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北衫一听缘由,上前拍了拍罗清越的肩膀,嘿嘿一笑:“原来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失敬失敬。”
罗清越笑容很冷,他的目光从乔展移动到乐疏寒身上,顿了顿开口:“所以就算要害怕,这一趟有乐公子在,害怕的人也该是我才对。”
“你这是何意?”
乐疏寒还想开口辩解,被乔展按了下去。两人还在席间,乔展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他的大腿上,冲他摇了摇头,炯炯有神的目光中蕴含了镇定的力量。
这件事上乐家的立场不太明朗,可乔展隐约能感觉到,乐疏寒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他是无辜的。
罗彩衣也帮乐疏寒解释,“哥哥,乐公子对这件事不知情,我刚才已经替你问过他了。”
“诸位,”罗清越敛了笑容,仿佛没有听到妹妹的劝解似的,直接拖着她的胳膊往门外走:“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告辞了。想去极乐宫的话,今晚戌时,城中的神仙庙门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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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灯火凄迷。
打更人的梆子响了三声,长街上稀落的人们正攥紧衣领,低着头往家里赶。
乔展一行人循着地图来到了那座神仙庙,庙前挂着两个破旧的大灯笼,在夜风中凌乱摇曳,灯下光影斑驳,状似鬼火。庙堂大殿中央端坐着一尊金身佛像,传说大乘佛教中的佛名数不胜数,而没有哪位像殿前这尊像,双臂平展,昂首挺胸坐于莲花台上,像在接受圣光洗礼一般。
卓北衫绕着佛像走了一圈,咂咂嘴:“这就是他们说的神迹?”
“这佛像的动作很奇怪,像是在……白日飞升。”乔展摩挲着下巴想了好半天,自认为只有“飞升”一词能准确描述佛像的动作姿态。
“你们来看。”
正对佛像的西边矗立着一块石碑,碑文上篆刻了金身佛像的由来及生平往事,乐疏寒站在石碑前,指着碑上一行小字道:“这尊佛名为长生佛,既不属于婆娑世界过去佛,也不属于现在十方世界中佛的任意一个,它是完全独立于体系之外的。”
乔展双手环抱于胸,半个身子靠在供桌旁,思忖道:“独立于佛教体系之外的佛,还能叫佛么?”
“不知道。”
乐疏寒答:“总之这尊佛自建庙以来就在这里,拜此佛可助人通往永生极乐世界,所以它也被人称作往生极乐佛。”
正在三人踌躇之时,庙门外台阶上传来清脆足音。罗清越背负双手向他们走来,他换了一套装束,不似午时见面那般的江湖气,锦缎长袍上根根金丝绣线织出一副狮虎争斗图,腰间配翡翠珍珠白玉坠,脚底是暗金色的长靴,活脱脱一副精明贵公子像。
卓北衫没想到一个人光是换件衣服,变化就能这么大,他目光呆滞,险些惊掉了下巴:“罗公子,你这是要去哪儿赴宴啊?”
罗清越笑容明澈,左手拇指在背后不停地转着右手上那枚银亮的指环:“卓兄你这就明知故问了,我除了来见你们,还能去哪儿?”
“就是,没有我哥哥帮忙,光凭你们三个明年也摸不到极乐宫去。”
罗彩衣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几个时辰不见,这姑娘也改了装扮,柔顺黑亮的长发被她辨成了长辫子,用红丝带系好,最后在发尾扎成完成的一束。
这兄妹俩穿得像要去选美似的,两人原本就一个俊美,一个灵动。今晚这出惊艳绝伦的出场,反倒衬得旁边三个男人跟土老帽儿似的。罗清越望向乐疏寒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挑衅,随后他打量着旁边一句话不说的乔展,那神情像是猎豹终于锁定了猎物一般。
乐疏寒心里毛燥燥的,手臂不自觉地拦上乔展的肩膀,两个人杵在原地,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今天出门前连衣服都忘了换,沮丧之余低声附在乔展耳边道:“阿展,罗公子今天好像比我好看。”
“……哪有。”
“你不觉得么?”
乔展看了眼罗清越的盛装,又看了眼乐疏寒朴实无华低调的装束,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你最好看。”
“真的?”
“真的。”
因他的话,乐疏寒心中小小窃喜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胜负欲,而且还是在穿衣打扮这种小事上,他抹掉脸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褶皱的衣衫。
这该死的胜负欲!
“彩衣?!”
卓北衫没想到还能在今晚见到她,浅褐色的眸子闪出惊喜的光,可一想到他们四个大男人要去的地方,眸色又霎时黯淡下来:“你怎么来了?”
