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依旧模糊,夏油隐约感觉前额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拂过,抹掉些血,触感小心翼翼。
“少废话。”五条咬牙切齿地回,声线仍有些抖,“乔尼在外头,这会儿应该正在撬我们头顶的石头,小心待会儿给砸死了。”
听他生龙活虎的骂人,夏油放下心,劲儿也慢慢松了。谁知五条顿时变调地喊了一声“杰!”,手忙脚乱探他的鼻息,嘴里语无伦次念着“保持清醒”“别睡着”之类,一句比一句慌。
好在夏油没再晕过去,刚打算强撑着回答,头顶豁然“哗啦”作响。沉甸甸抵着脊背的破墙一轻,被乔尼和安德烈吃力地掀开。
“没事吧!”夏油靠在墙边喘气,乔尼急忙迎上来,双手都磨破了皮。
说没事肯定是假,但现下全身都被血和泥浸透,神经末梢也发懵似的迟钝,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出伤哪儿了。夏油摆摆手,顺了气,立刻去看五条:“悟,怎么样?”
安德烈小心地扶起五条,后者脸上多了几道划痕,因被夏油牢牢护住而没受多少伤。他单手拎着只剩半副的墨镜,眼神古怪。
他在看夏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而困惑的目光。
见五条无碍,夏油也没精力再揣测他的想法。
“我还能动,”他说,“过了多久?”
安德烈摇摇头:“我们也懵了好一会儿,‘轰炸’结束之后,夜枭也陆续撤走了。我们先前都没敢出声,等南四街没动静了才敢把你们挖出来。”
望向街外,五条调高目镜倍数,确实没再发现移动的身影。
四人决定趁早离开,沿这条横向大道直奔外区,脱离“三街四道”的范围。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满大街都是残垣断壁,瓦砾下渗出暗红的血迹,地面坑坑洼洼找不到一处完好。夜枭以雷霆万钧之姿降临,血洗革命军,再两袖清风地全身而退,抛下无数深埋废墟的伤者与亡魂。
夏油一行人再无心思关注生还者,只顾十步一回头地警戒周围,在坍塌的店面楼道中穿梭,渐渐接近封锁区边缘。警方确实放置了路障,水马和防暴盾堆叠成山,此刻却静得出奇,方圆两公里内鸦雀无声,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就在前面!”安德烈压低声音。
他们躲在百货大楼的后墙,探出脑袋眺望路障。或许是怕伤及“无辜”兼对夜枭部队的信任,警力全部撤离,四人只需翻越路障,就能切实从这座地狱般的商业中枢逃脱。
损伤的身体部位开始叫嚣,脚底如火燎般疼痛。夏油牵着五条一步步往前,视野泛白扭曲,离出口仅数步之遥。
突然,他隐约嗅到一丝黄铜硫酸的气味,像空气被压缩、凝滞,分解成无数微小颗粒。时间被按下慢放,乔尼缓慢地向安德烈张开手,破损的衣袖来回晃动,艰难地将金发青年推开三步;夏油本能地趔趄,看着面前那张俊秀的脸庞缓缓扭曲,五官拼凑出惊恐与焦急,红丝带向后飘。
乔尼手臂直直前伸,嘴唇一开一合,唾液在冒着白霜的空气中飞溅;他像在叫喊,声音却迟迟传不到夏油耳中。
他说:
“安!”
“砰——!!”
时间恢复流动。
渐入午夜,气温一降再降,枝叶裹紧淡膜。夏油却丝毫不冷,他从头到脚都是热的,滚烫得接近燃烧。
耳畔是巨大嗡鸣,安德烈重重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某个名字,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一脸。或许那并非眼泪,而是别的什么……更鲜艳、更凄绝的东西。
但所有感官都离他远去,夏油怔怔转过身,看向五条,在他眼中望见一个满身鲜血、脸色空洞的人。
下一刻,头顶骤然敞亮。武装直升机撕裂夜幕,螺旋桨带来压迫力极强的气流声,探照灯毫不客气地将所有人围困于内。
身着厚重防暴服、手持盾牌与武器的警队倾巢而出,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为首者用扩音器喊话,警棍重重落下,夏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
4000米外,“世纪大厦”楼顶天台。
男人看着目标静默,起身收起支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拆卸狙击枪,重新收进长条形背包。欢快的手机铃响起,他把背包甩到左肩,拿起摆在墙角的烟头深吸一口,边往门外走边接起电话。
“哦……”他揉揉后颈,把烟蒂随手弹飞,灰烬准确命中垃圾桶。“那小子又生病了?”
