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最先到的虎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道。
为首几人眼都不眨,拔出腰间链剑往中间一靠,结结实实拦住去路。虎杖赶紧后退几步,捂着“爷爷”有些心有余悸。
伏黑一瘸一拐地来了,后面跟着步伐悠闲的五条。后者边走边把风衣一脱,姿态优雅地搭在右臂,露出纯黑内衬上的单翼金星。
安保立刻收剑,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让三人通过。
进入交接大厅,一位西装革履的经理迎上来,点头哈腰道:“少将先生,您的车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
五条颔首,伏黑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虎杖还兀自盯着大荧幕上滚动的信息流,只得叹口气拽着他跟上。他们穿过空旷的大厅,长廊延伸二十来分钟,才在分隔内外的防爆门前停下。
那里站着个身量中等的女生,军部制服整洁干净,栗色短发堪堪扫过肩头。她单手拖着个偌大的行李箱,神色不耐。
“先生,这位小姐有您的亲笔信,我们就放进来了。”经理擦着额头的汗,“她是……”
少女打断他的话:“钉崎野蔷薇,夜枭-I新队员。你们哪位是五条悟?”
被点名的往前一步,挥挥手:“野蔷薇——欢迎加入夜枭!这是惠,”他指向满头绷带的黑发少年,“这是悠仁。”再指捧着骨灰盒的少年。
钉崎叉腰,把他们上上下下扫了一遍,眉梢吊得起飞。
“就是你们?”她说,“灰头土脸的木头人和土里土气的农村小子。”
无缘无故被指摘一通,虎杖没生气,反倒摇晃着伏黑笑道:“听见没,她说你土诶!”而后被两位新晋队友横眉冷对,骂一句“说得明明是你”。
经理愣愣站在旁边,插不上话,冷汗拼命往下流。
“行了,开门走人吧。”五条轻声道。经理抬起头,才发现这位军官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如蒙大赦,赶紧点头用虹膜与指纹开启保险锁,推开拦在通道中间的大门。
冷风灌入,三位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捂住眼,被亮白的雪色刺痛视网膜。教官在前面幸灾乐祸地笑,一句国骂梗在钉崎齿间,她抓紧行李箱拉杆,慢慢松开盖在眼上的手。
视野中,辽阔的雪原一览无余。冻土覆盖地层,连绵之处全是惨白雪光,偶有山丘起伏,也很快被偏移的阳光折返。从这里往外看,能见到密闭性极强的停车场,与由其延伸出的玄黑高架桥。
单薄的路面高悬于底,几乎与铁城墙平行,细细长长向内环蔓延,直到高耸入云的界碑将其截断。
原来刚才他们所处的位置并非地面,而是个自动化零噪音的升降梯。此刻大门打开,熔炉全力运作保持温度,即便身处前所未见的冰天雪地,倒并不觉得冷。
从没见过这等阵仗的虎杖和钉崎惊呼出声,后者这才看起来像个容貌俏丽的十五岁小姑娘。经理将他们引进停车场,慌里慌张地鞠躬离开,留五条走向车位,身后跟着一帮叽叽喳喳的少年人。
“杰,”他扬声唤,“返程。”
居中的越野车动了动,车灯缓缓亮起。被唤醒的智能AI开始运作,识别声纹,将车门逐一解锁。
伏黑驾轻就熟地走向那辆U87型齐柏林-开拓者,拉开后车门,让虎杖和钉崎进去。这两人刚感叹完“优越的高科技”,就被这辆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越野车吸引,两眼放光地被推上座位,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五条教官,”伏黑问正在把钉崎的行李往后备箱塞的青年,“直接回‘巢穴’吗?”
五条潇洒地压下后盖,叫:“杰。”
专属AI助理答道:“请吩咐。”
“规划返程路线,直达皇后大道-丽舍酒店。”五条敲了敲耳机,“别挑堵车的道。”
伏黑疲惫地垂下头,默默挤进后座。
他们坐稳了,五条才爬上驾驶座,点火挂挡,劈里啪啦把一堆仪表都开了。
引擎低吼,越野如四足兽般俯首刨地,即将飞驰而去。在驶入高架桥时,系统自动检测牌照与车主,资料上传,属于瓦尔登湖的电子合成音在车内响起。
那声音说:“欢迎回到一区,五条少将。”
第五十二章 Chapter 52
夏油做了一个梦。
他被拘束衣捆在囚床上,面前是手持针剂的五条。净馆很亮,四处都是光,照在五条身上像层朦胧的袈裟,将他与这尘世远远隔开。
“动手吧。”夏油说,即便他并未发出声音。
这条路走了十年,你累了吗?
