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早已准备好的随身物品装入背包,翻过书桌,抓起“绳索”从四楼一跃而下。
*
安德烈回到卧室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斑斑血迹。
经过那一晚,他对这种颜色的液体几乎产生了应激反应,仿佛再次置身深秋晚风,眼前是轰然炸开的大片鲜血。幻象既出,他全身紧绷,右手迅速伸到后腰摸枪,即便那里空空如也。
“嘘,是我。”
银发少年从窗台跃下,在安德烈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不出声?别是被吓傻了吧。”
迎来不速之客的小少爷赶紧请五条坐下,才发现血迹来自这人脚底——他赤着脚,白皙干净的脚掌沾满了泥,好几处割裂伤还在缓缓渗血,每走一步,就在地面留下一串斑驳的梅红。
“怎么了?”安德烈生怕他犯了事,“你这副样子跑来……”
五条也没心思逗他,开门见山道:“杰在哪里?”
“什么?”安德烈似乎不期听见这个名字。
“你消息灵通,手底下肯定还有一堆维护情报网的旧部——告诉我他在哪?”
五条目光灼灼,安德烈从中看到明亮的希冀。
他突然说不出口了。艰涩的话语凝在舌尖,安德烈忍不住移开眼,难以抑制那种近似于感同身受的怜悯。
但五条至少有知情权,他无法保持缄默。且约定中从未添加过“保守秘密”这一条款项,想必那人早已预料到五条会找上门,特意让自己留了个心眼吧。
雕花挂钟嘀嗒摇摆,长舌敲打钟壁,拟布谷鸟的报时音敲碎寂静。
安德烈终究说出口,夏油的近况、他在二区州立大学的生活、搬迁至三区的双亲,和那个远胜酷刑的交易。
“他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我要我所掌握的有关革命军的一切。”他低声说,“杰很……坚定,他说他会做得比我好,他会一直走下去。”
空气几近凝滞。五条垂着眼,过长的刘海遮挡神情,在鼻梁上端扫落一片阴影。
他轻轻开口:“杰答应了你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就此抹消‘安德烈’的罪证,让这个人不复存在?”
可怕的默契。安德烈缓缓点头。
“这不可能。”五条只是自顾自地说,双手交叠,指尖有一丝颤抖,“他前不久才说过要跟你们划清界限,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安德烈只是抬头看他,眼带悲切。
“不是‘前不久’,悟,已经快三百天了。人是会变的,你这么久没见他,又怎么能确信他的想法呢?——况且,倘若你知道他带走我的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五条猛地抬头,抢声问:“是什么?”
挂钟愈发急促,叩击木壁,声声如催命符。
“悟,绝无虚言,”金发青年一字一顿地、沉重地宣判死刑,“他处理了四具尸体。”
*
门铃响了,菜菜子与美美子对视一眼,谁都拿不准该不该开门。
但铃声还在锲而不舍地响,女孩们牵着手往玄关走,蹦起来看猫眼,却什么也瞧不见。
“没事,夏油大人可厉害了。”菜菜子对美美子说,也像在给自己壮胆,“不管来的是谁都不用怕。”
她打开门,呆住,愣愣地抬起头,脖子都酸了,才勉强看清客人的脸。
“您,您好,”菜菜子结巴道,“有什么事吗?”
那人背着光,女孩们只看见银灿灿的短发,和一双蓝到不真实的眼睛。
身后传来脚步声,夏油不温不火的声音响起:“怎么了?有客人吗?”
