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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画面变得模糊起来，像泼了水的琉璃窗，聚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待水珠退去，有母鸡咯咯咯在脚边经过，黎雪晗看见一间木屋出现在眼前，是洮州水仙村的房子。这时候老太太刚出殡，天空还飘着雪一样的冥纸，侧屋厅中一家三口坐在那里，黎雪晗踏入屋中，第一次站在自己的父母面前，他很高兴，伸手想去碰他们，手却在他们身上透明一般穿了过去。
碰不到。
黎雪晗看着自己的双手，抬起眼，道：“爹，娘。”
他们听不到。
桌案上的风车转转停停，柳青发现天帝站在篱笆外，黎月也发现了，连忙将小黎雪晗护在身后，问道：“他……怎么来了？”柳青没有作答，好像很怕天帝发现小黎雪晗似的，马上抱起他进了房间。
黎雪晗跟着进去，这才发现此时的屋子与很久以前他和南宫凌第一次一起来的时候一样，家具齐全，做工精致，是出自一人之手。此时的房间放着一张完好的大床，并没有那张破烂的床榻。黎雪晗看着柳青推开床架，床底下竟有一块木板，柳青翻开木板，眼前出现了一个黑洞，顺着洞口的楼梯下去，是一间黑漆漆的地下室。
柳青把小黎雪晗放在石梯边上，道：“小晗，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
木板合上的那一瞬间，阻断了一切光线，黎雪晗突然害怕了起来，走到小黎雪晗跟前蹲着，最终还是受不了内心的恐惧，想要推开木板，整个人却透明似的穿了出去。
黎雪晗大概知道，自己的幽闭恐惧症是怎么患上的了。
天帝龙吟如今在魅之境当中重温过去，却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依然和当年一样，固执又刻板。黎雪晗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篱笆外空地上的三个人，好像也不能干涉，只是有点担心天帝会做出什么事情，不然为什么会说欠他娘亲的，可不止一条命呢？
天帝一见柳青，什么话也没说，抓起柳青的手，把她从黎月怀中抢回来，想把她带走。柳青不愿，甩开手扇了天帝一巴掌。
天帝道：“柳青！你可知道黎月是魔界之王？！你跟他生的孩子是人魔混血，将来那孩子是要被天族消灭的你知不知道！”
柳青一听他提起黎雪晗，顿时怒了起来，像受到挑衅的老虎，张牙舞爪恨不得将天帝打回天上去，却被黎月抱着，做不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柳青道：“龙吟，你还有脸提起我的孩子！当年我怀孕的时候，丹己来夺我的仙骨你怎么不拦着？！你们有什么不满的冲我来便是！为何要伤及我的孩子？！龙吟，你算什么男人！”
天帝紧紧拴住柳青的手，道：“跟我回仙界！”
天帝力道太大，柳青直接被他从黎月怀里抢了过去，黎月心疼妻子，想要把她要回来，却没料到天帝朝他打了一掌。黎月和黎雪晗一样，对谁都没有防备，对情敌亦是如此，他没想到天帝会突然打出这一掌，来不及闪躲，被一道金色的光波击飞数丈，就地吐出一口血。
天帝本以为黎月会闪开，出手很重，没想到会打中他，当下也愣住了。柳青挣脱出来，直朝黎月奔去。天帝看她回到黎月身边，又是一掌过去，黎月这下打了回去，一道金色的光波和红色的光波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掀起一阵狂风，尘土飞扬，地动山摇，木篱被强大的烟波一撞，顿时碎了一地，木屋门口的两个白灯笼也被卷飞了。
黎雪晗抬起广袖挡住尘埃，想跑过去阻止，三人边上却仿佛立了一道屏障，越不过去。他着急地劝道：“父皇，别……”话还没说完，只见金色的光波拉长，将红色的光波逼得越缩越短。黎月刚刚中了天帝一掌，魔力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全恢复，很快地就抵挡不住，金色的光波像巨龙一般直撞二人身躯，柳青护着黎月在沙地上滚了好几圈，双双吐出一口血。
这下黎月伤得很重，口中鲜血直流，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柳青被夺了仙骨，已经变得与凡人无异，无法使出仙力为黎月疗伤，只能把黎月抱在怀中。柳青一向刚强，很少在男人面前哭泣，但这次她真的忍不住，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唤道：“郎君……醒醒……”
黎月咳出几口血，缓缓睁开眼睛，艰难地道：“没事……娘子别哭……”
柳青哭道：“我不哭，你让我怎么不哭，你都快要死了，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怎么那么傻！”
黎月看着她，忽然有点后悔把魔界之王的位子传给弟弟，若他此时还是魔王，身边有暗卫守着，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天帝唤道：“柳青……”
