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云恒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微垂的眸子也抬了起来,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神是十足的陌生。
“他其实根本就不是被拐走的吧,您因为触碰到某些人的利益,造成了云鹤的失踪,当时那个人贩……或许说是您的竞争对手一方,根本就不是死于什么分赃不均引起的内讧。”
他用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点的时候,他手上就沾了人命,您内疚、自责,却同时又想利用他偏执暴力、不服管教的性格,因为这些狠辣、果决、不怕死,和您年轻时如出一辙,正好接手您暗地里那些……事业。”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良久,屋里传出低低沉沉的笑声。
“鹬蚌相争,不要让渔翁得了利。我不动那孩子,你们兄弟的事情自己处理好,处理不好,就别怪我铁石心肠,没了印晓星,还有唐晓星,李晓星,总归不是一个男人,你好好考虑考虑。”
封云恒出了门,深深呼出一口气。
父亲这关明明过了,可心里挥之不去的不安感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走向书房,扔下一句话给杵成了个木头桩子的宋祁。
“你确定他们下午到?”
一声惊雷吓得宋某人心脏差点蹿出嗓子眼,他紧追两步跟了上去,说话都磕巴:“对对对对,会比我晚上半个多小时,燕先生想坐地铁,老板没让我跟着,按理说这个点也应该到——哎手机响了,您稍等。”
封云恒略一点头,转身去了书房,可总觉得心神不宁,甚至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空杯,里面残余的几滴水珠蹦出来,落到纸上再晕开,像是眼泪,有点薄情,又有些冷性。
他盯着水渍看了一会,从兜里拿出一枚硬币放进抽屉里,里面还卧着一把蝴/蝶/刀和一支万宝龙钢笔,最深处露出红色绒布小盒子的一脚,孤孤零零。
宋祁说过:“不稳定的亚基根作为桥梁,将一型溶胶纳米肽相互连接形成空间网状结构,电荷跃迁后性状彻底改变,生成二型溶胶纳米肽,试验品太新,没有足够的数据证明燕回秋的遗忘作用是顺行性还是逆行性,是暂时性还是永久性。”
“不管您二位再怎么长得像,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同的两个人,忘记不爱的,记住爱着的,不是很正常吗?说不定有一天他谁都不记得了,又说不定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这谁知道呢?”
爱的反义词,是遗忘。
封云恒把脸埋在手掌里,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
燕回秋忘了他,忘了所有,唯独对云鹤有着浓烈到无可救药的感情。
用宋祁不着调的话来解释,封云鹤是个下载文件,而除此之外的所有信息对于燕回秋来说都是缓存,天黑就关机,关机就自动清缓存,天亮再开机,谁也不认识。
从燕回秋彻底忘记他的那天开始,封云恒一天都没睡安稳过,他总寄希望于第二天醒来看见的不是一双迷茫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面对他的时候,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最开始,他用苍白又无力的解释来进行自我安慰——
燕回秋记得云鹤,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记得他。
可封云恒可以一天又一天的重复介绍自己,一次次的让燕回秋重新认识自己,却永远没办法让他重新爱上自己。
他嫉妒,他吃醋,有些话来不及思考就已经脱口而出。
“你很像我曾经喜欢过的一个人。”
“是吗?”
“他以前对我很好。”
“后来呢?”
“我把他亲手让给了别人,等意识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燕回秋当时看了他好一会,眉头也拧了起来,又往后拉开一段距离,斟酌再三,才慢慢地说:“任何一个人都是无可取代的,就像云鹤对于我,那个人对于你。你觉得为时已晚,换个角度想,也可能恰恰是最早的时候。”
封云恒没有再回话,因为燕回秋的目光已经掠过他,看向了自己身后。
耳边一声惊喜的“云鹤”,如此刺耳。
他私自解除了和印晓星的婚约,用尽所有手段才瞒父亲到现在,事到如今没有任何可以回退的余地,他会拼尽全力阻拦云鹤带着燕回秋离开。
书房门突然被拍响,宋祁慌慌张张的声音传了过来,伴着外面隐约的雷声。
“封总!东港那边出事了!”
