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夏人真要混进城,打扮成我朝人模样不开口说话都行,何况这些年西北边境多少寨堡的汉人都归顺了北边?所以本王才觉得‘使虏众无隙可窥,不战而慑’这样的话都是鬼话。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赵宜芳的手又摸回腰间的雕饰,“花巷酒巷最易藏北夏客,昨儿夜里一听到起火,我就派人将这两巷围堵,里头的一干人等全都关在驿馆里,就等着谢师去审。”
谢蓬莱终于可以出一口气,“殿下果断,只是您为何猜疑这走水和北夏人脱不了干系?”
“我朝和北夏战事绵延近百年,他们是什么德行,读馊了书的文人不明白,我还不晓得?蛮关那次偷袭后北夏就动了火,胡搅蛮缠地多要银子做补偿,被本王连着几道折子给否了,朝廷就将这事暂时搁置下来。沙海书院是本王来西北后做的第一桩事,拿书院纵火最合适不过。这是要给本王上眼药。”
赵宜芳说罢拉起谢蓬莱的手,“走,换身衣服,咱们出城瞧瞧。”
四支马队从四道门分别出城,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巡防和军防不放心周遭,一早着急去四处打查。
穿着军衣骑着马的赵宜芳和谢蓬莱跟在北门巡城队的尾巴,出城不到五里后赵宜芳忽然对谢蓬莱使了个眼神,两人一起转到另条小道上。
“殿下,下官还是觉得这样太危险。”谢蓬莱一听今天出城就不同意,锦王却满不在乎,“你摆出一副戒严姿态,就算外面有居心叵测的,哪个能想到三州安抚使和沙海县令敢亲自出来瞧瞧?”
北边五里开外就是沙海榷局和西北镇戎军的物资转运场,有时为了交易方便,也在此处和北夏人做买卖。城内虽禁令严明,这转运场却已经开始忙活。进进出出的粮草、药材和青白盐商队络绎不绝。她二人立马在场外,谢蓬莱忽然明白了锦王要她来此处的目的:如果声势浩大,等三州安抚使到此处视察,这里恐怕是另外一番萧条景象。
“我就觉得奇怪,何以沙海等几处榷场停了交易,北夏人还不知收敛。原来多了条转运场的路数。”赵宜芳冷冷看着前方,“谢师,围堵的地儿还差一个沙海榷局,本王不欲打草惊蛇,就暂且放过了那一处。”
谢蓬莱拱手低头,“谢某受教了。”
“谢师,朝廷财赋中六之五拿来养兵,六之一用来养官。还要挤出银两给西辽和北夏当岁赐,花钱买苟安,嘴上还要占个便宜,‘赐’。”锦王无奈地笑了,“西北年年叫着战事危急,粮草不畅。于是便在粮道要塞上筑城建场,这样一来,粮草畅了,可也漏掉了。好端端地军塞,成了各地私下榷卖交易赚私房钱的地方。”她前些日子走访各地,所听所看触目惊心。
“军政财路互为倚仗,独立运作,方能清晏顺畅。若互为血脉筋骨,则……难撼之,而藩镇之祸不远。”谢蓬莱低声道。
“我阿兄四岁就被养在深宫,哪里懂得这些。身旁尽是些太监老妈子或者狡黠文人。下面说要钱,皇帝就给钱。说要物,便拨物。不打战就好,苟安了百年,还能再百年。”锦王抓紧了鞭子,“他们怕我夺了阿兄的风头,打小儿就给撵到了济北去。等我年长了些又召回京城,说是和亲或成婚,总得有一样儿。”
谢蓬莱驱马靠得近了些,发现赵宜芳眼里闪着不符年纪的沧桑,“和亲,封国爵位就找个宗室给过继出去。成婚,下一代就被削了爵。本朝惟商王和殿下两位女子亲王,恐怕到此就到了头。”
赵宜芳好奇地扭头看她,“谢师很懂此中门道嘛。”谢蓬莱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
西北风刮得厉了,赵宜芳拉紧披风,“谢师再猜猜,西北如此混乱,为何还要打发本王来?”
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乱,则唯殿下是问。治,则殿下牝鸡司晨,野心可昭。息乱则可岁币和亲,延治则另派宗室官员收渔翁之利。容下官猜一猜,可是参知政事吕阶的建议?”谢蓬莱见锦王的眼睛听了她的话后又焕发光彩。
“正是。”锦王微笑,“可他们算错了一路。”但不讲话点破,锦王拉过谢蓬莱的手暖在自己手心,“谢师,可是千杯不倒?”
谢蓬莱指尖一颤,一时竟然舍不得那掌心的绵绵暖意,只得惋然般叹口气,“下官……不知如何应对……下官区区七品,布衣出身,怎敢唐突殿下?”
“所以就装睡?”锦王嗤了她一声,将谢蓬莱的手握得更紧,“可……可本王,”赵宜芳乱了心绪,“我就是喜欢和你处着一块儿。”
第38章
许是怕云白鹭在王府里被养娇了,这日讲学后谢蓬莱都会喊她一同回去晒书。其实除了晒书,她还有更多紧要事要找出眉目,眼前就是找到纵火书院的元凶——书院墙上还有干涸的石漆,军中多用此制成猛火油用以攻城。
花巷酒巷里的人都审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北夏人。问起那支曲子,众人则面面相觑,“花巷里奏的曲子有百支,您指的哪一曲?”
