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战场由正规军应付,你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临出发前,白发苍苍的老上将下达命令,“杀掉昴·劳伦斯!只要他还身为反叛军领袖一日,这场旷日持久、劳民伤财的战役就不得不持续下去。”
黑发中年男子的生物信息传到所有夜枭-I的士兵手中,他们被要求将这副相貌刻入脑海,熟练掌握一切细节,只要发现疑似目标,无需请示即可立刻排除。
“昴·劳伦斯吗……”满载炮弹的雨燕战机中,灰原从终端上移开目光,透过舷窗看向愈发清晰的地面,“反叛军的大脑,驱策这张天罗地网的真正动力,会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他们抵达已开始交战的西五区,硝烟直冲高空,灰尘与浓烟匍匐地面,看不清几乎化为废墟的居民区。
警示音响,机舱灯光由绿转黄,自动驾驶切换为手操状态。七海建人解开系带,站起身,双手扯直衣领。他在几人中最显严肃,护目镜紧贴鼻梁,看不清眼。
“乙骨上尉。”
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即站直敬礼,“在,中校请讲。”
“我们是第一批登陆的夜枭-I,负责索敌与侦察。敌方极擅智谋,其领袖更是深不可测;若途中不慎遇险,切勿勉强。”七海沉声说,食指按住左胸的狮鹫纹章,缓缓用力。
乙骨忧太郑重点头,片刻,想到什么似的展露笑容,“第二、三批次都在后头,有什么事大家互相照应,总不至于麻烦众位前辈的。”
灰原嘟囔:“你只是急着见女朋友吧,小气。”
然后被七海象征性地踩了一脚。
舱门打开的倒计时中,灰原拍了拍乙骨的肩,对明显有些紧张的年轻人说:“没事,咱们这群杂鱼搞不定,还有少将帮忙善后呢。”
气流骤起,乙骨抓紧伞包,笑着点点头。
目标地锁定,舱门弹开。呼啸风声掠过脚底,几道黑影从高空一跃而下。
急坠与失速中天旋地转,大地以令人窒息的仰角俯冲而来,直到“啪嚓”一响——降落伞迎风展开,如随风飘远的蒲公英,缓缓落入血与泥的决断之所。
*
墙外传来机枪扫射的巨响,无数双脚踏过土地,门槛溅得全是泥。
“先生,夜枭来了。”传令兵敲开门,将一份钢笔写就的简练文件置于桌面,冷静道:“目测到一架雨燕-67与三架‘鬣狗’,暂且看不出是哪个支队。”
书桌后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他扫了眼战报,执笔的右手轻轻敲在文件末尾的署名上,偏头吩咐,“美美子,去把东西拿来。”
黑发少女松开双胞胎的手,起身应“是”,随即小跑离开。
传令兵心中一惊,“劳伦斯先生,您是想亲自……这可不行!”
他们的领袖垂眼轻笑,骨节分明的手支着下巴,棱角瘦削如刀锋冰雪。
“怎么不行?”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把桌面上的文件摞整齐,声音不紧不慢,“我早就说过,‘昴·劳伦斯'只是一个符号,虽由我开创,却委实无甚含金量,换了谁都能做。”
“你们需要的不是我,只是一个象征。”
美美子返回前厅,将一枚玄金胸针交给昴。他柔声夸奖少女,把胸针佩戴在左胸心口,说:“你们先留在这儿,等下一波支援到了再来与我会合。”
姐妹俩点点头,手拉着手站在桌前,目送黑发男人跨出门槛,没入黄沙。
传令兵呆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过了约莫半分钟,他回过神,将印有签名的批复收走,对少女们弯腰行礼,安静离开。
尘埃漫天,四处都是朦胧炮火。这片区域原本居民楼林立,如今却只余黄土掩映中的残垣断壁,路面也变得坑洼,部分轰炸过后的深坑还蓄着积水,间或有几具尸体漂浮其中。
极目远眺,竟找不出一处完好的地方。
男人行走在自己一力促成的战场上,步履平稳,神色如常。
“看,”他低下头,虚拢左手无名指,仿佛那里还有一枚严丝合缝的铁环,“花了十年,我走到这里了。”
——比所有人想的更远、更高,也更险。天堂的大门对他紧闭,地狱拒绝他的接近,唯独业火汹涌,它们舔舐、纠缠,终将焚尽此身。
轻抚胸针,压感装置检测指纹,金光向外扩散。男人想了想,慢慢放下手,光芒霎时消散。
他闲庭信步地向前走去。
*
撂倒一个冲上来的革命军,乙骨缓了口气,活动酸痛的右手腕。
驱动铠带来的负荷远高于常规重甲,因而夜枭-I的“轻装”上阵意味着对身体素质的极高要求。即便以全满分通过各项考核,乙骨依然会在战斗的间隙感到疲劳。
“去死!”就在他分神时,脚底的地面突然开裂,带着整个人往下坠。
——是陷阱。
乙骨花了半秒判断情况,半秒看清远处几个操纵重锤的敌兵,再一秒做出受身动作预备冲击。最后一刻,有人单手拎着军装衣领把他硬生生拽了出去,机枪割麦子似的清理掉那几位没来得及跑的敌军。
脚踏实地,乙骨看清拉了自己一把的人,眼睛亮了,“里香,你们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长发女生白他一眼,右手换弹匣,左手摸了个对讲机扔给男友。乙骨捧起来一听,电流声过后是禅院真希急切的喊话,“里香,侦测到西面有很多诱饵,再等等,我们马上就到!”