暴风雨中的东港海,是一片黑。
怒浪此起彼伏,一时间竟像无数拔地而起又顷刻间崩裂的山峦,轰然压向被打的瑟瑟发抖、震颤不止的海面,疼的大海都发出了悲鸣。
雪白的探照灯光相互交织,似乎在不断试图撕开黑幕。
在狂风骤雨中进行海上援救的难度可想而知,何况失踪的是两个人,不是一艘船,整个救援行动几乎等同于白费功夫,大海捞针。
倾盆暴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封云恒站在原地,大半的身体被淋湿,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东港海,脑子里空白一片。
每一分钟都变得无比漫长,胸口也绞着拧着的发疼,钝钝的,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
受天气干扰,对讲机的信号断断续续,在电流滋啦作响的间隔里传来了人声。
这是第几次了?是不是还是没有找到的回应?
“目标已找到,两人。”
依旧是没消息吗?
“机降困难,倒飞,悬停索降。”
如果云鹤和燕回秋都出了事……等等!
封云恒麻木迟钝的脑子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对讲机里传来了什么。
找到了!
他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一次次的失望过后,他甚至不敢抱着任何期望,可现在真的找到了。
“医疗……”
嗓子发干,封云恒狠狠地咳嗽了一下,近乎声嘶力竭地吼道:“医疗队!快!医疗队!”
几分钟后,一个小小的黑影在雨夜中越来越近,将大自然的惊涛骇浪和狂风骤雨一点点地全都抛在了身后。
医护人员抢先冲了上去,封云恒紧跟而上,舱门拉开,一个人被抬了出来。
是封云鹤。
他额头滚烫,整个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间或夹杂着几句胡话。
可有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被抬了出来,机舱里根本就没有燕回秋。
打在身上的雨水都成了刀子,一刀一刀,似乎要将人割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封云恒勉强镇定下来,抓住救援队员的胳膊,声音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急切。
“另一个人呢?不是说两个人吗?”
救援队员摇摇头,加大了音量喊道:“风浪太大,我们都差点回不来!”
封云恒僵在原地,他猛地回身看向茫茫大海。
燕回秋还在海上?
生还可能性多大?
他重重地喘息两口气,命令下得不容置喙,却隐隐发着颤。
“继续找!就算是尸体,也给我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燕回秋:“我在海上漂呀漂~”
☆、求我身侧之人,与我所求相同
深秋已至,枯黄的枫叶被风一卷,在空中打了个旋,又慢慢地落到地上。
一只脚踩了上去,又离开。
“东港最近太乱了,别过去了。”
“我听说好像和一起绑架案有关系?人质失踪什么的,戒严了都。”
“可不是嘛,据说失踪那个是哪位心尖尖上的肉,好家伙,这一顿报复的,搁古代都能叫灭门惨案了。”
又是一阵风,刚才被踩过的枫叶扑腾两下,居然又飞了起来,顺着风向就落到了水里,悠悠地在水面上转着圈,将刚才听见的一切藏进了水底。
一辆车从岸边极速驶过,震的枫叶下面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宋祁通过后视镜瞥了一眼,见后面那位正闭目养神,就悄悄给窗户开了个缝,这才感觉透过气来了。
这个月刚开了个头,他们却已经跑了三遍东港,原因无他,当地警方找到的每一具尸体,封总都要亲自来确认一遍。
尤其是海浪冲回来的浮尸。
那些发着恶臭,肿胀的不像样子,连面目都分不出来的尸体就那么摆在那里,一靠近了都能熏人一跟头,可封总却毫不在意。
燕回秋生还的可能性多低,封云恒明明心里什么都知道,却不愿意相信,就像悬在崖边死死拽住一根绳子的人,一旦跌落,万丈悬崖,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缺席即是存在,而且,没有比缺席更强烈、更如影随形的存在方式了。
燕回秋将以这种方式存在于封家两兄弟的生命里,不知会多久,可能一年,可能三年,可能一辈子。
宋祁没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他想一坨子把人打醒。
可是他怂。
微凉的风吹开梦里的浓雾,露出月光下有些清瘦的身影。
一时间,梦境与现实交织,燕回秋正站在木桥上,微微垂着头在思索什么,风一吹,略长的头发散开,他没有动,就那么成了一幅画,入了梦。
“燕哥,”封云恒走上前去,近乎用了绝对的理智和冷静来压住疯狂的喜欢和想念。
对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还是温柔的,包容的,带着一点坏的笑,又好像这一瞬间原谅了他曾经做的一切。
“云恒,过来。”
封云恒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指尖堪堪擦过对方掌心,下一瞬间,凉凉的声音响起。
“我有话要说。”
与此同时,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道禁锢住了他,封云恒脑子嗡的一声,无论怎么想再抬起手来,都无济于事。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嘘,”燕回秋只是在唇边比了个手势,垂下目光看了眼表,时针分针秒针都到了十二,秒针往前轻轻拨动一格,时间的齿轮悄然踏出一步,滑向另一个漩涡。
他往前一指,“生日快乐。”
细碎的光从空气中浮现,悠悠地飘了起来,萤火星星点点,湖水莹莹闪闪。不知数的孔明灯接连亮起,轻而缓地升上夜空,朦胧月色里,飘向虚幻而向往的世界。
有几只小萤火虫飞过来在封云恒身边慢慢地绕着,一点亮光颤巍巍地往后飘了一小段距离,像是认生,而后又痴迷眷恋地飞了回来,落在他的食指上。
星光萤火,璀璨迷离,海天星斗都连成了一片,那人笑意盈盈,眼里洒了碎钻。
“每只孔明灯上,都许了同一个愿。”
“什么愿?”
