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吴嘉荣就不动了,固定在了那儿,跟个雕塑似的。
屋里陷入漆黑,此起彼伏的呼吸证明着活人的存在。
吴嘉荣说:“江颐钧,你跟谁打架了?”
江颐钧一愣,轻声笑了笑:“嘉嘉问得多了。”
如此温柔又平常的语气,却警告着吴嘉荣不要多管闲事。
吴嘉荣不再问了。他闭起眼睛,放缓呼吸,假装沉睡。
也不知维持多久的寂静,在一片黑黢黢中,吴嘉荣感受到江颐钧起身了,他的身侧突然变得空荡荡,凉风飘了进来。
窸窸窣窣。江颐钧在夜里穿衣,走到门口处时,他接了个电话,声音很轻很低,但吴嘉荣却听得清晰。
“好。乖,听话。”
吴嘉荣紧闭着眼、攥紧了被子。
第13章
没有人能够想象江颐钧开着漂亮昂贵的车到夜市来。
夜市烟火气息浓郁,井盖上凝固着黑色的污渍,腐烂的残羹冷炙被雨水冲泡后凝结成的。
他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从大大小小的摆摊里来回穿梭,沾了一身的烟熏味,他只皱了皱眉,终于来回几趟后,找着了想要的东西——冰糖葫芦。
江颐钧把冰糖葫芦装进纸袋子里,驱车回家,准确点来说,那不算是他的家。
庄婉婷在客厅沙发坐着,周身围着几位阔太太,姓李的、王的、谢的,江颐钧的视线从不在她们身上停留一秒。庄婉婷穿着墨绿色绣花旗袍,掌着手同其他阔太太炫耀自己手上这颗钻戒几克拉,又大又闪,比客厅里的水晶吊灯还要灼人眼球。
江颐钧进来时,庄婉婷睨他一眼,面上还带着黏了吧唧的笑容,声线拖得又长又细,听起来格外刺耳:“哟,颐钧舍得着家了?”
江颐钧平日里毫不吝啬的笑意这回倒是通通敛了起来,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他没说话,只当身边无旁人,顺着旋转而上的楼梯走到了二楼。
江自省把自个儿家的别墅变成了养二奶的,紧挨着城区,交通既便利占地面积又大。江颐钧不常回来,江自省给他安置了别处的住所。
保姆在给江云秋讲故事,安抚她睡下,江云秋圆溜溜的眼睛打着转,不肯入睡,直到江颐钧推门进来时,江云秋才一咕噜从床上下来,拖着小睡裙跑到江颐钧跟前。江颐钧蹲下身子抱起了江云秋。
“颐钧少爷回来啦。”保姆说。
“云秋又淘气了么?”江颐钧低笑着问。
“想吃糖葫芦,”江云秋缠着江颐钧撒娇。
“给你带了,”江颐钧说,“天色晚了,该睡觉。只许吃一颗,剩下的明天起来再吃。”
江云秋拧着眉,虽不乐意,但她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哥哥,倘若自己拒绝,那连这一颗糖葫芦都没得吃,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
“乖,这样才是哥哥的好云秋。”
把江云秋哄睡着,江颐钧便准备离开,客厅里的阔太太们已经散了,庄婉婷倚着沙发,头发盘得漂亮,妆画得不浓不淡刚刚好,举手投足都像是当家的正房。
“江颐钧,”庄婉婷喊住了他,“你妈又不是我害死的,你给我摆什么脸色?”
江颐钧停住了脚步,脸上重新勾了温和的笑意,他反问道:“庄婉婷,我爸娶你了吗?”
庄婉婷面色一青。
“你觉得你的年轻还能支撑几年?”江颐钧回头看她,站得笔直,灯光笼在他的身上。
庄婉婷瞪着他,愤恨着说:“我再怎么着,也不会像你那个废物妈,丢人现眼。”
吴嘉荣养了条金鱼,鱼有什么品种?吴嘉荣不知道,在他的认知里鱼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吃的,一种是拿来观赏的。
他没想过养鱼,从小到大他都没养过动物,如果硬要说的话,其实养过,鸡和鸭。母亲养的,等养肥了,就拖到案板上宰了,血淋淋的,吴嘉荣第一次看母亲宰鸡的时候,跑到甘蔗地里吐了——那也不算甘蔗地,零零散散种了七八支甘蔗。
年幼的吴嘉荣觉得那就是甘蔗地。夏天砍下甘蔗,洗净就能吃,等来年夏天它又长出来。
甘蔗很甜,吴嘉荣不太爱吃,最大的原因是吃起来麻烦,总吃得满口渣滓,但那是童年时期吴嘉荣唯一能够轻松接触的水果。
吴嘉荣养鱼是意外。拎着果蔬经过花鸟市场时,鱼缸里一只金鱼朝他吐泡泡,金色的鳞片,鱼尾是黑红的,金鱼的眼珠子圆鼓鼓的,视线不聚焦,一个接一个的泡泡像是隔着玻璃吐到吴嘉荣的脸上。
吴嘉荣问,这只金鱼多少钱?