柳青狠狠地瞪着天帝，那是带着恨的双眼。她道：“你闭嘴！龙吟，你自己想想，究竟是我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我？你成亲的时候我阻止你了吗？我阻止你娶她了吗？我伤害她了吗？龙吟，你明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你为什么还要来？！”
天帝道：“柳青，你不属于这里，你为何还不明白？”天帝掌心跃出一条金绳，像一条蛇一样拴住柳青的手腕，他果断地道，“跟我回仙界，我娶你为妻！”
柳青抱着黎月被他拖了一丈远，叫道：“龙吟！你放开我！”
黎月缓缓撑身而起，一道红光在手心上凝聚，直向天帝劈去，金绳顿时断裂开来。在金绳化为粉末的那一瞬间，黎月直直倒了下去。他使出了最后一道魔力，把命也搭了上去。
黎月躺在柳青怀中道：“娘子……去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好好活下去……快走……”
点点红光自黎月身上冒了出来，黎月的身体逐渐透明，化成一堆红色的光点，消失在天边，连一片衣角都没落下，仿佛他不曾来过。
柳青伤心欲绝，大喊一声他的名字，一片片粉红色的花瓣自她裙摆下方升起，像漩涡一样席卷着她的身躯。重重花瓣中，天帝听见她的声音：“龙吟，我柳青此生只有一个丈夫，那便是黎月。你说我不该和他在一起，你错了，龙吟，你忘了我成为花神以前是什么了吗？”龙吟站在原地，没有阻拦她，也没有做出回应。
柳青身旁的花瓣越来越多，像彩蝶一般将其围绕，地底下仿佛有头地牛翻身，山崩地裂，狂风阵阵。柳青的声音伴随着风声传来：“龙吟，黎雪晗是我和黎月的儿子，你若敢伤他分毫，我要你像我一样，灰飞烟灭！永不复生！”
震动停止，花瓣被风吹散，原本立在那里的青衣女子已然失去了踪影，灰飞烟灭了。
天帝淡淡的嗓音在死寂中响起：“你现在该明白朕说的话了。”
黎雪晗坐在倒塌的木篱上，抬起含泪的双眼，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天帝的声音若有若无地穿了进来：“魅之境结束了，朕把仙界交给你了。”
第53章 割舍
金色的阳光自露台洒进，将寝宫照亮，梳妆台前二人的身影印在地板上，像拓下的画，谁不想永久封存。无奈现实总是残酷，南宫凌的生辰过了，天帝被困在魅之境中，一切都该结束了。
风吹动幔帐，吹动青丝，飘来阵阵花香。黎雪晗立于梳妆台前，握着木梳子，为南宫凌梳发。南宫凌的发丝又直又滑，梳起来毫不费劲，但黎雪晗却梳了很久，从发根到发尾，慢慢地梳着，多么希望可以一梳梳到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一世影成双。
黎雪晗望着铜镜前南宫凌的脸，南宫凌对着镜子，也在看着他，两道目光交接在一起，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那一刻，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就在昨天。黎雪晗撩起南宫凌脸边两旁垂下的发丝，梳到耳后，道：“凌哥哥，我为你束发吧，半盘的怎么样？”
黎雪晗一直都想看南宫凌束发后的模样，他想学着寻常人家，妻子为丈夫束发的样子，为他束一次发，也是最后一次。
南宫凌抬眼望着他，眸中永远似水温柔，道：“好。”
铜镜中，黎雪晗拿起一根白色的发带，将南宫凌脸颊两侧的青丝撩起，梳到脑后束着，他看着铜镜里南宫凌头发半束的样子，柔柔地笑着。原来发型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面容，南宫凌的头发束起来之后，露出两个耳朵，两根细长的白色发带直直垂在脑后，看起来有点像书香世家的读书人，冷峻的脸顿时柔和了不少。
黎雪晗看得有些入神，道：“真好看。”
修长的手接过黎雪晗手中的梳子，南宫凌道：“我也为你梳发，如何？”
黎雪晗知道南宫凌不会梳发，况且他的头发也确实有点难束，毕竟要把满头长发高高束起是件高难度的事。但他没有拒绝，因为是最后一天了，能有南宫凌为他梳发送行，也是件好事。
屋中燃烧的檀香味与满湖的睡莲花香相融，却盖不过黎雪晗满头青丝带出的百花芬芳。这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南宫凌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南宫凌很少握梳子，梳起头发的样子有些笨拙，让黎雪晗想起以前在洮州时他拧衣服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这笑容犹如清晨绽放的白睡莲，沐浴着晨露，清新又脱俗。南宫凌静静地看着黎雪晗漂亮的容颜，指尖反复在他顺滑的发丝上摩挲，睫毛阴影底下的双眸露出眷恋与不舍，抬眸的瞬间，又恢复了笑意，让人难以察觉他心中的情绪。
南宫凌学着黎雪晗给他束发的样子，以相同的方式梳起他额前的发丝和鬓边发，将黎雪晗的青丝半盘起来，绿色的发带绑着一小撮柔滑的发丝，打了个别样的蝴蝶结，衬得黎雪晗清丽的面容，更加娇艳如花。
两人梳着同款发型，对望良久，多想再过千年万年，一起看那花开花谢。
晨光照在雕花窗格子上，宛如渡了层金漆，很是刺眼。黎雪晗背对着光坐着，一丝长发落于胸前，南宫凌为他撩起，又蹲回去望着他。
