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总觉得这女子似相识,看她衣着却普通极了,一身素衫外套马装不说,还梳起了男子般的发髻。乌黑的发丝已经被春雨浸润,沾了白白一层雨滴在额上。她的眼光落在谢蓬莱身上后松了口气,就坐在谢蓬莱对面,双眼深邃地看着闭幕养神的女县令。
屋内人都没敢出声,侍卫司的人和张大人一样都盯着眼前的古怪场景。
谢蓬莱察觉到局势突变,她睁开眼,在见到眼前女子后那双清冷眼睛迸发了惊喜之色。她似不相信般,上下打量了眼前人好几眼,忽然起身就要拜下,手腕反而眼前人托住,“谢师在外不必多礼。”正宗官话,语调清润中透着亲昵。
赵宜芳没松手,杏眸不怒自威扫过众人,任五已经来请他们回避,“锦王殿下有事会友,请诸位回避。”
锦王?张大人马上想到了京內那桩秘闻,他脸色霎那间白了。扫到锦王手指还扣住了谢蓬莱不愿放开。随着众人向锦王行礼后,张大人离开了驿馆在外等候。
他堂堂一个吏部堂官,似护实押谢蓬莱入京,说被人撵就撵来。他怕这锦王该不会是来抢人的,可别闹出了天大的篓子让自己也无法脱身。
京里关于锦王的传言不少,最近一则是那个被锦王当街教训的户部员外郎范衡参奏的,话在明面上不能说透,但意思朝野皆知:锦王和沙海县令谢蓬莱有私。
本来他以为范衡是没尚成锦王生了恼怒报复之意,当自己以护送谢蓬莱入京磨勘的名义被派出京城时他信了八分。现在人在当面儿,就被锦王直接劫道馆驿,小情人在里头卿卿我我,他们在外面被吓得噤声,连那群自诩天子近卫的马兵司的都找不到理由——锦王总不会劫走人去私奔吧?
屋内偶有低语,但很快淹没在淅淅沥沥的春雨声中,外头人一点都听不清里头说了些什么。
赵宜芳的确没说什么,只是亲手为谢蓬莱温茶,待谢蓬莱含笑饮下,才漏出嗔怪,“怎地在路上不亲自给我写信?”她不说自己风雨兼程夜不能寐,紧赶慢赶到了凤翔府才见到谢师。
伸手丈量谢蓬莱清减的脸颊,赵宜芳不忍心地用掌心贴住,随即抱住谢蓬莱在怀中,“背着我召唤你入京,气煞我也。”她抚摸着谢师的头,谢蓬莱也搂紧她的腰,“见着殿下我就安心了。”
说完,谢蓬莱低声笑了,赵宜芳不解,“这节骨眼上谢师还笑得出?”
“谢某要升官发财了,能不笑?”谢蓬莱指着外面,“一个吏部考功司郎中,二十五个侍卫马兵司的禁军护我周全,多少京官都没这份待遇。”她伸手刮了锦王鼻尖,“这说明,殿下待我情深一片。”若不是赵宜芳自己多次请婚,皇帝怎会相信邹士衍的言辞?这是看准了借谢蓬莱能拿捏锦王才出的手。
怀里有湿漉漉的泪意传来,谢蓬莱替锦王刮眼角,“殿下怎可以放着洛阳反赶到凤翔府?我最多两日就到洛阳……”
可等不及的赵宜芳不在乎别人如何说,“谢师,我什么都可以衡量人心,惟有对你我不会,也不曾想。”赵宜芳深吸了口气,凑近谢蓬莱耳畔,“只有一点谢师猜错了,陛下果真病危,我兄长册立在即。这是兄长的主意。” 她看着谢蓬莱,骄傲地点了点下巴,开起了玩笑,“谢师要升官发财不假,弄不好还要晋爵册婚呢。”
她和谢蓬莱对视,眼里却流露着歉意,“怕是西北有我重任,但阿兄不放心。”这是颖王对谢蓬莱的利用,更是对赵宜芳的掣肘
谢蓬莱点头,“且不用管我,沙海和西北有殿下就不会乱。只是沙海……”
“离昧会接任。”赵宜芳又和谢蓬莱合议了盐州局势对策,“暂关商道势在必行,阿兄登基之年定不愿意牵扯旁国。若真趁乱拿下了盐州是西北一福。”
