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即将苏醒,涅槃神鸟冲破桎梏,直奔燃尽神代的终天业火。
崇高的主教一撩神袍,屈膝跪下。
他的姿态是那样低,仿佛五体投地陨入尘埃,勿敢让半粒微尘沾染那人鞋底。森罗万象俱绾于一手,祂要生,他便生;祂令死,他即死。
尼尔森虔诚恳切地将右手置于左胸,语气恭敬至极。
他说:“面见圣子猊下。是属下无才,请猊下责罚。”
短短数秒,修女也毫不犹豫地跪了,额头紧贴地面,声线隐颤:“猊下息怒。”
署长懵了,警员懵了,囚犯与夏油也彻底愣住。
囚牢之中,银发少年低低地叹,眼中似有光芒万顷。
他轻佻道:“也罢,便原谅你这一回。”
五条轻松甩脱按住他的狱卒,走到尼尔森面前,伸出右手。后者立刻牵过那只手,不顾血污轻吻手背,随即褪下权戒,将戒指放在五条掌心。
少年把玩着价值连城的戒环,笑容很淡:“多年未见,你混得挺好,我和朋友却被人诬陷在这儿。没点表示?”
“属下明白,这就将您与友人的记录销毁。”尼尔森低眉顺目地应下。修女对署长怒目而视,对方才大汗淋漓地反应过来,掏出终端输入密码,手指都要按住删除键了,才战战兢兢地问:“……尊,尊姓大名?”
五条用尼尔森递来的手帕擦拭鲜血,漫不经心道:“编号***夏油杰与编号***安德烈·恩佐拉斯。至于我……”
停顿片刻,他似乎朝夏油的方向偏了偏头,语气加重:“上议院五条家当主,五条悟。”
当着尼尔森的面,署长删除了三人的档案,并连连保证天亮就送他们离开。事情办妥,尼尔森转向五条,语带笑意:“既然亲自现身,还请猊下与我等一同返回圣殿。”
五条看着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点头:“当然,我也玩够了。”
他大步离开牢房,主教与修女紧随其后。几十位狱警为他们让路,署长毕恭毕敬地送到监狱门口,才如释重负地折返。
在与少年擦肩而过时,夏油确信他听见一句轻柔的耳语。
“我也是。”
被染红的白影渐行渐远,带走灯火、声色与肆意张狂的意气。他步履从容,白炽灯照亮头顶,脚下却渐进昏沉。在交织的幻梦与沉眠中,五条赤脚淌过光焰与业火,白衣胜雪,眉目凛冽冰冷。
尊贵的来宾们缓步离去,监狱大门敞开,阳光一窝蜂涌入。
无人回头,无人停步。
袍角翻滚吞没光线,直到再也不见。
审讯房不断传出凄厉的惨叫,鞭打声与重物砸落声不绝于耳。这些东西如同绵密的海潮向夏油涌来,不再受阻,反而渐渐淹过头顶,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
黑发少年的目光始终落在戒指弹出的虚拟屏幕上。由五条植入的生物信息开始飞快刷新,各项内容都不断闪烁更迭,包括正中间的数字。
“92”——个位数不断滚动,代码与虚数重新排列,从瓦尔登湖信息库中获取数据。夏油眼也不眨,连血液染红眼角都浑然不觉,只深深凝视着那个终于稳定下来的价值。
“基因序列-价值:99”
顶灯明明暗暗,闪烁数次,终于“啪”一声灭了。
第四十五章 Chapter 45
时值年末,全区统考再度开启。不论出身,不分价值,任何持有学籍者都可参加。若得以进入三区学府,则可连同家人一齐晋升。
为期半月的大考后,有一位考生以全科满分之势一跃三级,被二区州立大学录取。消息公布时整个五区都沸腾了,但凡对高中有过一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天才”是谁。顿时嫉妒的暗自窝火,敬佩的特意恭喜,上赶着巴结的差点踏破门槛,美菜子不得不提前收拾行李,早一日离开五区。
多亏曾经接取委托积攒下来的人脉,夏油很快在三区找好了房子。又因他积蓄颇丰,在好地段买套百来平的高档公寓也并非难事;而美菜子和宏树都是板上钉钉的“高等人才”,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单位,过着平稳而充实的生活。
父母再不必看他人脸色,不必在粗俗肤浅的领导面前忍气吞声,更不必白白糟蹋才华,把看得到头的一生浪费在生活琐事上。三区有许多旧友,其中不乏如曼德森教授般古道热肠、慷慨大方的人,既听说夏油一家得以返回立刻主动联系,个个诚恳地表示可以提供帮助。