老板说这只金鱼在这呆很久了,一直没人把它带走,活不了多久,算他15块,再赠送鱼饵。
吴嘉荣弯着腰看金鱼,鼻尖要与鱼缸玻璃触碰,他说:“再加你五块,把鱼缸也给我了吧。”
老板为难地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给吴嘉荣装了起来,老板笑着递给他,要不是看你面善,我才不做这亏本生意嘞。
啊。谢谢。吴嘉荣怔了怔。
金鱼在鱼缸里会寂寞吗?吴嘉荣顺道又买了些假海草、石子儿来装饰。金鱼会寂寞么?不会吧。自己也不大寂寞。
他在屋里给鱼投鱼饵,清澈的水面漂浮着薄薄一层,金鱼翕张着嘴,尽数吃下,吴嘉荣说:“不能再吃了喔。”等他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个陌生号码,吴嘉荣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清冽也很熟悉。
“喂?是吴嘉荣吗?还记得我吗?我是张敛。”
张敛。
吴嘉荣愣了愣,回想片刻,他记得张敛,记得清楚。
“啊,是我。”吴嘉荣抿了抿嘴回答。
“我上周给你发过短信,你没回我。”张敛说,“周末吉他社聚餐,你来的吧?”
“......周末吗?”吴嘉荣看着自己的脚尖。
“嗯,上周工作时遇见智子她们,聊起大学时期的事儿,大家都觉得怀念。”张敛说,“所以想聚一聚,你不方便吗?”
聚餐。
这个词太陌生了。小学、初中、高中直至大学同学,从来没有谁喊过他去聚餐。
就好像他不曾出现在那些班级里。
吴嘉荣蹙着眉,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酝酿半晌还是想着拒绝:“可能.....不太方便。”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张敛问,“等你方便的时候也行。”
“你们聚就好了,我没关系。”
“吴嘉荣,”张敛的语气正经了些,“你得来。”
第14章
吴嘉荣大学入学的那一年,连下了好几日的暴雨,社团招新活动挤在狭窄的过道里,但凡从走廊经过的,手里都能拿上七八份宣传单,人声嘈杂,脚跟摩擦,吴嘉荣越过人群,手中倒是比谁都干净,空荡荡的。
张敛比他大一届,那时正当上了吉他社社长。吴嘉荣知道吉他这个洋乐器,没见过,也没摸过,更别提动什么心思去参加吉他社。
张敛把欲从人群中匆匆走过的吴嘉荣拉住,将宣传单塞进吴嘉荣的掌心,说:“同学,考虑一下我们吉他社呗。你的手又长又漂亮,适合弹吉他。”
漂亮。那是吴嘉荣第一次从别人嘴中听到这个词,还是拿来夸奖自己的。
暴雨都因为这个词变得温柔了。
社团活动每两周一次,没给吴嘉荣留下什么太多的印象,如今想来最多的还是那时学琴极慢的自己,他天赋不如人,学得又慢,别人一周能弹得流畅,搁在吴嘉荣身上要一个月乃至两个月,张敛起初还耐心教他,后来也就明白吴嘉荣不是弹吉他的料,让他帮衬着管理吉他社的事务。
大学的社团能有什么事务,除了两三次学校文艺汇演,吴嘉荣帮忙清点乐器、看管乐器之外,就再没别的事情了。
张敛就像吉他社一样,只是吴嘉荣普通平凡的生活里溅不起浪花的过客。
倘若真要说点什么出来,吴嘉荣还能想起一件事。
大学附近有一座水塔,很高,约莫近三层楼,蜿蜒的铁栏杆楼梯盘旋而上能到达顶端。
吴嘉荣上去过一次。
离云朵、天空很近,他伸一伸手就能摸到。
又或者他迈出一步兴许能变成鸟或者蝴蝶。
吴嘉荣微微挪动的脚尖,悬空了几厘米。
张敛在水塔的底下,仰着头朝他喊道:“吴嘉荣,你在上面做什么?”