夏油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我会永远走下去。即便业火焚身,他依旧能从高悬的利剑中找出一丝光亮,并就此毫不迷惘地转向黑暗。
左肩很痛,贯穿伤撕裂骨肉,血还在不断渗出。他想起哨岗上猝不及防的邂逅,五条就那么站在月光下,军装利落肃杀,样貌绝美得惊为天人。夏油在那双蔚蓝眼眸中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咧嘴笑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笑,或许只是纪悼横亘前方的十年,与少年人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也许面具带久了,便当真连自己也摘不下来。
夏油突然有些辨不清自己对五条的感情。
那些回忆像一条河流,从灵魂彼端横向延伸,不分年月地缓缓流淌。即便远在天边,其中沉淀的、无比纯净的卵石也永不磨损,完整而固执地保留着最原本的模样。
他弯腰舀起一捧水,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
我爱你。夏油无声地说,念了一遍又一遍。
五条眼中闪过挣扎,极其不和谐地打破了亘古冰雪,仿佛活生生剜下一块肉。夏油有些不合时宜地欣喜,乐于见到他冷漠之下的鲜活。
“那便让我解放吧。”他无情地说,将这些词句放在眼睛里,透过交缠的目光扔向五条。
他确信悟一定能懂。
当针剂注入血管时,夏油不再感到内心焦灼沸腾的火焰。
他珍而重之地凝着五条,在大海与天空中看见一个几欲落泪的人。事到如今,他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五条还是自己,只是伸出双臂拥抱他,在他耳边轻轻倾吐话语。
我爱你,他说,但我并不后悔,也不感到抱歉。
药效发作,足尖隐隐发麻。夏油闭上眼,放任自己落入黑暗,在那漆黑污浊的漩涡中徘徊下沉,直至微光映入眼帘。
他向光芒走去,在隧道尽头看见一闪而逝的银白发尖。
海风拂面,晚霞虚架天际,港湾显出祥和安逸的氛围。
夏油跨过栅栏,轻车熟路地走到码头深处,正对沉下地平线的夕阳。日轮缀着深厚苍老的火,从波光粼粼处徐徐坠落,最后几寸光晖穿透暮色,摇摇晃晃地攀到脚边。
独木舟在运河上飘来飘去,渔船归港,河面难得平静。他坐下,托腮静看一场盛大的日落,眼眶深处热乎乎的,仿佛也蓄着一团火。
直到月朗星稀,锅底似的天幕倒扣而至。风捎来的温度逐渐变凉,夕阳散尽最后一口气,世界重归冰冷。
夏油没来由地一阵后怕,猛地站起身,心里慌得无以复加。他似乎遗漏了什么东西,一样比性命更重、又轻如鸿毛的宝物,只要视线所不能及,便有黑压压的恐慌迎面扑来。
而后他听见了一点动静,很轻,像从停泊在码头的某艘救生艇中传来。
“——!”
夏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手指都在抖。却并非由于害怕,而是至极的狂喜与惶恐;仿佛只要行差踏错半步,那东西便会如名贵瓷器般碎裂,消散无踪。
他走上前,险些把自己绊倒。
救生艇的防尘布被缓缓揭开,夏油看见一只手,肤色苍白,连静脉血管都清清楚楚。
记忆落下吉光片羽,一个滚烫的名字涌上舌尖,裹挟过往十五年炙热喧嚣与每个盛夏的汹涌潮汛,即将冲口而出——
夏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乱葬岗中。
身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死状狰狞,四肢却多半完好。他身上还穿着净馆内的囚服,拘束衣却不见了,体内也不觉麻痹痉挛。
“我还……”他抬起手,挨个活动手指,“活着?”