“求我身侧之人……”燕回秋微微一笑:“与我所求相同。”
他单膝跪下,手心一展,里面静静卧着一枚男士戒指。
“我的小云恒终于22岁了,不知道这位到了法定结婚年龄的小先生,愿不愿意做我一生的伴侣?是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封云恒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不论他怎么挣扎,怎么拼尽全力去说愿意,都无法控制迟钝凝滞的身体。
现实不可更改,既往已成过去,即便是梦境也无力回天。
周围的萤火虫被自己抬手挥散,那些散发着光亮的小家伙们纷纷受了惊。
“不愿意。”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脱口而出,说出后涌上心头的即是无尽悔恨。
如果时间能重来,如果……
人可以劝导自己不要对未来抱有期望,却无法抵挡汹涌而来的幻想,浪潮一旦掀起,就只能任由其泼洒而下,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直到被现实彻底浇醒。
他只能看着燕回秋脸上的笑一点一点隐去,看着对方站起身,隔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
“理由。”
“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你算什么?情人?其实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毫无用处,可怜至极。”
平淡的语气,刺耳又诛心,字字如刀。
——封云恒,快闭嘴,你会后悔的。
“燕回秋,你作为情场老手,怎么会区分不出真情假意呢?我不能浪费时间在一段会被人津津乐道且注定无果的感情上,我们说好了的,一个想离开,另一个不会阻拦。”
——不,不是。
那些话,那些让他追悔莫及的言论,每一句都是冰冷的,刺穿着曾经的燕回秋,痛伤着现在的自己。
“我们的开始本来就是个错误,这个错误需要纠正,过去几年的时间,你没用心,我也如此,不过是走了一程山水,早晚要分开,及时止损吧。”
——快闭嘴!
燕回秋一歪头,笑了,眼里半分笑意也无。
“我没用心?”
他干脆利落地一扬手,戒指在空中滑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被月光一照,绽放出最后一次绚丽,随即沉入冰冷的湖水,荡开的涟漪划破了月亮的倒影。
孔明灯熄了,萤火散了,那些微弱又倔强的光亮一点一点不甘心的消退,仿佛从未在人间出现过。
“好,一诺千金。”
封云恒迈出的脚步又被硬生生地扯了回来,他控制不了身体,却不可抑制的去想沉进湖里的戒指,想燕回秋离开的背影。
那个人洒脱,没有争吵,没有质问,没有乱哄哄的大闹,就这么平淡的、果决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留下几个字——
“我现在只求,后会无期。”
追上去!快追上去!
他的脚步艰难地往前挪动了一步,就再也动不了了。
你会后悔的,封云恒,你会后悔的!
“封总?封总!?”
宋祁惊疑不定的声音传了过来,封云恒猛然惊醒,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隔了好一会,他才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嗯了一声。
推开车门,咸咸的海风吹了过来,混乱的脑子才算清醒了些,可每走一步,他都无法阻挡纷至沓来的回忆,最后干脆自暴自弃的任由记忆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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