竹河坐在地上,他似乎完全不担心任砚生会突然出手,甚至把自己的武器,也是一把刀,放在了一边, 盘腿坐着,慢声细语:“你走以后, 你那位镖主友人养了我几个月,听说竹间楼来招弟子,便迫不及待地把我送了过去。我不会武功,也不是家境殷实的员外公子,进去除了做脏活累活的杂役工之外,还能有什么舒服日子过?”
竹河毕竟三十多了,回忆起往昔声音没有一丝波动:“我在竹间楼地位低微,任谁都能来踩上一脚,我吃的是别人吃剩下的泔饭,住的是他们给狗住的草棚,寒冬穿破衫,夏日跪针垫,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
他微微抬起眼,看着任砚生,倏尔一笑:“你可记得当年你问过我,什么叫好好的活着?”
任砚生一怔。
竹河说:“我说,有饭吃,有地方住,没有人欺负我。就很好了。”他盯着任砚生,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里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你还记得当时你说了什么吗?”
任砚生想不起来了,顾照鸿也想不起来了。
但竹河显然牢牢记在了心里:“你说,这是多容易的事。”
“当年你与我在经寒山初见,你救了我。”竹河淡淡道,“我本来是想死在经寒山上的,那里很美,我从小就很喜欢。我想着活也活不下去了,不如找一个很美的地方死去。可你救了我,你给了我希望,你让我相信好好的活下去是一件多容易的事。”
“可它并不是。”
“我想跟你走,可你像扔下一条狗一样扔下了我。在去了竹间楼当杂役的五年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如果当初我死在经寒山了,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被折磨了?”竹河扯了扯唇角,“可是我后来一想,我不甘心。”
“当时竹间楼的楼主有三个儿子,每一个都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他们像你,看起来就是顶好顶好的江湖少侠,你们是天上飘浮的云,而我是凡间脚底的泥。”
“我突然觉得人为什么生来就不公平?为什么我不能成为这样的人?我不甘心。”
竹河的声音很轻:“所以我忍辱负重,我白天干着杂役的活,晚上偷偷去学武功,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终于在一场竹间楼内部的大比中被当时的楼主注意到,破格提拔我做了入室弟子。”
顾照鸿眯了眯眼,他不觉得故事到此结束了,否则他怎么可能当上竹间楼的楼主?
“这个时候,我的生活已经好起来了。但当我每次看到竹间楼楼主那三个儿子的时候,我就觉得不甘心。所以我把他们,”他轻轻砸了一下舌,“都杀了。”
任砚生大震:“你说什么?!”他只觉得自己体内仿佛筋脉都在逆行,厉声道:“荒谬!他们自小习武,内力深厚,岂是你一个半路出家偷学功夫的人能杀得了的?!”
“所以我有时觉得兴许我也是被命运眷顾的,”竹河笑了笑,“有一次我下山去买柴火,无意中捡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上面写着是一本内功心法。我当时想,就算是假的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比我现在的情况更差了吗?我怕死吗?于是我练了。”
“那本书并不是假的。”竹河深深滴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这本内功心法太高深了,他能让一个从不懂武功的我,轻轻松松就能把那三个从小苦练武功的人全杀了,再把他们伪装成暴毙又有什么难处?”
“竹氏血脉断绝,老楼主无法,只能把我认作义子。我既然名正言顺了,那他也没有什么活着的意义了。”竹河把自己的手举在半空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竹间楼,就这么是我的了。我当上楼主的第一日,便把竹间楼内当年欺辱过我的人全杀了,三十八个,我一个一个都记得。”
“可这些,你都不知道。”
“因为你走了,就再没回来过。”
竹河的声音蓦然冷了下去:“就好像我只是你随时捡的一只一只小猫小狗,你施加恩惠过了,你便是拯救苍生的少侠,至于这只小猫小狗以后怎么活,能不能活,你再也不会多看一眼了。”
任砚生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下一刻又咽了回去。
顾照鸿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跳动得非常剧烈,一时之间他分辨不清这是他的,还是任砚生的,但他有一种感觉,真相,真正的真相就要就此揭开了。
任砚生嗓子嘶哑:“我不信世上有如此的内功,简直是天方夜谭!”
“有的啊,”竹河微微一笑,“它的名字,叫《非心经》。”
万籁俱寂。
顾照鸿只觉得一道雷光从他脑中劈过,让他对这个疑云重重的局瞬间清明!
非心经!
八十年前,练了非心经,鼓捣出尸僵,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的人,从不是任砚生!
是竹河!
任砚生的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那这些尸僵……”
竹河爽快承认:“是我弄的。”
他故作惋惜:“没办法,万物皆有阴阳盈缺,这心法威力强掌握快,势必就会有致命的缺陷,就是对人血的渴望。”
任砚生咬牙切齿:“你就为了你自己……你就为了你自己!生生害了这么多人!你害得我血月窟弟子枉死,你害得江湖腥风血雨,你害了碧砚山下的八个城镇的无辜百姓为之丧命!”
“啧,”竹河摇了摇头,“本来呢,我是不打算闹得这么大的,可谁知,有人知道了我这个秘密呢。”
顾照鸿怔住,谁知道了?
任砚生也问出了口。
竹河道:“盛文帝。”
盛文帝!
连上了!
为什么当时盛文帝和竹间楼的关系会如此密切,为什么竹间楼能有如此大的势力和话语权去影响江湖其他门派,为什么在竹河当上武林盟主之后朝廷会对江湖事事插足!