东城区的日子安逸闲适,既不偏僻至荒无人烟,也不过分嘈杂若闹市中心,恰好合美菜子与宏树心意。夏油本人也在二区忙于上学,隔一月才能坐船回家,短短待上片刻,又匆忙离开。
生活仿佛回到了童年,一切都和和美美,柴米油盐与茶香花香盈满肺腑,恰是人们所能想见的“幸福”模样。
夏油也这么想。州立大学学术水平极高,他就读的驱动铠综合研究院也不乏知识渊博之辈,哪怕平素按时上课、提交论文报告,也对增长学识多有裨益。至于父亲提过的“差距”——只要他不听,不看,不想,便什么事也没有。
每个午夜梦回,当他被庞大的空虚与剧痛击中、叫着某个名字惊醒时,总会用这句话搪塞自己。
不管食堂胖墩墩的添饭阿姨是否时常被主管辱骂;清洁工只因低于某个数字被围殴唾弃;更不去思考填满二区每寸土壤的熔岩:那是冰冷锐利的数字,以骨血与泪水划分天堑,即便极力伸手,也只能将掌心割得鲜血淋漓。
而夏油尝够了这种滋味。
刚从三区回家时,他整日整夜盯着戒指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资料,在虚拟屏幕微弱的光源中怔然呆立,清晰地听着胸腔里传来血肉分离的声音。沉重的钝痛狠狠揉碎肋骨与心脏,掺入吸饱血液的铁屑,将其扭曲成比幻想种更可怖的东西。那东西就在他掌心澎湃跳动,让他几欲尖叫、恸哭、呕出隐隐作痛的内脏。
时间久了,人体的保护机制开始起效。夏油渐渐不再想起他,与父母也只说“被家人接走”,一切都寻回正轨。他仍旧是沉稳聪慧的夏油杰,为人友善,心思玲珑处变不惊,无论面对谁都能心平气和地侃半天。
即便到了夜里,夏油也能睡着了。他只会抽彩蛋似的在某些夜晚惊醒,发现自己向虚空伸手,五指蜷缩,像个卑微的挽留。
然后,就是枯睁着眼坐到天明。即便眼皮抱怨着释放倦意,大脑却清醒无比,一帧帧都是某些鲜活分明的回忆。夏油将其归结为不适感。只是因为自己太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才产生了类似戒断反应的应激行为。假以时日……时间终会带走一切。
这天,他一如既往地穿梭于教学楼间,单肩包斜挎,皮鞋在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回音。
“喂,那对姐妹——清洁工的女儿,上周意外坠楼死了的那位——又来了,布拉多他们正找地方堵着,快去快去!”
脚步一顿,徐徐转向,跟在不怀好意的学生身后。他们看起来是不过二十出头,身材参差不齐,却都挂着同样恶心的笑容。
几个学生走到体育馆与储存室间的夹缝中,跟里头的人打了声招呼。“来,这两家伙平常跑得够快,抓都抓不到,这次好不容易给逮着了,可不能随便放过了。”
——铁城墙价值没有一百,因为不管从现实角度抑或形态学角度来看,都不存在“对社会百利而无一害”的完美人类。在此前提上,仅次于百分之百的数字拥有压倒性地位,它代表了数百年难得一见的机遇,是文明腾飞的种火与引信。
支配、尊贵、漠然和理性,无人不向他俯首,无人不心悦诚服。
为首者开始解皮带,喉结上的“83”刺眼醒目。
“早就想玩死你们了,乖乖待着别出声!”学生摩拳擦掌,涎水垂落,阴影笼罩在缝隙尽头的娇小身影上。她们遍体鳞伤,幼小的手脚战栗不止,泪水流了满脸,啜泣声细若蚊蝇。
姐妹紧紧相拥,恐惧绝望的目光落在逼压视线的一座座“高山”上,求救声哽在喉间,被抽噎渐渐磨灭。
——法律天然公正,因其客观属性是维持社会稳定的基石。而法律的效力天然不公,因人类以价值区别彼此,价高者对社会有利,价低者轻若鸿毛、可有可无。
受害者摇身加害无辜,权力者实施刑罚,先于任何法律制裁隐患。缄默、利落而高效,政府机器向来如此,只为单向利益行动,待人们为其正名:“社会平稳高于一切。”
火苗初诞生便被扑灭,月光照亮高居天宫的人,黑暗中再无萤火。
三个学生把守入口,青年把皮带在手上缠了几圈,一把拽起黑发女孩。他力道很大,女孩拳打脚踢,连牙帮都用上了也无法撼动分毫。
“区区一个擦地的,性子这么烈?”那学生来劲了,拎着女孩腾空摇晃,“正好死老太婆布置了篇社会实践论文,这不正好找你们‘实践实践’!”
重拳将落,瘫软在地的另一个女孩突然猛冲上前,死死扳住他的手,尖声喊:“不许碰美美子!”
