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等人是清早回的城,不消说,三两银子激励有术,李秀兰的马儿和药箱都在小道上被寻回,也幸亏除夕夜里无人外出。大年初一,闲不住的李秀兰就要坐诊沙海,但沙海人讲究避晦,坐了半天也无人上门,只好听了谢蓬莱的劝说来牢里看看这倔强的名伎。
“世人说歪理,行邪事,病得要死时抓住大夫的手就喊菩萨救我,年初一就当我是瘟神避着。”李秀兰骂骂咧咧,“生了个人身皮囊又不好好珍重,为个男人要死要活?”她停下步伐转身冲着牢房内喊,“你就是养好了身子生孩子也要走一遭鬼门关呢。你有几条命给男人送?”这话是骂柳秦桑的,谢蓬莱却听出了几分其它意味。
她和李秀兰回了夹院,锅里热饭热菜已经备好,酒也温在炉中。从沙海书院里精心挑回的医术也摆在炕上。李秀兰一眼就瞧见《西域回命方》,喜上眉梢道,“竟然有这等医术?”
手一搭上书册就马上缩回,她冷眼看谢蓬莱,“你从哪儿弄回的?”
谢蓬莱拉她坐下,“我有一云游四方的头陀好友,常年出入西域各国,遇到稀奇经书文卷,我都会托他想方设法抄下带回。”她又出入几遭,端上了初一的年饭,对着李秀兰恭恭敬敬三拜,“学生谢蓬莱向李医师贺新年。”
李秀兰捻起筷子自顾吃了口,“我可没节礼给你。”她向来习惯了孤身漂泊,从不在意这些节庆。加上昨日滔滔不绝一番数落,却换来谢蓬莱最后施施然一笑,一句“谢过李医师提点”就给马虎上。这人不全然是书呆子,李秀兰觉得锦王说得不对,这是个边关磨了十几年的官油子,城府又远比官油子深险。她喜欢和坦荡磊落的人儿交往,最不喜这种话说两分偏三分留五分的。
谢蓬莱笑着摇头,“学生非是要讨节礼,只是恳请医师将完璧归赵。”谢蓬莱果然看到李秀兰转过眼,她也跟到面前,伸出一掌,“锦王的书信……辛劳医师一路保管。”
“你怎地知道有信?”李秀兰抬头看谢蓬莱。
这女县令薄唇一勾,眉眼澈亮,“殿下与我从不于铺兵书信里谈及私事。既李医师已知殿下与谢某私事,定是由殿下处得知,殿下必会托付医师以信件。”谢蓬莱这成算在胸又谦恭的模样让李秀兰气上胸口又发作不出。瞧着这县令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吃食书籍的份上,她打开药箱找出那封信拍在案上,“要不我着急这药箱?”
谢蓬莱稳着笑,再拜了拜才取过信,白润的指尖在触到信纸时微微哆嗦。她出门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再看,读了又读,时而抬头瞧着墙头傻笑,时而轻轻摸了下鼻尖。
赵宜芳信中只问她身体可好,家里若吃不上热饭就直接去王府,嘴上豪爽做派直接的锦王信中也光明,“离城数日未曾开颜,后悔未劫了谢师同路。”但她也为李秀兰说了话,请谢蓬莱莫要在意她话锋锐利和直率性子。
李秀兰看着窗外的谢蓬莱脸蛋儿白转了红,红镀上粉,显然因为这封信激动开怀。
“俗气。”她扭头夹羊肉,看见这家里鬼鬼祟祟的狸猫已经伸爪到了盘子上。丢了块肉于她,李秀兰等来了谢蓬莱进屋。
“那女囚犯你要如何处理?”她也不谈锦王,心里还记挂着柳秦桑腹中胎儿。
“花巷她待不下去了,我接她到这院里一块儿住段时日,等她身体好转、孩子出生再从长计议。”谢蓬莱对柳秦桑心中其实有愧:她的确可以不放雅苏出城保住一时性命,但卢尽花她们需要人命交代,叛徒的下场多是送命。
“你可别心慈手软,这女子性子烈,没准儿会去京城告你。虽没实证,但可能会被有心人拿住给你泼脏水。”李秀兰语气硬气,话里却都是在为谢蓬莱考虑。
谢蓬莱点头,“她的确曾被人利用教唆过,但论及罪责,这些时日的牢狱苦头已经够了。”
“天下就是这样的女子太多,我才不看好你们。”李秀兰道,“若有清脑洗心的药,我走遍天下也要找到。喂她们吃了,一个个地长出骨头、窜出棱角,别傻乎乎地被人吃干抹净还替人叫屈。”她话锋一转,“你我都知道没这个药,所以就算你集结了千人、万人,如何敌天下这千万人、万万人的固念?如何防止源源不断的女子从沙海窜到男人怀里蒙眼躲起来?”
