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屈膝行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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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长安城,郊外有条商路古道,沿路向东北方向行进可越过晋陕边界,绕过运城、临汾两地,可入平遥古镇。
早春的阳光轻薄透亮,偶听得枝丫上的鸟儿啾啾鸣叫,林间冷冽的空气吹散混沌疲惫,三匹毛色锃亮的高头大马迈开精瘦长腿漫步于古道上,马上三人端坐着。
卓北衫一手扯住缰绳,一手揉着胸口,屁股上像长了钉子似的扭来扭去,他走在最后面,嘴里直哼哼:“哎哟疼死我了,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家伙,开个玩笑而已,竟然下那么重的手,肋骨都要给我打断了,腰也疼,胸口也疼,屁-股也疼,我走不动了。”
“吁——”
乐疏寒收紧缰绳,率先慢了下来。他牵马与卓北衫并行,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递到他手里,面露愧疚之色:“卓兄,实在对不住,这里有瓶跌打损伤膏,你拿去抹抹吧。”
卓北衫将脑袋扭向另一边:“哼。”
乐疏寒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收不回来,脸上多了几分僵硬。这一路上卓北衫没少折腾,乔展不理他,他便仗着乐家公子脾气好使劲儿欺负人家,实在是看不过去了。
乔展牵马回头,望向乐疏寒已经半石化的脸和收不回来的手,朝他们俩走了过去:“疏寒你不用管他,让他疼去。”
他接过药瓶揣进兜里,抬腿对着卓北衫的马蹬了一脚,“没完没了了是么,你昨晚装神弄鬼差点吓死我们,怎么一句都不提,他不过轻轻拍了你一掌,你就要死要活的?”
“轻轻拍?那可是翌日寒光掌!”
卓北衫抢道,他委委屈屈作小媳妇的模样,牵着他的马远离了乔展的攻击范围,在一片树荫下站定,垂下的嫩绿枝条遮住了半个肩膀,他骂道:“乔展你没良心!”
“我也没说过我有。”
乔展翻身下马,站到马前去扯他的袖子:“下来,我看看你到底是真的疼还是装的疼。”
乐疏寒揉着眉心,他平生不怕奸邪恶棍,最怕旁人装神弄鬼。昨晚院门外骤然出现一个白衣索命鬼,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情急之下出手自然是没轻没重的了。
待索命倒地,他才听到熟悉的哀嚎声。卓北衫与乔展乃是旧友,此次也是恰好去平遥寻一位女孩子,所以才打算和他们共同启程。谁知这番玩笑非但没把乔展吓住,反倒惹得自己人打自己人,闹了个大乌龙。
柳树下有块大石头,卓北衫盘腿坐在石头上,扯开衣襟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对着乔展,像个七八岁告状的孩子似的扬起脑袋:“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青了。还有屁-股上……”
乔展粗暴打断:“屁-股是你自己摔的,跟人家没关系。”
他的手指轻触胸口的肌肉,还没等用力就听卓北衫一顿鬼哭狼嚎,乔展厉声呵斥:“闭嘴不要叫,吵死了。”
乐疏寒凑上前来观察他的伤势,看着卓北衫胸膛上那青紫的掌印,很不是滋味,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问乔展:“这伤重不重?”
“还好,只是皮下出血而已。”
乔展取出小药瓶让他上药,卓北衫两手扶着冰凉的石头依旧是不接,继续翻着白眼,给乐疏寒下马威:“都皮下出血了,还好?伤不在你们俩身上,你们就不心疼。”
“你知道皮下出血什么意思么?”
乔展冷着脸,垂下了手:“我现在打你一耳光,也能皮下出血。”
“我不管,帮我上药。”
“你不要得寸进尺……”
乐疏寒叹了口气,卓北衫现在很不喜欢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拍了拍乔展肩膀,“阿展,你帮卓兄上点药吧,我去看看前面能不能租到马车,好让他休息一下。”
待到乐疏寒走远了,乔展回过头来直接拎住卓北衫的领口将他扯了过来,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别玩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卓北衫嘿嘿一笑,扒拉开他的手:“怎么,我说他几句你还心疼了?”
卓北衫直起身子正色道:“小蝴蝶,乐疏寒跟你不是一路人。他这个人嫉恶如仇,现在和你走的近是因为不晓得你身份,等到了平遥古城,一旦出了岔子哭都来不及,既然你那么相信他说的汇通钱庄的线索,我帮你试试他的性子有何不可?”