他走上来,后面的话即将出口,却在抬眼看清来人时被生生截断,揭开血肉模糊的旧伤。
但停顿不过一瞬,他很快轻笑起来:“好久不见,悟。”
女孩们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捕捉到银发少年眼中尘埃落定般释然安心的光芒。他就要上前拥抱夏油,却在肢体接触前被后者避开,淡淡道:“这里不方便,我们下去谈吧。”
小孩留在家,夏油带五条下到公寓外面的咖啡厅,挑了个靠窗的卡座。
街道人来人往,车辆飞驰而过,错杂的引擎声与人群交谈声缠成毛线团,从这截树梢滚到另一截,密密麻麻包围了整座城市。久别重逢,鲜饮的香味徐徐溢出,彼此鼻端萦绕着日思夜想的气息,稍眼一看,却只觉冰冷。
“最近……怎么样?”五条搅动奶茶,陡然生出几分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局促。他明明有更多东西要问,却口不择言地净挑些鸡毛蒜皮,好像自己有多想念对方似的。
尽管想念属实,不动声色却彻底地改变了他。
夏油不答,看着五条蹙了蹙眉,问:“你是怎么来的?”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意思,五条挑着最简洁的说:“问安德烈借了鞋和车,你知道的,一区到其他区间有高架桥连通,不用走水路。”当然,是用香榭菲大街一块地皮换来的。
夏油便下意识看他的脚,没多久就收住目光,半生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向窗外。
无言的隔阂渐渐弥漫,五条心里生出莫名其妙的恐慌感。他预感有些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便乘着升腾的热汽,轻声说:“安德烈告诉了我一些事,关于……你们的交易。”
“那是个玩笑,对吗?”他没了来时的底气,只能固执地盯着夏油,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摇,“你知道革命军本身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妄想,一个用来欺骗自己和他人的执念——显而易见,你不会这么做。”
夏油与五条四目相对,眼神很淡。
他说:“我杀了人,悟。四个人,大学生,一击毙命。”
隔着水雾,他看见五条瞳孔紧缩,攀着杯沿的五指发白。
“没……”半个音节在嗓子眼里卡住,狼狈地滚落,“没关系,他们肯定做了些十恶不赦的事,只要不触犯底线,我都——”
“你都什么?”夏油看着他,“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我也不打算回头。”
“一年前我还在想,只要所谓‘暴政’的獠牙利爪不落在自己身上,革命军爱怎么搞怎么搞,与我无关。我看着手中的一切感到庆幸——只要这些东西还安然无恙,我也犯不着做个愚蠢的理想主义者。”
“现在想来,我真是傻到家了。铁锤随时悬在每个人头顶,落不落下全看掌舵者心情;一旦兢兢业业的工蚁停下喘息,这柄锤子就会立即砸落,把情理与律法碾成肉泥。夜枭和乔尼的教训还不够吗?活在五区——活在他人之下,就意味着如履薄冰与惶惶不可终日。即便看似拥有了什么,也不过是居高位者一时兴起的纵容而已,随时随地都能被全数收回,渣也不剩。”
“悟,我受够了。”
夏油停下,将拿铁一饮而尽。
他的语气很平,即便言辞激烈,语调却始终冷静而清晰,如同平古无波的深井。五条没能说出话来,他向来敏锐过人的大脑几乎宕机,发出沙哑难听的咬合声。
最终,他从齿缝挤出话来:“你做不到的。”
“我不想跟你吵,”他低声重复,“逻辑漏洞很多,你根本就是把自己绕进去了而已。只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夏油敲了敲杯沿,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烦躁。
“悟,你总在否定我,说‘没人做得了这种事’。但全世界唯独你,”他重重咬在那几个字上,“唯独你没资格这么说。”
“如果是你,就能做到。”
窗外掠过一只麻雀,树枝摇晃,人行道上的阴影也随之斑驳曳动。
夏油垂眸敛神,额发微动,眉梢眼角蓄着清冷,如无悲无喜的佛像。漠然令他锐利的轮廓更深,黑白分明,五官好看得一眼就能陷进去。
但横亘彼此的、长久而几近溺亡的死寂却将锉刀架在血肉上反复拉锯,直叫体无完肤。
“既然这样,”五条低下头,缓缓道:“反正前头都是死,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指望夏油拒绝,斥责这句狠话,像往常那般笑骂。
但黑发少年只是面带微笑地点点头,风轻云淡:“请随意,我尊重你的选择。”他挺直脊背,每根发丝都毫无防备,俨然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抹上后腰左轮的手重重垂落,五条拍案而起,几乎怒吼:“杰!你到底想做什——”
夏油倾身向前,轻轻封住少年微颤的尾音。
苦涩、冰冷,泛着大海气息的一个吻。像山风拂过柳梢,古寺香火朦胧,苍翠峰峦仞高万丈;浑天地生机于盈盈一捧,水光毕净,哗声散了,还道尽缱绻不舍。
他在唇齿间徘徊,淡然悠远的悲切盘桓不去,催人落泪;复停于顶峰,新雪簌簌扑落,掩埋的全是未尽之言,未践之诺。
他与爱人道别,他奔赴死地。
他说:“保重。”
夏油走远了,背影融入日光,灼痛视网膜。
电线光秃秃横在空中,麻雀一只接一只振翅飞离,杆身被阳光烤得滚烫,像个刻板执拗的老顽固。五条捂住眼,心里一时很空,一时又很涩,似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痛到极处,便只剩空泛麻木的苦。
他背靠座椅,眼眶很热,却落不下什么东西。
他知道这次分离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太清楚了。
革命或许会掀起风浪,其规模或许无人能及,却终究如蚍蜉撼树,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管杰多出色、多优秀,他即将抵达的终点也早已拟定。
五条最是清楚铁城墙的手段。议院也许能忍个几年,可三五年不够,十三、十五年呢?耐心耗尽的那一天终会到来,曾守卫人类的獠牙利爪调转矛头,彼时旗帜断折,反叛军的一切努力都将毫无意义。
没有人在意过程,没有人乐意倾听革命派高谈阔论。任何壮举、拉锯与挣扎皆苍粟一隙,如飞沙走石漫过云野,轻飘飘拂过史书,许能留下一两笔墨渍。
五条知晓他们的分歧,那道岔路从初遇尹始便已存在;而今杰毅然决然地迈入湍流,留他独徘徊,用茫惘的眼去接那呼啸而来的终局。
唯死,得而方休。
前门进来几个人,西装笔挺,胸口别着荆棘鸟顶针。他们站在桌前,身躯排成密不透风的山岳,沉默地俯视少年。
五条慢慢挪开手,仰头一笑。
“放心,我不会跑啦。”他说,声线有点哑,“……回家吧。”
第四十八章 Chapter 48
机舱颠簸,两排士兵在安全带里晃了晃,安静下来。
“诶,继续说嘛,那女演员后来怎么样了?”青年催促坐在对面的后辈,神情兴奋,“我听说她粉丝不少,还聚众闹事了来着?糊了没?”