谢蓬莱暗暗长叹了一气——李秀兰将她和锦王、阿鹭、卢尽花等人的担忧都清晰道出。李秀兰说,人命是救不尽的,人心、尤其女人之心更是救不完的。所以才劝她们莫要折腾,且自顾自前程。
谢蓬莱默默吃了两盅酒,这时,门外有人敲,“谢县令,我把柳姑娘送来了。”
她应了声,放下筷子准备接人,出门前对李秀兰道,“可我们放不下,要是人人都只思及眼前的丁点富贵,天下女人则永无宁生、永不开眼。要早走了轻巧道,商王何以精心培育殿下以治理兵马,白芷何以忍痛嫁了云放江欲保住兵权,卢尽花何以潦倒数年也不改初心,殿下何以屈尊沙海吃这份苦头?”
以前人做对的、做错的,都不该被一笔勾销,换来一句“不识时务”的评语。现在她们也不知道那条路究竟是对是错,“醒的越多,才越有可能。越是躲,越没路走。”
看着谢蓬莱的背影,李秀兰狠狠地仰头灌进那杯酒,“看着温吞,是个辛辣货色。”
第79章
北夏盐州顾名思义,是个除了产盐、其余吃穿用物资皆要自外购入的地方。虽和华朝的榷场尚未开启,但西辽、吐蕃、回鹘及西域商人前往此地畅通无阻。对于南边来的走私商人,盐州则佯装不知。
“西露芽、东建安,这两种茶现下在北夏卖得最好。没法子,想要吃好喝好穿好玩好,还是得从华朝进货。”茶叶贩子喜滋滋地数着碎银说。南边的货物进了盐州就身价剧增,沙海这支商队带出去的货物不到半日就销售一空。
阿鹭和月娘则和女匪首野利真一路也进了盐州,她细心观察城内布防,李素月则警戒着四周探究的眼神。而女匪首胆大到只身与他们同路,操着一口道地北夏话和人问价。问了一路后野利真才叹出一口中原官话,“直娘贼的,这儿的盐价竟也涨了两成。”
野利真这个姓名是她问了好久才磨出的答案,知道这个姓氏后她心里彻底确定,此人就是北夏左厢神勇军司的女儿。而她以前听云放江谈论北夏形势时讲过一个教人气愤的故事:
北夏人有妻后母、报寡嫂之制,连娶自己叔母也不稀奇。为的就是女尽其用,多生出人口。华朝女子也有嫁入北夏贵戚世家的,但几乎无人逃出此类命运。左厢神勇军司的军都统野利遇戎就娶了自己的华朝出身、大他十五岁的叔母为妻。说是娶,莫若讲是抢来的。他借着政变杀了叔叔,坐稳了军都统的位置。那叔母被迫屈从于他前曾欲逃跑或寻死,可都没成功,最终生下一女后虚弱病死。
此女七岁尚骑射、十二能擒敌,但因为是个女子却无法在北夏军中任职,又被父亲逼着嫁人,后来一气之下到盐州附近入山为匪。
云放江说这个故事本意是要阿鹭“知好歹”,“我朝女子能为官为将,你该知足。托父母的颜面和朝廷看中,给你封了个承宣使,放眼诸国都是独一份的。”没逼得阿鹭也像野利真一般落草,反而被封个虚衔,云放江自以为有底气不断告诫女儿要本分,不要像已过世的母亲那样野心勃勃,总觉得怀才不遇。
“莫不是盐池那儿出了事?”阿鹭看着野利真,“还是因为今年本就是盐荒之年?”