“那也要有个限度。”
乔展反驳:“你这哪里是试他,是在耽误时间。”
临走前乐疏寒落寞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心里过意不去。那眼神黯淡,疲倦,带了几分不能言说的苦衷,看得出乐疏寒原本非常期待这次平遥之行,但卓北衫不依不饶的发难,让这位贵公子有几分无所适从。
乔展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管之后怎样,现在我们仍是朋友,你不许再那样欺负他。”
经过长时间的跋涉,三人终于顺利达到平遥县。进入古城镇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落了山,星月尚未升起,他们在镇中寻了家客栈落脚。
晚饭毕,各自回房歇息。
乔展找小二要了壶酒,于窗外抬眼望见皎月洁白如绸缎,天空万里无云,正是赏月的好时候。乐疏寒的房间就在他对面,两人隔了一个圆弧形的距离,乔展踏出房门的时候,就看见那人双手撑在栏杆上冲他微笑点了点头。
“还没休息?”
乔展拎着酒壶朝他走了过去,乐疏寒抬头望了望月亮,又低头看他的酒:“你不也没睡,还跑出来喝酒。”
“房间有点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乔展仰头灌了口酒,清冽醇香的酒液如琼脂甘露,带了一丝清甜,这味道着实惊艳到了他:“这酒好香啊,入口冷,进了胃里却烧得像火一样,你要不要尝尝看?”
乐疏寒的眼眸亮得像黑曜石,眸中倒影着星月的光辉,还有乔展因为一壶酒而雀跃满足的神色。于是,他接过酒壶也灌了自己一大口,任凭清冽的酒液淌过喉咙,然后频频点头:“这酒确实不错,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一定要带几壶回去喝。”
一壶酒,两人分着很快就喝完了。
乔展将酒壶捏在掌心,远眺黑夜的静寂景色。古城镇内灯火阑珊,城外有林木环绕起伏嶙峋的山峰,月亮像个银色的灯,只照亮了远山林海的尖尖处,形成了黑银渐变的效果。
看着看着,他又想到了卓北衫那天在树荫下的话——乐疏寒跟你不是一路人,他这个人嫉恶如仇,现在和你走的近是因为不晓得你身份。
卓北衫是在提醒他,提醒他不光是乔展,还是乐疏寒要抓的千面蝴蝶。只是连日来的相处,让他莫名有种跟乐疏寒在一起很安全的错觉罢了。
毕竟每次遇险,他都挡在自己前面。
“疏寒。”
“嗯?”
“倘若你的朋友骗了你,你会怎样?”
乐疏寒双手交握撑在栏杆上,思忖了一会儿,夜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丝:“如果是很好的朋友,我会要一个解释。”
答案跟他猜的分毫不差,乐疏寒平日看起来温和,骨子里却十分固执。他始终坚守内心的一套规则,任谁都不能轻易打破。乔展又道:“若他解释了,你不愿接受呢?”
“那便彼此放过。”
黯夜的风抚过脸庞,吹醒了酒气。乔展长舒了一口气,彼此放过为好,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自己应当完成的夙愿,他的生命是为了报仇燃烧的,与之无关的其他一切情感终将是过眼云烟。
“你呢,若是你被欺骗会怎样?”乐疏寒转头问道。
乔展惨笑了两声,想再喝两口酒,才想起酒壶已经空了。他的欺骗和乐疏寒想的那种欺骗根本就不是同质的,如果有人也像他瞒着乐疏寒一样,来瞒着他的话:“……我大概不会原谅他。”
飘渺的声音落在风里,抓不住任何有形之物便坠落。就像乔展这个人,终是要斩断与这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
翌日,平遥汇通钱庄。
这座钱庄开在古城镇的核心地段,酒楼茶肆林林总总绕着它的外围开了一圈,家家开门迎客,满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
踏进钱庄的金红门槛,厅内装潢考究,墙上挂了竹、兰、松、柏四幅写意画,西北方向独立一间房为高级贵宾休息室,正中央向东绵延一排典当窗口,排列得非常整齐。
三人到的时候还是清晨,窗口只开了一个,里面的小二刚打扫完脚下的灰尘,见有人进门,连忙戴上副双片曲腿眼镜,向外探出脑袋跟他们打招呼:“三位公子可是要兑银票?”
☆、罗云镖局罗彩衣
乐疏寒问道:“钱掌柜可在?”
钱瑞丰是汇通钱庄的老板,也是当初不远万里跑去乐家商订那批绸缎的人。几年不见,他整个人愈发丰满,肚子向外凸出的程度不比一般怀孕妇女小多少。
乐疏寒此次前来原本没抱什么希望,毕竟父亲闪烁其辞的态度已让他觉察到这批货的隐秘程度,可没想到当他旧事重提,钱掌柜竟十分痛快地承认了。
“是有这么回事,”钱瑞丰抚了抚下颏花白的胡须,目光坦然道:“那批绸缎是我订的,哈哈哈你爹做生意可真是一丝不苟,为了那么点边角料的钱,我跟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那绣样你从何处得到?”
“绣样?”钱瑞丰挑眉:“作坊绣娘给了几张图样,我自己选的。”
卓北衫随口一问道:“什么作坊会出那样的图?”