咒骂一声,男人锁上门,加快脚步。
楼道里的声控灯短暂亮起,掠过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他在那半秒内微微抬头,嘴角浅淡的疤痕一闪即逝,复融入黑暗。
第四十四章 Chapter 44
“都给我老实点!”警员拉开铁门,把戴着手铐的人一个个推进囚室,丝毫不顾这些人身上的淋漓血迹,“反正都得死,麻烦给老子省点心,安安静静等死吧。”
夏油撞在墙上,腰椎一麻,足足两秒钟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即便咬紧牙关,依旧有半声喘息溜出齿间,在冰冷的铁栅栏上砸得粉碎。
迟来的痛楚侵袭全身,每根神经都被架在火上烤,疼痛与无措将要彻底击垮他,令他失去意识。相邻十来间牢房都塞满伤员,短短数小时前还风光无限的革命军无一幸免,在主力部队赶来支援后被全数羁押。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蜷缩在阴冷逼仄的角落里呻吟发疯,面对几号满脸凶光、随时能生啖其肉的狱卒。夜枭过处寸草不生——到这里来的人全都伤痕累累,多数缺胳膊少腿,光失血都能把牢房地板漆成红色。
夏油脑海中光怪陆离,仍旧沉浸在深不见底的梦魇之中。牢笼粘连的湿气如附骨之疽,阴森感缠绕脊背与骨髓,像整个人被砸进深海,再湿淋淋地甩上岸。
直到有人轻轻握住他沾满鲜血的左手,指缝紧贴,使他不至于缴械投降。
五条坐在夏油身侧,屈膝靠墙,双手交叠。墨镜早不知丢在哪儿了,一双蓝眼睛依旧澄澈如洗,在灰暗阴沉的牢房中燃起近似希望的火光。
但眼前明明只剩绝路,不再有拯救濒死之人的奇迹。
“听着,待会儿署长来了,你们就得一个个被提进去审!”狱警使劲敲响栅栏,警棍震得鼓膜也跟着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别想着耍花招,知道多少说多少,没准到时候还能看在情报的份上让你死轻松点儿;要是敢骗人……”
他故意停顿,欣赏囚徒们恐惧瑟缩的神情,满意道:“知道了?少放屁,少抱怨,不都是自讨苦吃吗!”
走廊上狱卒在慷慨激昂地陈词威慑,夏油靠在墙角昏昏欲睡。
他理应高度紧张,却因伤势太重而神志昏聩,眼皮不断往下掉。得亏五条一直在耳边说话,才避免真的昏沉睡去——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一觉还醒不醒得来。
“杰,”五条小声问,似乎疑惑了很久,“你那时为什么要保护我?”
想了半天,夏油明白过来,这是在问之前的轰炸。
原来五条那时的惘然便出自于此。
他勉强转过四十五度,扯出个惨兮兮的笑:“我能保护的只有这么多了,手臂一伸而已。”
但五条还在看他,光芒时浮时沉,像尾鱼渴求大海。他的眼睛太亮,夏油蓦地想起曾经拥有同样目光的乔尼——尽管他半小时前在自己面前炸开了,脑袋像个稀烂的气球。
那种粘腻恶心的触感又回来了,缠绕手掌、攀附脸周,无孔不入地侵扰心脏。曾经难以宣泄的话语即将决堤,脑海中铺染开鲜红浓烈的血花,如业火浇心,隐痛之至。
干涩隐痛的眼底渐渐漫上湿意,夏油任由水雾蓄积,回视五条:“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悟,答案很简单。”他并不指望得到回应,只是孤注一掷的、在生命尽头倾吐心声:“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或许卑劣,或许自私,却总能在微末与绝望的末途发光,比所有高尚伟大的品格更沉重,更浓烈,也更决绝。”
黑眼睛看着蓝眼睛,夜空拥抱大海,如燕鸥归于巢穴。
四处都是难以压抑的噪音,唯独二人这小小天地独得宁静。五条听了夏油近乎发泄的回答,垂眼思索,似难以理解。夏油也无意解释,脱力般松了手,五指蜷缩,还能感觉到沁入掌纹的温热鲜血。
那是乔尼的血。鲜活,滚烫,明快而纯净,跟他的人一模一样。
革命军或许有罪,但他们活该以这种方式被宣判死刑吗?夏油扪心自问。
在夜枭摧枯拉朽的单方面屠戮中,他心底那枚坚定的钉子开始松脱。乔尼死了,死在他面前,以一种丑陋的姿态戛然而止,仿佛冥冥中神在对他的懦弱施以嘲讽。
“逃避可耻也无用。”那个声音说,冷淡理性,“你谁也救不了,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沉重的脚步响起,狱警带着一帮人进来,语气兴奋道:“准备,就从一号房开始吧。”
而那正是夏油所在的牢房。
钥匙插进锁孔,齿轮咬合,死亡的腥臭味伴随铁门拉开缓缓蔓延,他都能看见十分钟后自己的惨状——即便只是名义上的“审讯”,这些人想必会以玩弄举足若轻的低价值反叛军为乐,下场未必比一死了之轻松。
警员狞笑着踏进牢房,目光扫视一圈,在所有瑟瑟发抖伏地求饶的囚犯身上扫过,像阴森湿冷的蝮蛇。夏油本能地瑟缩,不肯露怯,便忍痛挺直脊背,指节用力得淤积出一片清白。