“禅院少尉?”乙骨平握驱动步枪,子弹下雨似地打进迎面冲上来的反叛军体内,再由燃料二次驱动,加速穿透人体,命中后排。他用脸颊夹着对讲机,抬高声音说:“里香和我在一起,你们先分散行动!”
那头顿了顿,听出是他,立刻劈头盖脸道:“你小子怎么在那儿?七海中校呢?”
侧灯转红,乙骨退出弹夹,里香立即抛给他一板全新的子弹,重新装填。“说来话长,我们这边暂时没事,按原计划进行。”
信号中断,乙骨向右前方就地一滚,滑进矮墙组成的战壕。里香紧随其后。
他们短暂地对视,眉心同时紧蹙。
“是重型。”里香压低声音,“听震动……三,不,四台。”
乙骨肯定道:“在朝这边来,大概是针对了夜枭的登陆点。”
起初,机械巨掌踏地的动静很小,只有经过训练且经验丰富的士兵才得以分辨。但当他们静静等了五分钟后,那种震荡逐渐无法忽视。随着机甲迈步,整片大地都昂首回应,岩层与地壳剧烈挣扎,本就倒塌过半的房屋愈发岌岌可危。
——不知何时,反叛军的军备水准开始高速发展,甚至在某些领域与正规军匹敌。
二人藏身战壕,透过砖缝能隐约看见深蓝色涂装的重甲。这些庞然大物在百米外布阵,炮台对准斜上空。
“他们想拦截后援部队?”乙骨道,“不对,这是防守——他们堵死了战术规划上的所有通路!”
里香看他,“你是说……昴·劳伦斯意识到我们的目标,宁愿在战事中段使用底牌自保?”
三枚电磁榴弹落入掌中,乙骨紧盯被重甲占据的天际线,说:“八九不离十。”
他翻掌抹去封闭膜,拔出插栓,在蓝光即将触及临界点时猛然后仰,从脚趾到肩肘紧绷一线,如弓弦大开。里香捂住双耳,乙骨徐徐调节呼吸,在重甲抬脚时骤然睁眼,将电磁榴弹全力掷出!
“嘀——”计时器归零,蓝光中断。下一瞬,榴弹轰然炸开。
冲击波席卷战场,砖瓦碎石与残肢四处乱撞,尘土扬起几层楼高的风沙,极大程度限制了可视距离。有那么片刻,天空也变得阴沉昏暗。
乙骨抄枪跳出战壕,里香为他留意身后,二人步伐高度重合。护目镜的内置芯片在漫天尘埃中指引方向,他们借风沙遮蔽绕开重甲,小跑着向战术点行进。
无形的信号波向外扩散,眼看目标接近,他们将身子伏得更低。即将顺理规避时,乙骨突然急刹,里香在他背上撞了一下。
“怎么了?”她问。
少年没回话,端着枪的手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扑击。
里香很快理解了情况。
昏天暗地的沙尘中,他们身边不知不觉围了一圈革命军。这些人不言不语,个个全副武装,绝非寻常驱动武器可破。
“包围圈?”里香悄声问,“我暂且没发现突破口。”
“我也没有。”
局势僵持,就在乙骨做好以死相拼为里香制造缺口的打算时,正北方向的敌军突然倒下了。
——毫无征兆、突如其来,就像只是摔了一跤。但他再没爬起来,地上很快蔓延出浓重的血迹。那抹血色让乙骨心头一凛,豁然开朗。
他与里香对视,在彼此眼中看见毋庸置疑的安心。
就在反叛军四处警惕偷袭时,第二、第三具身体倒下。他们死得悄无声息,仿佛无形中有人居高临下地俯视棋局,收拢五指,便夺走一条性命。
“怎么回事!”敌军面面相觑,包围圈登时乱了。
机会转瞬即逝,里香拉开制动栓,机枪全力开火,子弹向正北方倾泻。乙骨与她脊背相抵,承担部分后坐力的同时掷出榴弹,发发命中同一目标。火力压制下,反叛军无以为继,硬是让两个人闯了出去。
尘土中隐隐掠过一道银白的身影,乙骨拽着里香在战术点停下,长出一口气。
“搞定了。”他将终端与局域网对接,上传情报,“里香,报告。”
里香接过对讲机,键入加密频道,口齿清晰道:“行动组N2,顺利抵达目标点。无人员伤亡。”
“另,少将到了,叫其他人立刻撤离。”
*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革命军,与大多数人一样。
巡逻队来村里抢掠时,三岁的女儿发着烧,家里穷得摞了一地草根,锅里半粒米都抠不出来。“他”试图低声下气求官兵们放过家人,却被对方用枪托撞晕过去,抄起锅碗瓢盆一通乱砸,偏要毁了最后那点希望。