“盐州的盐只有想不想产,不存在荒不荒。”野利真背拿着马鞭,指着墙头一面旗,“晓不晓得那北夏文写得甚?”她狡黠地扫了眼阿鹭,点了点下巴道,“不像。”
“那是甚意思?”阿鹭能听懂些北夏语,但不识他们的文字。
“云。”野利真轻轻吐出一个字,阿鹭和月娘几乎同时变了脸。
“新来的南宣徽使兼了盐州刺史,一上任就紧守盐池减少出口。你说你是他亲女儿,猜猜你那投敌的爹打个甚算盘?”野利真丢了碎银给街边小贩,招呼这二人坐下吃顿热乎的年饭。
“北夏人受中原影响,也过新年。昨儿除夕你在我寨子里吃得不痛快,今天到城里可要放开些。”几人吃得简单:两根烤羊腿,几块饼馕和面汤。
阿鹭的手才伸向羊腿,李素月已经用小刀替她一片片削好,将肉放进面汤后她嘱咐阿鹭,“你吃些软乎的便于消食。”一双清和的眉眼弯弯一抬,转向野利真时正碰到她隐约羡慕的眼神,“我娘子确不像云放江。”
“那你这个女婿也猜猜,他为何要抬盐价?”野利真就着手里的小刀咬着羊肉,一脚依旧踩在阿鹭坐的凳子上,两眼左右提溜,“你们华朝人……这点招人羡,女子当官打仗不说,还能成亲。”换北夏女人,一辈子除了嫁人就是生孩子,第一任丈夫死了再嫁第二任,就像牲口一样从一个圈赶向另一个圈。
“他知道华朝缺盐,西北尤其,抬价为得日后谈岁赐,也为了吸引更多商客榷货入北夏。”李素月说完,发现阿鹭看着自己双目含笑,她得了鼓励,继续道,“没准儿,还为了拿捏婚事。”平日里她闷头打铁,不代表她不深思诸事。
“拿捏……谁的婚事?”野利真咬着刀尖,“你们那个锦王?”随即摇头,“不可能,那人宁愿死守沙海,不可能嫁入北夏。何况她连李继俨都杀,还有谁不敢宰的?”砸了下嘴,她啧道,“是个烈女子,有机会我想认识。”
“我的婚事。”阿鹭捧起汤碗“呼呼”吹开热气,李素月亲手切的肉嚼在口中格外香,“再抬高,西北盐荒必将诱发人心散乱,到时候他再抬出和亲一事更是十拿九稳。”多日奔波让她喝不上一碗热面汤,连喝了两碗阿鹭才发现李素月吃得极少,她拍拍月娘手背,给她夹了肉,“放心,真逼朝廷拿我换盐,我就和你一跑了之。”
阿鹭又指着野利真笑,“野利姑娘不就跑出了一条金光大道?”