于是她借着“晒书”之名,打发云白鹭泡在花巷几日多多打听。云白鹭哪里是肯吃亏的,伸出掌心讨要酒钱,终于被抠搜了半天才凑齐一两的谢蓬莱给寒碜住,“罢了,师傅还是留着自个儿慢慢花用。”
不消两日,云白鹭就递上了名册:全城懂得吹拉弹唱的拢共百来号人,半夜里还在花巷卖艺的吹笛人不过三人,两人为汉,一人来自甘州回鹘。回鹘的那位就住在花巷隔壁,当晚并未去瓦舍。再去寻人果然也扑了个空。
当晚守城军也曾发现城外有骑射黑影冒动,见城内守卫警惕才没敢冒动。
今儿讲完课后坐在夹院里晒书的谢蓬莱想了想,“那笛声定然是信号。这回鹘人来自甘州,此处向来盛产石漆。现如今他不晓得躲在何处,真为了他而全程搜捕也非良策。”
云白鹭盘腿坐在她身边,手里随意翻着那套《唐书》,“谢师今儿讲藩镇好生下酒。”再翻了几页就将书塞进怀里,“我借这本来读。”
谢蓬莱扫了眼书名,指了房内书案,“去写借据来。”猛地见那狸花猫躺在一堆《唐六典》上打哈欠,展眉一笑,“你倒是有眼光。”
“马贼,北夏,或是锦王的对家,又或是回鹘人,总归总有人早就包藏了祸心。”云白鹭这会儿又开始吃起炒胡豆,“谢师,要怎么找出纵火人呢?”
“从书院纵火后回到花巷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回鹘人有可能放火后回去吹笛送信号,也有可能有其他同伙。”谢蓬莱擦着书的封面,“日后入城的东西免不得要仔细检查火漆这类纵火的引子,我听说京城里还建有望火楼,早就想在沙海里也建一座。”
这事儿云白鹭也听过,但当年被她父亲给否了。说是怕耗费物力人力,加上沙海城小,在城楼上监望即可。其实是怕平底起高楼,让帅府里的一举一动都落进人家眼里。
“今非昔比,现今交易剧增,来往的商客寄居在沙海的每年增有千百人,再加上脚夫家佣伙计又多了不少。加之沙海现为三州安抚使行辕之地,少不得日后自路到州县都有官吏及家眷安家城内。城里空下来的地越建越挤,人就往辅城里拥,那里也有走水的风险。”谢蓬莱正说着话,自院子前飘来角儿的香味,她抬头,见李素月略为尴尬的面孔。
“今天包了角儿,听山翠说你这几日都在忙活审案和重建书院的事,必然没工夫吃东西,我就送来些。”李素月走进来将碗递到谢蓬莱手上。云白鹭坐直了腰伸长了脖子往碗里看,狸花猫也马上弹起身体走过来叫着要吃一口。
果见只有一人份的,云白鹭难为地挠了挠脸,“呀,都这个点儿了,谢师我先回了。”独自离开面上无光,弯腰抄起狸花猫夹在腋下一同离开,“带你去吃骨头羹嘞。”
等她离开,谢蓬莱才吹了吹还热乎的角儿咬了口,“多亏了你,好吃。”见李素月还看着门口,她低头喝汤后才含糊声,“喊到家里吃也一样儿的。她也不会做饭。”
“她有的吃,成天不是在花巷就是在酒巷里鬼混,我们家这点儿吃食怕是瞧不上的。”李素月坐在石凳上,看着这满院子的书不禁皱眉,“今天没要紧生意,我来帮你收拾?”
“敢情好。阿鹭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不过这些日子她去酒巷花巷也是为了帮我的忙,查到了点眉目。”谢蓬莱拈着筷子停在半空中,“马贼里还有谁能胆子大到想在半夜趁火打劫的?无论西边的沙瓜二州,或是甘州,我都想不出。”
“师傅说过,除了咱们亦军亦匪,这行当里没有敢夜半攻城的。”李素月脸上俨然自豪。
“那上回蛮关,花娘他们用过石漆?”谢蓬莱还是放不下这遭事。
“用过。这玩意甘州和玉门关那片多得是,师傅他们劫过几个猛火油柜,下有踏板,上置铜管。注入那猛火油后再喷射出两丈多远。但那物件太大,带着不方便,就拆了。后来还是我想办法给做了几个铜葫芦,上配铁筒,手拉风箱般也能喷出火焰。”李素月谈到自己的老本行打造军器就说得头头是道,“师傅说我这法子要是给军器监知道得剩下数十万两银子。”
“那你可否帮我画下?”谢蓬莱的请求让李素月犯了难,“写字儿都不易,何况画图?”
“你找阿鹭,她定然会画。”谢蓬莱推出徒弟,院外果然探出一人一猫两颗脑袋,“找我画呢?小事一桩。”云白鹭自信地笑,“月娘,不如现在就画?”