南宫凌蹲在黎雪晗脚边，仰望着他，他逆着光的脸几乎能和阳光融为一体，如梦似幻，仿佛把他带回了小时候，在那片树林，黎雪晗踏着青草枯叶朝他走来，握起他的右手，跟他说：“没事……没事……别怕……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黎雪晗牵着南宫凌的右手，唤道：“凌哥哥……”
南宫凌回过神，目光从右手上移回黎雪晗脸上，他想他真傻，这个人曾经在他身边那么久，他怎么可以不知道。如果他不捡回那条项链，不调查刘二丫的身份，也不会有难以割舍的今天。
但他不知道，如果没有魅之境，他也许一辈子都认不得黎雪晗，只能错过。
黎雪晗看他皱眉，温柔地抚了抚他的眉心，像当年在宫中一样，若是一切都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但他知道不能。
南宫凌握起他的右手，在他细白的手腕上系上一根红绳。他不会编什么手绳，只会打结，黎雪晗知道，也不嫌弃，哪怕他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根头发，他都会好好珍藏。
琉璃碗中的桂圆银耳羹还在冒着热乎乎的白烟，黎雪晗将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凌哥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样？”
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会不会……
南宫凌握着黎雪晗的双手，感受着掌心中传来的温热体温，道：“神仙不会死。”
黎雪晗垂着眼睑，红唇张了张，像是在鼓足勇气，吸了一口气，问道：“我是说……如果……如果我魂飞魄散了呢？”
黎雪晗秋水般的双眸有害怕有担心，他的眼睛总是直达心底，一望进去，什么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什么都藏不住。但他即将要做的事情呢，南宫凌又何尝知道？
风吹起竹帘，嗒嗒嗒地响，南宫凌道：“我不会让你魂飞魄散的。”
黎雪晗拴紧拳头，道：“我是说……如果……如果呢？”
南宫凌望着他良久，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陪你。”
我陪你……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像有破碎的琉璃扎在心间，好痛，真的好痛。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黎雪晗强忍着泪，努力堆出如花的笑容，他想给他留下最好看的样子，即便以后他不记得了，也没关系。
桌案上没有多余的菜，只有桂圆银耳羹、牛肉干、山楂馅烧饼和樱桃。都是屋中两人最爱吃的食物。黎雪晗端着桂圆银耳羹的手有些颤抖，笑道：“凌哥哥，喝些甜汤吧……”
汤中加了鸳鸯散，只有让他忘记，黎雪晗才能安心离去。
南宫凌接过甜汤，一口一口慢慢喝完，每一口都细细品尝，这是他心爱之人为他做的桂圆银耳羹，他要好好记住这个味道。放下琉璃汤匙，南宫凌双手突然一抖，琉璃碗哐当一声碎了一地，黎雪晗过去扶住他倒下的身躯，听见他轻如浮云的声音在耳边道：“小晗……不准……做傻事……”
风铃声叮叮当当，黎雪晗的心在南宫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猛然塌陷，揪心的痛蔓延全身，何其难受，何其荒凉。他趴在南宫凌的胸口上，忍了数个时辰的泪水像海啸一般涌了出来。
黎雪晗原本只想默默地哭泣，但他昨夜梦中才刚受了失去父母的痛，如今又要失去南宫凌，悲伤的情绪他控制不住，呜咽了一阵，竟然哭出声来。黎雪晗边哭边道：“对不起……凌哥哥……对不起……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但我食言了……”
对不起，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黎雪晗把头埋在南宫凌胸膛上，把自己困在了黑暗里。他的哭声在连理宫中回荡，像荒郊野岭的孤坟，像风吹在荒地上，孤零零地回旋。
世间最难忍的，莫过于生离死别。
远方传来咚咚钟声，提醒他时间已经不多。黎雪晗渐渐止住了哭泣，牵起南宫凌的手，轻轻抚着他的骨节，把他的手放到脸上，想让他冰冷的体温冲淡内心的痛楚。
案上白瓷花瓶中的一双百合隐在了袅袅熏香里，南宫凌一身的凛气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睡颜总是那么的安静又美好，全然遮去了往日的凶神恶煞。黎雪晗的指尖轻触着南宫凌英俊的脸，想把他的样子烙在心口上。
他的手滑过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他轻轻碰着他的鼻梁，他的脸颊、他的唇。若是以前，黎雪晗不敢这样碰他，但如今已经是最后一面了，就让他放肆一回，就一回。最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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