耳畔忽然扫过温暖的风,似落叶沁满阳光。
五条悄声对他说:“别怕。”
“别怕,有我在。”
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眼神依旧柔和轻快,却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潮。潮湿的吻交缠缱绻,在脉脉温情中,夏油蓦地品出几分决绝。
他心头一空,五条已兀自起身,向警员走去。那人没想到居然有囚犯自投罗网,伸手就想抓他,却连衣角都没碰到,腰间反而陡然一轻。
狱工们警觉望去,听得一句冷冰冰的“别动”。
银发少年捏着警员配发的刀片,眼中寒芒万顷,竟生生将狱警镇住。先于所有人,他横刀一划,动作快如闪电,待“叮铃”落地声响起时,薄利刀锋已然染血。
“悟!”夏油抢声吼,急忙从地上蹦起,却因突如其来的剧痛瘫倒。他眼睁睁看着五条的额角豁开一指深的伤口,鲜血直流,染红了半张脸。
空气几乎冻结,狱警们全部愣在原地,谁都没想过会看到这一幕。
顶着满脸血,五条笑了。
他笑得猖狂嚣张,嘴角扬起,从喉咙深处滚落的笑音溢满讽刺,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双刃剑。迎着牢房内外所有惊愕的目光,五条扒开伤口,感觉不到痛似的在皮肉中翻找;夏油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只能亲眼看着血沫飞溅,少年从前额狠狠抠出一枚薄如蝉翼的小巧芯片。
“——放尊重点,听见了吗?”五条笑着抬起手,拇指与食指捏住芯片,缓缓用力。
在近乎凝固的几秒内,那枚芯片逐渐变形、开裂、最终粉碎。五条松开手,任由狱警一拥而上将他制服,碎屑如齑粉般散落一地。
他被压伏在地,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面上笑容却分毫不减,看得人毛骨悚然。警员连连骂着“神经病”,抽出电棍往下挥,却被扑过来的夏油全力钳制,一时竟抽不开。
夏油近乎绝望地看着五条,对方白皙的面孔几乎被全然染红,与他对视时却收敛了张扬与癫狂,只余一如既往的清澈天空。
双唇开合,他仍在对杰说:
“别怕。”
芯片破碎,一个信号如火苗般窜入瓦尔登湖,通过高速光缆传遍铁城墙。最高等级权限覆盖一切程序,瓦尔登湖优先执行命令,将这枚火苗抓取并甩入炬火会所有高等神官的移动终端。
同时间,几十台手机纷纷亮起,屏幕上跳出占据整个视窗的图腾。
——是炽烈、高贵,浴火重生的荆棘鸟。
监狱大门匆匆打开,一个副官飞奔而来,在署长面前边喘气边说:“报告长官,尼尔森主教来了!”
署长皱眉,挥手让狱警们放开五条,只留一人扭着手臂不让他起身。夏油也被电棍重重甩开,伤处碰撞,引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么突然?”署长急忙整理衣冠,“叫人家到贵宾室等,这里先……”
“不必了。”楼道口传来银铃般曼妙动听的女声,一对男女缓步走来,神袍随步伐翻滚。
署长与警员们立即脱帽行礼,牢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这两位不速之客。
男性五官深邃精致,长发披散,与神袍相得益彰,真有几分古朝祭司的风范。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赤金细链没入黑发,食指佩一枚做工绝佳的权戒。
夏油从未见过他们,却在某本介绍炬火会构成的科普书籍中认识了这张脸。
卢西安·尼尔森,炬火会最年轻的主教,也是十三席主教之首,教皇之下的二把手。正是他的存在引发了约翰与市长的政见分歧,也间接导致革命军陷落。那位约翰·曼德森已被拘捕,而此等大人物突然光临三区监狱,只会让本就心急如焚的夏油更慌。
此时此刻,这位大名鼎鼎的主教先生连礼仪性的招呼都没打,目光焦灼地扫视牢房,似在寻找什么。在他身后,随侍修女亦面露异色,裙摆都被手指捏皱了。
很难形容他们的神色。
仿佛狂热与恐惧被压缩糅合,经坩埚煮沸、发苦,再囫囵盛起,里里外外都散发着战栗的阴狠。那是沉于回忆的本能,恨意难以抑制,却囿于崇高无匹的尊敬无法脱困,只余眼底几分汹涌暗流。
来迎接的一伙人面面相觑,均不知该作何反应。尼尔森蹙眉不语,他们便跟着沉默,谁都不愿得罪这个位高权重的大爷。
死寂蔓延,直到牢房锁铐咔擦轻响。某位被钳制的少年转过身,懒洋洋开了口。
“卢恰,你的礼貌哪儿去了?”五条眯起眼,笑容又狠又甜,“说过多少次,该做的事一定要做。”
石破天惊,尼尔森猛地抬头,与他对视数秒。空气似被冰凌割裂,天星拖着轰隆巨响陨落于地,尘封的血液与秘辛怒吼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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