月娘知道自己那番埋怨定然也被云白鹭听了去,正摇摆不决时,被谢蓬莱恳请的眼光打动,“月娘,拜托了,此事要密。”
云白鹭已经放下狸花猫自顾进屋研磨,李素月在外踌躇了下,走进后问她,“我嘴巴笨拙,怕形容得不对,你慢点画。”
“无妨,你先说说那葫芦外铁筒的构造。”云白鹭已经就绪,闭上眼凝神静气地等着李素月。
等了会儿,未听到李素月开口,她睁眼见月娘眉头拢着,“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云白鹭笑,“马贼亦兵亦匪嘛,没这本事能将我从蛮关救出?”
“可我……我也算。”李素月的手指抓着衣襟,却听云白鹭道,“等等。”她凝眸看着云白鹭,片刻后才提笔在纸上落画,李素月上前一步才发现她画得自己。不说十分相似,也得了九分神韵。画完后云白鹭的肚子“咕噜”叫了声,她害羞捂住肚子,“兵,匪,官,民,侠,囚,我都见过。我自个儿还曾为囚几年呢。月娘,我不在意别个的身份,倒是觉得羡慕你得紧。”
画中是骑马奔驰并举着铜葫芦的月娘,“这张就送你了。下一幅你再好好教教我,这葫芦上的机关究竟长什么模样。”她抬起纸吹了吹墨,满意地塞到李素月手上。
李素月却想起山翠说过,泡在花巷里的读书人最爱挥毫泼墨讨伎人欢心,瞧云白鹭依样画葫芦的做派显是个熟门路的。她愣了下,板起脸将画还给云白鹭,“我要这作甚?画你的葫芦吧。”
第39章
书院修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城内城外各建一处望火楼的建议也当即被锦王采纳。虽然离昧略有犹豫,也是考虑到高处窥私的隐忧,赵宜芳却不在意,“隔了几条街,能看出个甚?就算能看见,把进出的人都改派为府里出去的不就得了。”
“殿下这是……”被那女县令给迷了心窍,凡是谢蓬莱提议的,只要赵宜芳掂量掂量有道理就照办。银子现下还没拨到手里,那就由锦王府的私用出。再这么下去,不出几年堂堂锦王府都得搬空。
“延州秦州渭州都不是本王能待的地方,耳目太多,前臣根基盘错。自打下决心驻跸沙海,本王就做好砸进去整个王府家当的准备。”赵宜芳也知道路州财赋每年除了上供,留州的实约军费也不过三十万两银子。这点钱自上而下拨拉完一遍都不够半年的花销,各州县捉襟见肘,遇到兵事战事更是哭穷声连天。
得找那位新上任的转运使化点缘,但在此之前,得写点不落把柄的书信给京里阐明原委。这等事她向来不擅,但眼下有个最合适不过的捉笔人。
“离昧,让厨子做点北食包好,晌午我去亲自找谢师。”赵宜芳吩咐完后就会寝房换衣裳。天气凉后,她也送了谢蓬莱好些衣裳,却从不见她穿过,每次来府里都套着身灰不溜秋洗得泛白的袍子。
谢师自个儿不在意吃穿,也不在意锦王穿了什么戴了哪些。想到这,锦王摘了发上的簪子,索性也学谢蓬莱拿布条缠在了高髻上。
“殿下,那范舒成家的又来了书信。”离昧怀里依然这封烫手的玩意。范书成官至枢密使,是西府的头号人物。和东府的参知政事吕阶号称“吕范”。民间有谚,“吕范吕范,招寇屡犯”。骂的就是这二位“和事佬官”寸寸退让,招来北夏和西辽步步紧逼。
范舒成的小儿子曾被皇帝看中,要“尚锦王”。那是个心气儿高的新科进士,又被传了这门亲,意气冲天时自夸“夺锦天子门生”。被赵宜芳一鞭子从京城的酒楼二楼抽到大街。骨头摔断了两根后卧床了半年,婚事黄了,此人却对赵宜芳念念不忘起来。
“拿来。”赵宜芳接过信扫后,笑了声,“说是要请皇命赴西北,哪怕做个参军司马也要帮我。”
“他来怕不是帮衬,一张嘴不晓得要惹多少事。”离昧知道那“夺锦”二字出来后,一时京城兴起一股押赌风,众人都想看承了商王衣钵的锦王究竟花落谁家。
赵宜芳却在被皇帝训斥时不服道,“可宜芳并非菟丝女萝,也非流水桃花。”她不落谁家,也不为谁所夺。祖母打小儿教养她都是自成自敬,不谄不曲。
“让他来。京城里还有多少想攀龙附凤的,尽管来。不捏住他们本王还不好化缘。”赵宜芳“哈哈”一笑,对着铜镜再照了照。
三州安抚使也不好打正门里出,来来往往的客商四民,甚至还有北夏的细作都暗地里留意着这座府邸。一身常服、无钗环点缀的锦王提着还热乎着的北食就像个王府寻常管事的。她直奔县衙和书院,发现谢蓬莱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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