稳坐边镇指日可待,可终不能十全九美,代价就是让谢师于京中做官,实为人质。赵宜芳注视着谢蓬莱,“谢师,方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谢蓬莱自愿为质,可她赵宜芳不乐意。
锦王捏着茶盏盯着窗外雨水良久,屋檐下挤满了躲雨的人,没人敢朝门内偷窥,可所有人的耳朵都在极力捕捉她们的话。
“谢师,我厌极了押质一法,何况还是让你为质?这是对全天下说:比起谢蓬莱,赵宜芳更在乎一地实权。”赵宜芳和谢蓬莱十指相扣,“我都看到了以后:我在西北腾挪转换,不时听到谢师被敲打或厚待的消息。亲兄妹家,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的,非得如此待我心爱之人?”赵宜芳皱了皱鼻子忍住泪,“我在洛阳摆好了酒席,就等着谢师成亲。什么磨勘考评,丢一边儿去。谢师一封书信请辞就了结。”
谢蓬莱的手指冰凉,她再次阖眼,嘴角勾起,“不成。”这样任性胡来,锦王会被朝内责难无视宗法,甚至会被削去西北之权。
“不成也得成了。”赵宜芳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拍了拍掌后有人进屋,在谢蓬莱纳闷时就直接迷晕。赵宜芳从谢蓬莱怀中搜出印章,哈了口气盖在信上。最后在众目睽睽下大方离开。
张大人看到空空的驿馆时魂都要吓破,桌上书信拾起一看,上书“沙海县令谢蓬莱请辞”一行醒目的字,回过神的他低呼,“荒唐,荒唐啊!”
第82章
公孙养浩年近六十,数次请辞养老都被拒绝,顶着一头白发做了五年刑部侍郎兼领着天章阁学士,也算被器重。知晓那一段往事的都知道:当年殿试,公孙养浩明明先列第一,而邹士衍少年得意列在第三。皇帝惜才爱少年,见公孙养浩年已四十,长相又老憨平常,就将他硬生生给落到了探花的位置。
“丑老探花,风采状元”的称谓就跟着公孙养浩和邹士衍快二十年。兴许皇帝对此也内疚,就从未外放公孙养浩做官。他从翰林院编撰做起,入仕不到二十年到了从三品,面上也算风光。
本想着一到六十他就能回到故园依山傍水,养鸡喂鸭劈柴担水本是他过惯的日子,即便在京多年他也未忘怀。可一纸调令就将他从吏部侍郎擢到了礼部尚书上,再被十有八成登基的颖王一召唤,公孙养浩觉得自己将来不比那横死沙海城外的同榜邹士衍要好多少。
丑老探花被紧急派到洛阳去稳住那位胡闹的锦王赵宜芳:她直接半道上截了沙海县令谢蓬莱,一边请婚一边就敲锣打鼓地将谢蓬莱迎进家门。得知消息的皇帝本就病体昏沉精神不振,当即一口鲜血堵在喉间,砸了药碗要颖王“收拾好自己妹子”。
为何非得是公孙养浩?这个人选也是颖王颇费踌躇的。此人既不投枢密院老范,也不亲中书门下的老吕。算是游走在庙堂之外,能当吏部侍郎也是因为他处事不偏颇,才由皇帝亲自任命。更何况,他做过颖王的西席,派他也兼济了公意私情。
然而要能收拾得好,赵宜芳就闹不了这一出。公孙养浩此行要说不通锦王,颖王道,“藏娇于府,过几年等锦王新鲜劲儿过了再送出去”。
外头猜来猜去就是三句话,锦王在洛阳闹腾了大的他要压下去,看热闹的要撵回去,漏出的风声要兜起来,而且还得客客气气地别得罪这位母老虎,毕竟她是颖王的亲妹。万事不得妨害颖王登基。
公孙养浩是骑驴进了洛阳城,入住后,驿官还半信半疑,最后确信这位衣着如乡下老农的竟然是堂堂从三品。