但只消轻轻一脚,就能甩掉那点羽毛似的反抗。在黑发女孩的叫喊中,娇小的身体被踹飞几米远,直撞上墙壁,重物砸地与骨骼碎裂的声音闷闷响起。
——就连这条命,都是别人施舍给你的。
若非他暴露身份,你本该在那座森寒湿冷的监狱中遭受严刑拷打,最终凄惨死去。谈何梦想,倘若缺少这位贵族老爷的一丁点垂怜,寻常人早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比雪化还不如,一丝踪迹都留不下。
归根结底,我终究不是个被神优待的幸运儿。既无路可走,便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一条路;千百年来前辈们都是这么做的,时至今日,这些传统依旧无法被撼动。
在暗无天日的调笑与殴打中,美美子始终注视着蜷缩在墙角的双胞胎,泪水逐渐干涸。她没有闭眼,即便衣裙被大力撕裂、粗糙滑腻的手抚上脖颈,也始终大睁着眼,清楚看见自己如何被粘稠恶意的黑暗吞没。
绝望没顶前,她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咻。”
很轻、浅而快,似银针划过锦缎。
身上的人一顿,突然毫无征兆地仰面坍塌,把美美子压倒在地。她艰难地推开这具身体,颤抖着腿脚挪出钳制,跑到墙边伏起双胞胎。菜菜子虚弱地睁开眼,叫了声“美美子”,骤然瞳孔巨震。
女孩抬起手,看见姐妹眼中倒映出的,浑身鲜血的自己。
学生正面倒下,从背后到心口开了个四指宽的窟窿,血一股股往外喷溅,地上蓄起深红的湖泊。往外,望风三人组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脸色乌青煞白,尽管没有一道伤口,却显然也已断气。
女孩们战栗着抬起头,仰望那个站在血泊与尸体中的少年。
他穿着衬衫长裤,面目清俊,姿态轻松自如,根本不像半分钟前连杀四人的亡命徒。随手抹去前额溅上的血渍,少年弯起眉眼,笑得张狂而脆弱。
夏油向女孩们伸出手,修长五指与日落前最后一抹余晖缓缓重合。
他问:“想跟我走吗?”
*
处理了尸体,夏油把两个女孩带去医院,包扎开药,才带回二区那间不大不小的公寓。美美子和菜菜子在主卧歇下,他回到客厅,听见大脑飞速运转的声音。
他从未如此冷静过。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怎样才能不引起怀疑、今后又该采取哪些行动;这些东西都条理分明地罗列在心,仿佛已预演过无数遍。
地狱从来只为愚妄无畏者开启,他已决心踏入其中,即便泥沼尽头的答案早已注定。
“喂。”一个号码拨通,听筒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活像几天没喝过水。
夏油等了两秒,才说:“安德烈,你还保留着革命军残党的信息网吗?”
开门见山,对面显然没想到这种提问方式,急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革命军早就没……”
“我只需要答案。有,还是没有。”
少见他这么冷硬,安德烈沉默片刻,嗓音更显疲惫:“有。我本来打算回到一区直接毁了,正好接到你的电话,说吧。”
夏油:“听说乌格列维登家都是生意人,不妨跟我做笔交易?”
“将你掌握的、有关反叛军的一切全部交给我;与之相对,我能将安德烈·恩佐拉斯这个身份彻底销除。想必你也清楚,这个名字参与了太多起义,即便暂时不被警局发现,秋后算账的风险依旧很高。只要将革命军的一切转交给我,我就能帮助你一劳永逸,这辈子都再也不用为假身份担惊受怕,怎么样?”
安德烈压抑着怒吼:“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说过,反抗军的方针太过儿戏,再多助力也难有未来。”夏油冷冷道,“但我比你聪明,我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
在安德烈惊愣的停顿中,他微微眯眼,点漆眸中墨色渐凝,如寒芒万顷。天堂离他远去,地狱敞开怀抱;混黑的火焰猎猎起舞,世理伦常倾覆焚尽。
在倾塌崩裂的世界中,一抹辽如天际的亮银掠过眼眶。那人曾在篝火旁仰头看他,口中侃侃而谈些禁忌大胆的话,笑容坦荡,如骤火般点燃了他。
分别251天整,那把火当真烧了起来,摧毁阻拦、蔑视救赎,直将烧尽他的一切。
“安德西亚少爷,你走不了的路,就由我走下去。”
第四十六章 Chapter 46
杰:
你还好吗?有没有平安到家,伤怎么样了?
悟
11.17
亲爱的杰:
我已经跟尼尔森回到一区,躺在那张软得要死的床上了。医生说我没受什么重伤,静养几天就能恢复,谁知道老爷子偏要我待在房里不给动,整的像个危重病患。卢西安说——就是那个长头发主教——他已经确保你和安德西亚的名字都从警局档案消失了。抱歉我没有其他核实手段,只能姑且相信他的话。别的不提,在这种小事上卢西安大概不屑于撒谎,毕竟一根手指头就能搞定那群油腔滑调的老不死,哪里需要费心呢?
总之,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需要帮助,随时告诉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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