钱瑞丰眼珠滴溜溜地转,他瞥了眼卓北衫,心中早已有数。乐家与汇丰钱庄的商业往来并非只有这一次,但如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乐松羽从不亲自登门拜访。今日乐疏寒上门,抓着陈年旧事问来问去,必是有所准备。他若不应,岂非要跟这群年轻人纠缠到明天去?
桌上的茶又被斟满,钱瑞丰顿了顿,望向卓北衫不答反问:“怎么,卓公子可是觉得那图有什么问题?”
“倒也没有。”卓北衫环视了房间,思忖道:“只是钱掌柜你订那么多的绸缎,总不会都是拿去给人裁衣服的吧?”
钱瑞丰笑意冰冷:“有何不可?”
话已至此,估计从钱瑞丰嘴里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乔展忽然起身,一声不吭地朝外厅走。
“你去哪儿?”
手臂忽然被人捏住,乔展侧过头看到乐疏寒的手攥住他的小臂,深黑色的目光里透着疑惑。
“出去转转。”
查线索还是得靠自己,与人打交道询问这种事他不擅长,他也不想学。乔展踱步至外厅,抬头望见墙上四幅壁画,凑近看时,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
四幅壁画中的第三幅画的是月光下静谧的竹林,这幅“月染银竹”图,是乔家特有的家徽。家徽,通常被印在家族服饰以及宝剑兵器上。乔展未碰过家里的刀剑,身上亦无当年家传信物,看着眼前这幅画,竟然恍若隔世。
他记得父亲爱竹,家后院的半山腰上种了成片的竹子,那时他个子小,两只手抱住竹竿向上爬,整个身体挂在风中荡来荡去,像只轻盈的精灵。
乔寅竹长身玉立,站在竹林深处朝他招手。记忆中父亲的笑容还是那么明朗,他穿过竹林中的沟沟壑壑,飞奔至父亲身边,将他爹的大腿用力抱住,开心雀跃道:“爹,竹子都长好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做竹屋?”
乔寅竹摸着他的脑袋,笑道:“傻小子,天天惦记这个,还要等竹子长长,竹子长好了,做出的屋子才坚固。”
从那以后,乔展天天跑去竹林里看竹子,比他自己吃饭睡觉还上心。他等啊盼啊,好不容易竹子成熟,却等来了乔家灭门的结局。
那夜的大火融化了所有生命,烈焰将竹林化作灰烬,滚烫的温度把天空都烤成了暗红色。到处都是惨叫声,到处都是血……
每每想到这些,他胸口都犹如烈火焚烧,乔展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攥成了拳头,片刻又骤然松开。这幅画突然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钱瑞丰莫不是在暗示什么,毕竟世界上能认出这画的人就只有他了。
乔展只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年灭乔家满门的真凶,如今也在找他。
内厅里钱瑞丰仍在跟乐疏寒打太极,当乔展再回去的时候,钱掌柜看他的眼神已经变了。快到晌午时,三人从钱庄里走了出来。卓北衫要去酒楼找罗彩衣先离开了,剩下他们二人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钱庄内,钱掌柜回到内厅中,扭动书柜旁做工别致的花盆,几声机关绞合的声响过后,面前出现一条漆黑的甬道。甬道里站着一个人,屋内的阳光只漫到他的脚边,那人站在黑暗处阴沉沉开口:“有人认出那幅画了吗?”
钱瑞丰拱手:“乔公子站在那里看了好久,许是认出来了罢。”
“把人盯紧,过几日等我消息。”
“是。”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街头人群熙熙攘攘,乐疏寒与他并肩穿梭在人流中间,街头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吵得人心痒痒的,忍不住想掏银子买些什么小玩意儿。
乔展一路心事重重,总觉得长街之上有双眼睛在暗中窥伺。转身看时,又是一片繁华祥和,他的步子越走越慢,直到乐疏寒回身挡在他身前。
身体遇到阻挡自动停下,乔展抬眸望着他古铜色的脸,眼神茫然。
“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阿展,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
他笑了笑,眼神里有着化不开的黯淡,径直向前走去。钱庄的线索是乐疏寒找到的,可是他在钱庄外厅看到了乔家家徽,乔展实在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该跟眼前人说些什么。
“真没有?我不信。”
乐疏寒与他面对面一起走,乔展向前一步,他便向后退一步。漆黑眼眸里倒映着乔展白皙的脸庞,阳光将他浅黑的发色染成蜂蜜色,平添了几分俊美。
知道他是查线索心切,乐疏寒也没多问什么。只是心里暗自感叹他爹使得好手段,怪不得那晚在藏书阁盗账目盗得异常顺利,恐怕乐松羽早就知道即便他真的来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这件事里外口径出奇得一致,所有人都只当是一次正常的商业买卖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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