有人接了他的话,语气疲惫沙哑。
夏油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熟悉的瘦老头靠在尸体堆旁,橙亮的丧葬工作服衬得他愈发矮小。那是睽违已久的王老二——夏油一眼就认了出来,并为此感到惊诧。
见他醒转,满脸俱是恍若隔世的迷茫,王老二深深叹出一口气,脊背佝偻。
“你不该就这么死去,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老头脱掉帽子,抚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所以老陈想了个法子,找到以前在净馆工作的熟人把你的药给换了、人偷运出来,顺便趁着搬运囚车的空挡调了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上去充数。”
这显然不是个轻松的法子,因王老二身上脸上都积压着浓重的灰翳,整个人干瘪得只剩一具空壳。
“没想到反抗军奋斗十年,还真感染了不少人。所有在高等区间做事的低价值人群基本都一面倒倾向于你,硬要在净馆找出这么个愿意帮忙的,倒真非天方夜谭。这场旷年斗争,死谁都行,唯独不能是你。”
乱葬岗本是铁城墙用来堆积、处理尸骸的垃圾场。夏油扶着几具尸体起身,乱成浆糊的大脑总算开始运作,缓慢得几乎能听到齿轮咬合的磨损声。
“为什么?”他只是问。
我罪孽深重、我沾血无数、我令所有无辜者献身,我罪该万死。
站在死者之中,王老二叹息着摇头,“就为着你即便明白一切,也情愿往前走。”
“乔尼是个好孩子,杰。但好孩子是活不长的,铁城墙注定粉碎他们幼稚的期望,将新生的火苗卷入锤底,再不复燎原。但你不同,你太清醒了。”
“你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又将面对什么。我们作壁上观,看得太多,反而不忍见如你这般的天才昙花一现,将数得见的一辈子耗在无望上。”
隔着千百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老人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很苦,带着几分怜悯。
“放过自己吧,这是我们的期望。”他戴上帽子,转身离开,“这条路你走得够远,是时候停下来休息了。”
“会有人帮你走下去的。”
风呼啸着刮过,再不见人影。
夏油站在原地,左肩剧痛,血又开始往外渗。
他木然看着王老二消失的背影,嘴唇嗫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乱葬岗的恶臭这时才传到鼻尖,夏油转过身往反方向走了几步路,突然顿住,缓缓蹲下。他捂着溃烂的伤口,牙关紧咬,终究抵不住眼眶滑落的热流。
那些眼泪很烫,划过脸颊时带着炙热与酸楚,眨眼跌落,就这般消失在肮脏的泥土中。夏油死死捂着脸,胸膛剧烈起伏,每次呼吸却都拖着战栗的尾音。
他应得的、他舍弃的、他无望的;生在向他招手,以猝不及防而崭新的姿态。
我该继续下去吗?夏油自问。
用这来之不易的最后一次机会,走我没能走完的路,尽我未尽的业?
死去的同胞无声嘶吼,怨灵盘踞在乱葬岗中,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他,逼他交出确切的答案。昴·劳伦斯曾踏过硝烟与鲜血,无畏无泪也无心;他不惧指责唾骂,眼中所见唯海平面的一线曙光,任阳光灿烂也从不曾入眼。
但夏油杰不同。夏油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时常迷惘、动摇、惧怕,会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操十二分心,也会因一个轻柔甜腻的吻舒展眉梢。
他的一切,被赋予的与赋予他人的,都过于鲜活。
乱葬岗很大,脚步深深浅浅,总能接近边际。夏油在尸山血海中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前挪,时间与空间都开始扭曲模糊,熏臭蒙蔽口鼻,天昏地暗。
但他从未停下,依旧固执地往前走,像要将过去与重负踩在脚下。
出路总会有,甚至不需费多大力。夏油从十年前打给安德烈的那一通电话起,便将与革命军有关的所有活动安排到昴·劳伦斯名下,顺便用迷彩技术给自己伪装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在本科以无限接近满分的成绩毕业后,“夏油”升入范赛哲研究院攻读高阶应用,昴则在本地里策划集会、筹集物资,将手头的影响力发挥到极致。
而今昴已被处死,从头到尾都干干净净的“夏油杰”自然回来了。
他甚至还拥有一份完美得挑不出毛病的简历,哪怕随便投个二区研究院都能被优先录用,完全不必担心今后的生计。
崎岖起伏的地平线渐渐放缓,夏油想着想着,突然笑出了声。
眼角还带着尚未散尽的红,他扯起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绽开,又飞快地消失了。
“今后……”夏油茫然地想,“没想到我还能有这种东西。”
他垂着头往前走,脚掌磨破,鲜血与足底陈旧的血迹混在一起,不辨彼此。
乱葬岗位于一区二区交界处,出口正对废弃工厂,东倒西歪的铁丝网断了半截,只剩破烂在空中张牙舞爪。夏油跨过分界线,轻手轻脚地爬上铁丝网。倒钩锐利地刺破皮肉,他无所觉似的向上攀爬,直到翻越顶端,来到庄肃空旷的工厂侧。
脚心突然刺痛,夏油没抓紧,直直摔落地面。“哐铛”一声闷响,不怎么疼,只是胸口闷得慌,仿佛有块沉甸甸的巨石压住肺腑,堵塞气管,令细小的血沫涌入喉腔,渐渐染红唇角。
夏油闭眼缓了会儿,全身痛痒交错,高热一阵接一阵往脑子里扑。
当他再度睁眼时,却猝不及防地撞入天空。
天晴云舒,高阔而悠远,犹如风平浪静的大海。
夏油蓦地想起被自己存放在二区家中的戒指。时隔多年,他再未佩戴过,却始终记得铁环缠绕指间的触感——一如五条柔软的银发,与那双清澈耀眼的蓝眼睛。
“算了吧,”他捂住眼,低喃,“算了啊。”
这条路走了十年,你累了吗?
我累了,我已以死偿还。可以……停下了吗?
鸟雀掠过晴空,棕黄翎羽缓缓飘落,摘下一瓣细腻的云。风将起,明日又是好气象。
41/71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