“还请莫要喧哗,我只想先歇息两日,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经路途。”公孙养浩一张满是皱纹的笑脸让人亲近。他先去了距离落脚点更近的南市,验证了在京中听说的流闻:谢蓬莱是被八抬大轿打正门抬进了商王坐落在夹马营的别院。请了宗室、知西京留司赵骓赴宴,被他一句“病气不详”给推了,只打发留司御史康捷来送贺礼。据说贺礼的由头还是商王冥诞,丝毫不提婚庆一事。
庆商王冥诞是冲着颖王的面子,不提锦王婚事也是油滑老成之举,就是似乎气坏了锦王赵宜芳。她在城中支棱起二十个粥棚,以赈济为婚庆,又在城中连放了三晚烟花算是昭告天下。
公孙养浩听得双眼一眯,“这么大阵势?”看来这锦王殿下是铁了心。
“比哪家娶妾的阵势都大。”和他闲聊的茶水老爹道。
“娶妾?”公孙养浩捏着山羊胡想到那位锦王年幼时的未成亲事,“侧妃吧。”
“那还不就是妾?”茶水老爹打了一辈子光棍,虽然也听说过男男或女女结亲,动静如此庞大的头回见,“朝廷肯定不会答应那个侧妃做正妃,要不这亲王位置可就保不住来。”也不知道打哪儿吹出来的风,让这等市井茶水老汉都知道了锦王的难处。
公孙养浩第一次见“谢蓬莱”这个名字,是他还在吏部做考课郎官时,那个西北小城有个女主簿,多年没提拔,却事事料理得干净妥帖。毗邻战敌的沙海在她治下人口年年增加,财富递增不止。他便在考课评议时给了个上等,结果年年还是看到此人稳坐主簿一职,去年才提了县令。
他好奇地翻过往年考课存档,发现除了自己打了个上等,其余各司郎官也给好评。但到了侍郎以上,就当此人是空气,给个中评完事。
这种蹊跷等他当了吏部侍郎才知道:沙海那地界是白家人世世代代守护,不求贤达,但求平安。“既做得凑合,就让此人继续打理下去。真要提拔,一个举人往何处放?”
再听闻谢蓬莱和锦王的事,公孙养浩觉得那白家人没完全说实话。一个三十岁的女举子,究竟和锦王有什么渊源能让她倾倒至斯?往深处想一层,锦王为何驻跸沙海都像刻意而为。
“那谢蓬莱也同意?”公孙养浩嘀咕着。
“这年头本就女多男少,姑娘家想嫁个富贵人不容易,可不削尖脑袋做妾做侧妃?”茶水老汉几句话不离牢骚。公孙养浩微微一笑,放下铜钱后离开了茶摊。
谢蓬莱自是不同意的,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赵宜芳则撑着脸和她并肩躺下,幽幽看着自己道,“谢师,听我说完再怪我也成……”
说完后谢蓬莱还是不说话,只低头闭眼,只当赵宜芳不存在。行了五十里路才叹了气,“若是朝廷来削爵该如何是好?”
赵宜芳可怜兮兮地拉过谢蓬莱的手,被谢师推下后尴尬了下,她只好在谢蓬莱的注视下强行安慰,“太-宗一脉现今人丁不旺,四处能撬动兵势的除了阿兄自己,就剩我了。若削了我的爵,谁来安定西北?”
“越是如此,殿下越要谨慎言行才是。岂能授人把柄叫颖王难堪?”谢蓬莱知道赵宜芳不舍得她在京城为质,可从大局考虑,万万难认同锦王。
“那就任他削。”赵宜芳理了理袖上的皱纹,意气地吐出一句,可心里有一处赌结没有说出。
谢蓬莱无言,那个兵临城下睿智冷静的锦王,头脑一旦热起来就不管不顾,锦王这次让她失望了。
“左右都是豁出去。”赵宜芳翻身,赖皮地挤进谢蓬莱怀中,“谢师为质,我也是要自立门户。谢师在我身边,朝廷还是要削我逼我。不如就把谢师拴跟前,我日日瞧着还有指望。”
谢蓬莱被怀里软绵绵的锦王一挤就气消了一半,一边自责自己耐不住,一边叹气问,“殿下指望什么?”