“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不能来,跟我哥哥磨了好久才要到的机会呢。”
罗彩衣望了眼哥哥,发现罗清越也正在看她,眼神里七分宠溺的警告,于是连忙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好了我记着呢,保证不给你们拖后腿!”
夜愈深了,一阵清风吹灭了堂前的烛火。罗清越从腰间取出五条黑布分发给众人。
“通往极乐宫的路是不可能让普通人看到的,我们需全程黑布蒙眼,待下个时辰打更声响过三下,会有引路灵士带我们去那里。”
时辰临近时,五人取了布条遮住自己的目光,安静坐于蒲团上等待神秘的引路灵士降临。
乔展心神不宁,他的呼吸不甚往日的平静,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垂在身侧的手臂忽然被一人捉住,他刚想挣脱,发现那只手的温度和触感似曾相识,是乐疏寒。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安,乐疏寒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有弹性的指腹划过掌心,有点痒痒的:“闭气凝神,小心有诈。”
这样确实太过于冒险,且不说罗清越究竟站在怎样的立场上帮他们,即便他本人没有害人之心,他们几个就这样傻等着,像只待宰的羔羊,那引路灵士说不定会在路上杀了他们。
乔展将自己的顾虑写给乐疏寒,身旁人长出一口气,攥了攥他的手写道:“别怕,万事有我。”
打更的梆子声响了三下,远处传来凌乱稀落的脚步声,似乎来得不止一人。庙堂中的灯油香气经风一吹,直往他们鼻子里钻。乐疏寒趁人不备忙给自己封了几处穴道,这风里有毒。
熏风缭绕,眼前的黑暗愈发浓重。只听砰砰几声落地声响,五人中已有三人倒地不起。
乔展装模作样将上半身靠在了乐疏寒身上,他能感觉到乐疏寒没有中毒,浑身瘫软的迹象,都是两人在配合着表演。若说制毒解毒的功夫,江湖上没人能比蝴蝶谷主更精通。
乔展继承了蔺柏风的高超医术,蔺柏风还在世的时候,曾要求他每日将身体浸入药液中浸泡一个时辰,增强他对于药性毒性的抵抗能力。未出蝴蝶谷时,乔展也一直延续着此种做法,所以眼下这点毒物还不致令他失去意识。
引路灵士将他们五人逐一抬上马车,清脆的马鞭声回荡在夜空,三辆马车如离弦箭般奔袭在墨色深夜里。耳边劲风呼啸,乔展听得车轮渐渐从平整大道撵上了颠簸石子路,他拉下眼睛上的布,撩起帘缝向外瞄,帘外已然是山路。
侧躺在他身旁的乐疏寒此刻也拉下了眼睛上的蒙布,那双漆黑眼瞳正望着他,带了一丝问询的意味。
“我们上山了。”乔展在他掌心写道。
“他们三个怎样?”
“应该没事。”
乔展继续在他掌心划拉着,“北衫经验多,不必担心他。毒烟只会让人昏睡,并不伤及脏器。”
前路怪石林立,马鞭嗖嗖抽在马臀上,车的速度更快,乔展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得移了位。车身一阵剧烈的震动,他整个人摔进了乐疏寒怀里。
乐疏寒一只手臂垫在他脑后,被撞得不轻,乔展抬头迎上他忍痛的表情,两人同时无声开口:“没事吧?”
“我没事。”
乐疏寒抽回胳膊,手掌胡乱在他头顶拍了拍,状似安抚。做这些动作自然得像是吃饭睡觉一般,黑漆漆的马车里,他完全没有看到怀中人渐渐红起来的耳根。
乔展还是不安,怕乐疏寒其实在琉璃盏买簪花时就已看穿了他的身份,可他不敢问。两人近日相处的气氛不能不说融洽,但总有几分让他别扭的感觉。
车外的马夫勒紧缰绳,嘴里长长“吁”了一声,车子停在一个山洞外。奔波了一夜,此时已是破晓时分,几位引路灵士掀开马车车帘,将他们五人连拖带拽丢进了山洞里。
石门轰然封闭,最后一束光在乔展眼前消失,周遭再次陷入黑暗。五人在冷冰冰的石砖地上躺了很久,确定外边再无脚步声响起,卓北衫率先扯了黑布,坐直身子:“憋死老子了,这群家伙可算是走了。彩衣,彩衣你没事吧?”