女儿在妻子怀里哭,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滚烫地虚弱下去。为首者还想抢走架在火坑上的斧头,那是他们全家唯一的生计了——长柄在炉沿撞出令人眩晕的闷响,“他”的额角还鲜血淋漓,手却本能地往外伸,试图攥紧最后一点尊严。
吼叫被汹涌的暮色裹挟,炉火熄灭,黑暗中凳椅翻倒。铁钳把手背烫出一道疤,“他”却恍若未觉。身旁女儿的哭声减弱,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手脚也不再动弹了。
在绝望与窒息的阴影下,有人踏过血污,轻轻将斧头放入“他”手中。
“不甘心吗?”
那人的声音并不好听,普通且毫无特点。可就是有一股火星似的暖流往心口钻,席卷全身,把血脉经络统统点燃。
斧柄滚烫,“他”几欲松手。
太阳就在这时升起,冉冉晨曦燎尽黑暗。
屋门口倒着横七竖八几具尸体,面色乌青,口吐白沫。几个披斗篷的年轻人正在屋内清理,把满地狼藉重新收拾成勉强能看的状态。
“你是谁?”“他”看着随行医师从妻子怀中接过女儿,语气颤抖,“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黑发青年悠悠一笑,似雪棱抖簌,千瓣万瓣如灰烬飘落。他背对晨曦,身形如松竹挺拔,又重于山峦,浸没在阳光的暗面之内。
“昴·劳伦斯。”
“我是来邀请你们的——愿意加入我们,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吗?”
革命军中八成人并不参与战斗。他们仅仅需要表达出“不赞同政府”的态度就能得到昴的庇佑,不单止满足资源供应,还比原本的生活宽松许多。
“他”亦如是。自举家迁入地下大空洞以来,女儿的病已大好。见妻子也找到活干,“他”便自告奋勇入了伍,愿为昴先生出一分力。
这里绝大多数人都为昴所救,对领袖既敬又畏,难得见那张脸庞露出平和与宽容以外的表情。
而“他”头一回跟随伙伴上了战壕,看着昴坐镇帐中,一道道指令雪花似的往下传,文件堆了一摞又一摞,任前线热火朝天,也始终从容不迫。
那双修长好看的手轻飘飘握着一支笔,寥寥数语,便烙定千百场看似山穷水尽的胜局。
只一次,军队的突袭小组潜入后方,试图针对后勤部门展开攻势。“他”与连长往回赶,冒着炮火在飞沙走石中狂奔,带着五个小队前往驰援,心里阵阵发凉,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直到他们在营地前刹住脚,被眼前所见震惊得无以言表。
暗红的泥土皲裂膨胀,墙角、树底、地面、帐尖,四处挂着支离破碎的人体组织,血红与惨白混合,稍微往前半步,鞋尖便没入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肚腹,恶心得令人眩晕。
而他们的首领就立于尸山血海中,左手倒提长刀,右手慢条斯理地抹去眼皮上的血。昴在笑,肩颈紧绷,脊背微动,低沉嘶哑的笑声滚落在地,沉入深深浅浅血泊中。那身衣物湿淋淋像挂了水,轻轻一碰便能掐出满手鲜红,像只凶魅的恶鬼。
而“他”站在连长身后,双腿一阵阵发软,兀地想起男人在大部队被夜枭重甲包围时说过的话。
彼时反叛军走投无路,面前是山岳似的铁骑,机枪与链剑阻塞生路,最后一管驱逐炮也早已烧断。所有人一度精神崩溃,昴亦三天三夜未合眼,面颊挂着疲惫催生的青白色,眼神却如熊熊炬火。
他除去武装,手中仅余一把驱动步枪,脚步似能踏破混凝土与万夫莫开的城墙。
“我要的不是传承,从来不是。”昴黑发披散,目光狠戾,“革命军的一切绝不为后人做嫁衣,百年后在荒原上纵情声色的只能是我,也必须是我。”
部下呆立,见领袖振刀高喝,字字掷地有声:“想死?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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