“盛文帝还未上位的时候便发现了我的秘密,”竹河似乎是要把所有真相和盘托出,让任砚生死也死去做个明白鬼,“他没有揭穿我,也没有威胁我,只是说要与我合作,我给他助力帮他登上皇位,他替我永远地解决这个隐形的祸患。”
“唉,”他笑着叹了口气:“这个替我背黑锅的人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是最好的人选了,救命恩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们把竹河脑子有病打在公屏上(。
第156章
“恩人, 你不要这么瞪着我,恨不得啖我的肉吮我的血,”竹河还笑得出来,“说句实话, 这不能怪我吧?若是当年在经寒山, 你没有多管闲事, 就让我那么死了。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任砚生看着他,一阵风吹来, 把他红色的衣衫吹动起来, 上面沾了血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暗黑色,他及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做错了。”
他明明这句话是在顺着竹河的话往下说, 竹河却又突然变了脸色,眼神冰冷厉声道:“你做错了?你做错什么?!你后悔救我了?不!你应该后悔的事你救了我又不管我,你觉得任我是死是活都与你任砚生没有任何关系,我就是你随手捡回来的一条狗!”
“你现在知道了?”竹河的声音又变得轻柔起来, “就算是狗,也是记仇的。薄了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竹间楼是, 龙威镖局是,你也是。”
任砚生却像是听到什么了一样,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猛地抽动了一下:“龙威镖局?你——”
“噢,我想起来了,”竹河喃喃, “真不幸,龙威镖局十年前着了一场大火, 呼——的一下,都烧没了。听说镖局里从上到下百二十口,都死了,太可惜了。”
他偏了偏头,明明是三十多岁的成熟面孔,却透露出一种孩童的天真来,顾照鸿看来,只觉得他已然走火入魔,怨毒至极。
任砚生握着刀的手抽搐了一下,一字一句:“是你放的火。”
竹河哂然:“谁知道呢。”
任砚生闭着眼,这个真相让他他心底已然是一片死灰,他握着刀柄,哪怕手在发抖,也把刀举了起来,横在身前,嘶哑着声音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别的好说,拔刀吧。”
出乎任砚生和顾照鸿的预料,竹河却摇头:“我不想杀你。”
任砚生冷笑出声:“你就不怕我活着把真相公之于天下?”
“你怎么说也是救过我一命,”竹河慢悠悠道,“我不会亲手杀你,但你必须死。”
任砚生脑袋也转了个弯,更是觉得匪夷所思:“你该不会是等着我自戕吧?别做梦了!”
竹河却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向你坦白我的身份,说出所有的真相么?”
任砚生警惕地看着他。
“这个阵……”竹河指了一圈周围,“是裴昭设下的,你们交过手,你也懂阵法,你应当知道他是个如何惊世艳绝的阵法天才,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阵叫心阵。”
任砚生眉头一跳,觉得这个阵法有些耳熟,嘴唇蠕动在念,在回忆。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个阵,就是靠人的悔意去成为一个杀阵,”竹河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衫上的浮灰和草屑,轻描淡写,“若是我不说,你快意恩仇的一生,想来必定无悔。可现在,知道了全部真相的你,必定会死于这阵中。”
任砚生神色木然。
竹河说得不错,知道了全部真相的他,如今心中悔意滔天。现在阵法还没有启动,待阵法启动后,他要如何去面对因竹河而死的万千性命?
任砚生沉声道:“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
任砚生用手里的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鲜血流出,抹在了刀刃上。他一边纵身而起,将刀举过手举过头顶,一边厉声道:“我发妻,我血月窟三千弟子,血月窟守着的碧砚山脚下的百姓,每一个每一个,皆因你而死!我不杀你,谈何为人?!”
任砚生的内功深厚,可竹河是练了非心经的,他不加掩饰的内力是任燕生根本匹敌不了的,竹河拔刀回手格挡,任砚生被他击飞老远,躺在地上半支起身咳出了一口血。
这就是那个……万恶之首的非心经么,内功强到骇人!
他再想起身继续打的时候,眼前却已经开始重影了,他知道,这是阵法要开启了。
回天乏术。
一切都晚了。
竹河侧过身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生门走去了,在他走动之间,那枚玉佩掉落在了地上,恰巧刻了那歪歪扭扭的平安两字的一面朝上。他低头看了一眼,笑了一下,没有弯腰,径直走了过去,软底的黑靴踩在翠绿的玉佩上,顷刻间就把那块玉佩踩成了碎屑。
风一吹,就没有了。
……
金子晚看着裴昭一直在阵法的几处薄弱的点来回输送着内力,饶是裴昭内力高深,也有些体力不支,脸色越发青白。
华羽然急匆匆地跑过来,看他这脸色吓了一跳,忙从怀里掏出一粒丹药塞进了裴昭的嘴里,那应该是补气的,眼见着裴昭吃完以后脸色好了不少,刚才有些虚的内力也稳健了些。
华羽然叉着腰骂人:“你是不是想成为废人?!如此不分轻重地狂放内力,以后不想下床走动了不成!”
裴昭有些说不出来话,缓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成败既然在此一举……我又怎能功亏一篑……”
华羽然着实有些心疼自己的好友,忙道:“你去旁边歇一歇,我替你一会儿。”
裴昭摇头:“你内力太低,不成。”
华羽然一梗,你他娘的还真是直白。
这时,竹河从生门处走了出来,华羽然眼尖,正好瞥到他,眼前一亮,忙扯着嗓子喊道:“竹兄!”
竹河闻声看来,方才在阵中对任砚生那副怨毒又疯魔的样子悉数看不到踪影了,又恢复了人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样子,他温声道:“幸不辱命,已将那魔头困于阵中!”
裴昭松了口气,华羽然也是一喜:“那你岂不是可以不再输送内力了?快停手!”
裴昭摇摇头:“且还要维持一阵,阵法才能发挥最大效力。”
话是这么说,可华羽然看他的脸色实在担心,于是眼珠一转,转向竹河道:“竹兄,不知你是否还有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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