“嘘,别吵。”
乔展燃起一个火折子,照亮了眼前巴掌大点的地方。这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石廊,墙壁上多有孔洞机关,黑漆漆的甬道里阴风阵阵,他往前走了几步,举高手中的火光,看到了墙壁上镀金的三个大字:极、乐、宫。
罗清越一声不响从地上扶起罗彩衣,两人靠着墙壁站立,罗彩衣大概是五人之中唯一一个中了毒的人,她身形还有点摇晃,脸上红扑扑的,拉着哥哥的手很久没有松开。
“这就是极乐宫。”罗清越道。
“我们就这么进去?”卓北衫挠头。
乔展跟着手中的火光向里探了几步路,身后追上一人将他扯了回来,回身一看正是乐疏寒,他道:“洞内情况不明,你不要贸然行动。”
眼前白色折扇一展,乔展笑了下:“只是几个机关而已,没事。”
只见他手腕一抖,二十四根扇骨极速飞出,金属的破空之声划破了黑夜的静寂,每一根扇骨都按照既定的轨道极速飞行,在墙壁四周上下翻飞,横冲直撞,拱形甬道里金光乍现,回声阵阵。墙壁内的机关感受到冲撞,霎时万箭齐发。前方又是一石门轰然开启,门内白色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原本平整的地面发出隆隆巨响,砖石在震动中开始碎裂。
“不好,这里要塌了。”
罗清越抽出腰间的软鞭,拉着罗彩衣冲进剑阵,软鞭扫落了周身淬毒的利箭,他边格挡边冲身后大吼道:“快跑,进那扇门。”
☆、千丝万缕诉前尘
巨石门重重落下,周围又是一片漆黑。乔展迎着甬道深处跑了一段路,前方有莹莹烛火闪烁不明,他站在原地喘着气,伸手指着前方:“疏寒你看,我们应该到了极乐宫的……”
他骤然回身,四周空无一人。
冷汗顺着脊背淌下,“疏寒,北衫?”沿着空旷的石廊行进了一段,依然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乔展开始困惑自己究竟是何时与他们走散的。他捡起地上的石子在墙上画了朵花,硬着头皮继续向石廊深处走。
每隔一段,便在墙上做个标记。狭长的石廊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草味道,乔展附耳在墙壁上倾听,头顶上方隐约传来隆隆的声响,像是蛰伏的巨兽发出的沉郁低鸣,他踩上洞壁,伸直胳膊去够头顶的石壁,触摸上去竟是一片灼热之感,上面在烧什么东西?
就这么兜转了一个时辰,他又回到了刚才出发的起点。乔展撇了眼墙上歪歪扭扭的花朵标记,心中气愤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石块。
“别装神弄鬼的,有种就出来。”
话音刚落,前方倒真传来一阵石壁摩擦地面的声音,乔展竖起耳朵听得真切,再次向里走近,却发现墙上的标记全不见了,这石壁原来是会动的!
从狭长的石廊走入一个灯火通明的圆形房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排贴着墙壁站立的假人,其中有男有女,他们身上穿着的恰恰是绣有“山风海雨图”的金色长袍,乔展骤然睁大了眼睛。
那些衣服果然是送到这里来的。
他凑上前去看这些假人,每个人手腕内侧都印有标记,他们的皮肤尚有弹性,衣服上带着浓烈了药草味道,乔展捏起一个人的手低头去闻,浓郁的尸臭味道从皮肤里散发出来,手背上隐约可见几片暗绿色的尸斑。
不对,这不是假人,是真正的人!
乔展丢开那只手,向后退了两步。抬眼再看那些静默伫立的人像时,才觉他们脸上的表情异常狰狞可怖。这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被做成了尸塑。
简直太过于丧心病狂,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长生之法?将活人做成傀儡,立在这孤独凄冷的殿堂里,这根本不是什么极乐宫,倒更像是无间地狱。
这么想着,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乔展听到有人叫他,于稀松的烛火之中看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人穿着黑风长袍,右手负剑,转过身来用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他——
乔展愕然,失声道:“师父?!”
蔺柏风踉跄着步子,身后是万丈悬崖,他向后退到悬崖边上,回望乔展时,双目忽然淌出血水来,“阿展……都是因为你……师父落得这个下场……都是因为你啊……”
“不!”乔展惊得后退,他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眼前这一幕与当年蔺柏风坠崖时的画面何其相似,可又不尽相似。记忆里的蔺柏风是温润和蔼的,他从来都不会怪他,可如今站在面前的,不也正是师父吗?
“师父,你到底怎么了?”
他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悬崖边上的蔺柏风笑容狰狞,阴戚戚开口道:“……该死的人是你……阿展,我就不该救你,不救你,我也不会死……”
“师父,我——”
乔展一步步向后退,蔺柏风将手中剑扔给他,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凄然的目光里充斥着怒火:“……动手啊,你还在等什么?难道非要师父跳下这悬崖,你才肯罢休么?”
“我没有。”
乔展惊恐地摇头,漆黑澄澈的眸子里蕴了几分水汽:“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死,你走的那天,我跑到悬崖底下疯狂地找你,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真是没骨气,把剑拿起来。”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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