但现在她不能跑,谢蓬莱的托付她还未完全做到。几人用过饭就直奔盐州最高的茶楼包间坐定,翻了三番的茶水价让野利真摇头,“真是生财有道。”
阿鹭和月娘并肩坐向窗口,盯着盐州城墙上换防的卫兵默然半晌。这时茶楼下方的哭闹声打破了三人的平静,她们起身来到窗边,正瞧见楼下一个北夏汉子手持马鞭重重笞着一个妇人。那妇人头发被汉子另只手抓住在地上拖行,衣裳破烂不堪,脸上也是血痕斑斑,她哭喊、求着汉子,眼里分明有丝浓郁的恨意,却没有向路人求救。
因为路人除了客商觉得稀奇驻足看热闹外,北夏人对此习以为常。
李素月忍无可忍转身要下楼救人时,阿鹭却抓住她袖子,“看——”
路过一家酒铺时,汉子丢钱换来坛酒,也松开了揪住妇人头发的手。妇人忽然停下了哭泣,乖乖接过酒坛,小心地捧住跟在男人身后离开。
“捧着酒坛,她男人就不会揍她了,怕打翻了酒水。”野利真黝黑的脸上闪着复杂的眼色,她忽然来到窗前,用北夏语冲着那妇人嘶声了一句。
那妇人怯怯地回头循着声音看了她一眼,犹豫时,北夏汉子摸了把胡须后停步也回头,见是个年轻女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也低吼了一串北夏语,周围人听罢竟然笑了。
李素月和阿鹭大致听明白了,却笑不出来。
野利真说,“杀了他,杀了他再跑出去!”
北夏汉子说,“你男人是不是一夜没让你睡?现在讲梦话?”
野利真的眸光渐渐冷漠,捏着腰间刀柄的手忽然用力,她拍桌低声说了句,“我先出去,晚上在城东的盐州客驿见。”
阿鹭和月娘交换了眼色后道,“一起去。”她们猜到了野利真想干的事。
几人快步下楼追上那对北夏夫妻,穿了两条街道四条巷子,在尽头终于到达一间破烂的人家。院子里又传出男人的鞭打声和女人的哭喊,似乎这才北夏是司空见惯。
男人边喝酒边揍得起劲,院门被野利真一脚跺开,他先是一愣,随即猥琐地笑了。再看到后面还有两个女子时,笑得更加开心,嘴里叽里咕噜还在念叨着,魁梧的身躯已经扑向了野利真。
一声干脆的皮肉绽开声让他惊愕地停下了步子,血大汩地流出,北夏汉子的手还不甘心地捏住了野利真的肩膀。另一声又传出,他的手指也用力更甚,随即直挺挺地睁着眼倒下。
在北夏妇人喊叫出声前,野利真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闭嘴,“他死了,就没人打你了。”她用北夏语对妇人道,“不要叫出声惹人来,我在帮你。”
那妇人的眼泪被吓得夺眶而出,双腿发抖浑身使不上力,她只能一个劲地点头。野利真则慢慢地松开手,妇人大口地换着气,越换却越接不上。
阿鹭则蹲在那咽了气的北夏汉子面前检查瞳孔,确认他死透了才抬头看野利真,“你来这一手作甚?这是给咱们找麻烦。”
野利真则在一旁擦着刀口,“不靠着这一手,我没法子将手下从十个带到七百个。”这还是她做得最糙的一回,因为瞧着这女子长相似她奶妈才心有不忍。
她待那北夏女子喘上了气,接着用北夏语问,“你们以何为生?”
妇人断断续续地回答,她以在盐池背盐为生,丈夫是盐州城内的守兵,平日里下了城楼只知道饮酒打人嫖妓,军饷从不拿回家用。
野利真见阿鹭和李素月面露不解之色就翻译了妇人的话,果然见李素月皱眉,“那图个甚?能背盐养活自己,还要紧着这腌臜物打?”
野利真冷笑,“有孩子呗。”
屋内真就传来婴儿的哭声,地上的北夏妇人绷直了身体,焦急地看向门内又不敢动弹。直到野利真许可,她才着急地抱出婴孩在怀中哄着。此时脸上眼中再无惊色,反而平静而慈爱起来。
北夏人可无母,但不能无父。否则部落之中没有孩子的立足之处,只能四下流浪或为奴。阿鹭同情地看着眼前的母子,“她要在沙海,就不必活得如此心酸。”
野利真将小刀回鞘藏起腰间,冷眼扫过那女子,又正视着阿鹭,“盐州、北夏多得是这样的女子。我只想不明白,这种种情形是从哪一天起的?明明生孩子的是女子,怎生出这等天日。”放眼这家徒四壁的地方,她丢了银两给那妇人,“敢不敢自己带着孩子外出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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