“总算有个家了。”锦王仰头看她,眼里亮晶晶的,“谢师,饶是我赵宜芳,或是祖母,存活在世都属不易。有国而无家,不撑个冷酷威风,就要被各色人等打主意。而今我有了谢师,心里踏实极了。我知道谢师担忧何处,此次行事我也鲁莽,只谢师且信本王一回如何?”
怎么信?谢蓬莱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昭于天下,只……可能要委屈谢师一段时日。”锦王说的委屈谢蓬莱明白,无非名分,无非流言。被逼到这一步,除非她跳下马车上京述职认错,可不晓得下一步赵宜芳还会做出什么。
那就忍声吞气,旁边黏着个赖皮锦王一路回了洛阳。第一天,赵宜芳就带她到了嘉善坊深处一户僻静人家外,在锦王的鼓励下,谢蓬莱敲了门。开门的是多年未见的母亲,谢蓬莱呆住,回头却看不到锦王了。
与家人这一叙,不知怎地让谢蓬莱下定了决心,竟热热闹闹地和锦王当着商王牌位成了亲。这才完事,那丑老探花就找上了门。
经过两天打探,公孙养浩算是明白了,他是压不下撵不走也兜不了此事,洛阳城内外都传遍了这桩古怪婚事。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劝说锦王和谢蓬莱识大体,把婚事往“胡闹”上模糊了事,“届时殿下和谢大人进退自由。”不过谢蓬莱的仕途算是毁了。
才思敏捷的老探花口舌干渴时,谢蓬莱亲自为他续上茶水。他客气地半欠身致谢,眼睛悄悄扫过一脸无辜的锦王,又瞥着面含春风的谢蓬莱,指望着她们给句实在话。
“殿下以为如何?”他挤出笑容问锦王。
这母老虎将杯子往谢蓬莱跟前一推,“谢师喝茶。”那双眼睛在看着谢蓬莱时才会暖意绵绵,公孙养浩心里咬定这不是戏,而是作真。锦王回过神,转脸对着公孙养浩,“阿兄荐了公孙大人来洛阳,本王知道他的苦心。”
这句话让公孙养浩宽了心,但见锦王掌心朝上向他伸来,“公孙大人也别藏了,阿兄还让你捎来甚?不会就是这几句话吧。”
谢蓬莱亦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差也伸出一只手。
公孙养浩顿了顿,脸色一正,“知西京留守司、节制西北诸州并镇戎军。”这时锦王似出了口气,谢蓬莱却皱了皱眉。
公孙养浩的老眼放出光芒,“西辽在边境作势,诸位宗室也在明争暗斗还未放弃争储,不过是女王妃,和西北安定相比,颖王殿下不缺容纳此一特例的胸襟。只一点,这节骨眼上,请锦王殿下不要声张,即刻赶赴沙海。盐州怕是已打起来了,殿下何不也去竞逐一番?”
这才是公孙养浩此番来意,他对赵宜芳和谢蓬莱拜了拜后准备离开,“下官还有一言要奉与殿下和谢大人,敢为天下先,往往要为天下卒。”
谢蓬莱则送他到门前,立在原地良久,衣襟被锦王讪讪拉住,“谢师……”
“殿下,人心不可测,帝心犹不可赌。”谢蓬莱眼眶一热,“谢某自己乐意的。”她见锦王对父母阿姊家都用心照顾,更为绝除后患将他们早早迁到洛阳并随时入西北,已经感激不已。这混杂的世道里,锦王和颖王两兄妹互相试探,拆招见招时不巧将她推出做了磨刀石。显然锦王已经冒了大险,她的确想不出更好的两全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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