被问及的黑发少年摊开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后面我就没再关注了,里香有点不高兴……”
青年肉眼可见地泄了劲,还没说话,就被旁边身材高大的金发友人按着脑门弹了一个爆栗,“少说几句,有你这么当前辈的?临上战场还在这带头说话,好好祈祷降落伞别出故障吧。”
灰原穷捂着额头,左右一看,发现没人对这番言论表示反驳——在座军衔最高的就数他俩,就算真有话要说,也不敢在这时候搭腔。
更扎心的莫过于看见乙骨忧太摊开手,爱莫能助地朝他耸了耸肩。
“建人!”灰原埋怨地叫,“我不就是为了调节气氛嘛,大家都是第一回 打自己人,肯定多少有点消沉……”
眼窝深陷的丹麦混血转过脸,一字一顿说:“你该庆幸少将不跟我们一组,否则您二位闹起来,整班机都要被烦死。另外,工作时间请勿直呼其名。”
雨燕-67穿梭云层,铅灰机翼划破长空,为紧随其后的数十架战斗机领航。
这是铁城墙政权在十年间开展的、规模最大的剿灭作战。除常规陆地部队外,还兼派了搭载驱动铠的精锐士兵,包括名声在外的“恶魔”——夜枭。
十年前,反叛军势力一夕崛起。这股见所未见的特殊力量迅速渗透城墙,在三年内将第五区据为己有。为首者从瓦尔登湖系统中攫取了总计十一座熔炉的启动权,并以此要挟军队,很快与政府形成对峙之势。
与以往任何小规模、散乱无组织的革命游行不同,这批人堪比训练有素的士兵,以极强的凝聚力和行动力招兵买马、周旋危机,就这般在监管者眼皮底下成长起来。
他们谨慎周密,从不对居民区造成任何损害;往往是政府一方在镇压行动中造成巨大破坏,严重危及周边民众的信任感,使原本并无立场的人们开始动摇,渐渐偏向“知法守礼”的反叛军。
在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领袖引导下,反叛军盘踞五区,依靠人类社会最广阔的土地汲取养分,并逐年膨胀。即便面对摧枯拉朽的夜枭分队,他们也能全身而退,并以最小损失转移中坚力量,继续与政府叫板。
如此拉锯十年,小半个第五区已沦为战场,半数居民迁入大空洞。反叛军改造之下的地底世界不再藏污纳垢,居民甚至无需担心冬季带来的诸多烦恼,只管适应、习惯,更乐在其中。
军队向来只与幻想种作战,从未想过将兵戈引向同胞;因而前几年战局多有动荡,政府时常落于下风,令诸多以此生财的企业家遭逢横灾,公司一家家倒闭,颇有些潦倒之势。一来二去,高位者再无法容忍反叛军内耗资源,索性在议院表决中通过议案,决定倾尽兵力将反叛军彻底消灭,以绝后患。
为保稳妥,议长与五位上将讨论数月,才在议会破例延长期限的加持下咬牙派出铁城墙“守护神”——夜枭-Primo/I。
这支队伍以顶尖的单兵作战闻名,总人数极少,入队要求严苛。其队员随便拎一个出来放入其他部队都能独挑大梁,联合作战时更势如破竹,万夫莫匹。
36/71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