做什么?没做什么。只是想看看风景。上面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辽阔。那下回我们社团活动就去爬山踏青吧!嗯,下回。
吴嘉荣不想去参加聚餐的理由很简单,其一是多年未见,他怕生;其二是觉得自己不够体面。
他想要体面些,站在清一色灰黑发旧的衣服前,半点都体面不起来。吴嘉荣为此还特意去了趟批发市场,淘了件不那么老旧的普通款式白衬衣和笔挺的黑色西装裤,西装面料不大好,松松垮垮的,像是轻轻一扯就能掉到脚踝。
张敛把约定地点以短信的方式发送给他,“麗华饭店”,主打港式料理,路程近一个小时,倒也还好,比去上班要来得近些。
吴嘉荣到的时候天色将将暗,张敛站在门口刚熄灭一根烟,抬眼就看到了吴嘉荣。吴嘉荣没认出他来,张敛变得跟记忆里不大一样,蓄着青灰色的胡子,不长,颇为成熟,一眼看去没让人觉得邋遢,大约是张敛五官轮廓比较立体鲜明,留胡子反而多了点艺术家的味道。
张敛跟他招手,上前来喊住他:“吴嘉荣!”
吴嘉荣回头看他,点了点头。
张敛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没有变。”
“变了的。”吴嘉荣慢吞吞地回答。
张敛领他去进饭店、到包厢去,人已经坐满,大家聊开了,调侃起你有没有认出我之类的话题,吴嘉荣只听着,这些人的样貌比张敛在他记忆中还要寡淡,即使报出个姓名来,也是朦朦胧胧的。
吴嘉荣品菜,港式料理清淡,挺符合他的口味。
酒足饭饱。吴嘉荣在一块儿敬酒时浅尝了一杯,滋味不太好,皱了皱眉就放下了。
饭桌上聊起了大学社团时的往事,谁在表演时弹错了和弦,谁又唱走了音,谁假弹了几段。
这些都和吴嘉荣没有关系,吴嘉荣听着,像是在听别人的经历,仿佛他从未参与过,也没有出现过。
倒是张敛在罅隙间低头问了他一句:“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吴嘉荣说:“广告设计。”
等张敛和大家聊到自己转行做了电影人时,吴嘉荣的电话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他略显不好意思地弯了弯腰,蹑手蹑脚退出了包间,站在门口接起了电话。
“你那儿好吵。”电话那头的江颐钧懒懒地说道。
吴嘉荣捂着电话,试图让收音变得干净些:“嗯,我在外面。”
“哪儿?”
“麗华饭店,”吴嘉荣也不知自己要解释什么,但还是迅速接了一句:“和朋友吃饭。”
“啊,”江颐钧轻笑了一声,“吴嘉荣,你还有朋友啊?”
“......”吴嘉荣抿了抿嘴,低头看着褶皱的鞋印子,“大学同学。”
“行。你玩儿吧。”江颐钧话音刚落,就把电话挂了。
嘟声传进吴嘉荣的耳朵里。他抵着墙站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图一个人清净会儿。
饭局结束后,其余人想着转场喝几杯,吴嘉荣婉拒了,张敛也说自己第二天要赶工,就不凑热闹了,于是剩下想去的几人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夜色里。
张敛在饭店门口点起一根烟,问:“吴嘉荣,你怎么回家?”
“坐公交。”吴嘉荣说。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那太麻烦你了。”吴嘉荣朝他笑了笑,“离公交末班车还有两个小时,我自己能回去。”
张敛不强求他,抽了半根烟后,他忽然问道:“吴嘉荣,那天在水塔上,你是不是想跳下去。
如果我没喊住你的话。”
吴嘉荣一愣。
他慢慢别过脸去,看着不远处掌着灯的水果店,明知故问:“哪天?”
张敛轻松地笑了笑:“不是就好。”
“我陪你走到公交车站吧。”张敛说。
吴嘉荣不好再拒绝,只沉默地应下。
夜色很浓,江颐钧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第15章
张敛说因工作需求他会在这座城市停留一段时间,挑个空闲的周末,去爬山踏青吧。
吴嘉荣的耳尖动了动,夜风停在他的发梢:“啊。”他抬眼看张敛,张敛正对着他笑,张敛的笑和江颐钧的不一样,江颐钧的笑容太千篇一律,像是早早就打造好的一副面具,时刻戴在脸上,很纯粹、很机械的“笑”。
吴嘉荣想说答应,和张敛踏青,似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那天在水塔下说的“下回”,在多年后的今天仿佛真的有了“下回”该有的样子。
“秋天辽阔,适合踏青。”吴嘉荣轻声说。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熟悉又清冷的声音。
“吴嘉荣。”
吴嘉荣的神经瞬间打了个结,固定在了原地,张敛和他一起转过身,寻觅声音的来源。
江颐钧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路灯光都在他的身后,给他挺拔的身躯描绘了细细的轮廓,镶着浅金色,他眼睛含笑地看着张敛,对,看着张敛,不是在看吴嘉荣,眸子里是深黑的。
江颐钧上前一步,伸手拽过吴嘉荣,拽到了自己身边,笑意半点没有散去。
吴嘉荣浅抬脑袋,这样的距离能清晰看见江颐钧的眼角,他问:“你怎么来了。”
江颐钧揉了揉他的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张敛,语气平静的像是确有其事:“不是说好了么?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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