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疏寒坐在桌前,拍去书上的灰尘,一页一页翻读起来。
“腊月初八,晚。
初冬时节,于庭院中见暖暖。佳人憔悴异常,才知罹患重疾。重诉当年旧事,不禁心痛之,悔之,恨之。有情人失散两地,终不能成眷属,如今重逢亦要天人永隔,苍天无眼!”
“腊月初八,晌午。
分别几年光景,却不见佳人脸上半分喜色,问之才道是夫婿终日打骂,心气不能顺,久郁成疾。早知今日,余当初万不该逞强好胜,剩其一人惶惶不可终日,管他千般礼教人伦,也要留得个比翼双飞的佳话。”
“正月,晴日。
妹疾重,郎中皆叹惋。余心有不甘,听闻塞上有一“蓬莱仙岛”,岛上仙人可解凡世忧愁,愈顽疾,得长生。不胜心向往之,遂与妹晤谈,即日启程。”
后面几页已经被撕掉了,内容应当与他们启程诊病的过程有关。
乐疏寒一手执本,一手撑在下颚处,蓬莱仙岛他倒是听过,是鲁地烟台的一方丽景,可从没听过塞上中原有什么蓬莱仙岛。愈顽疾,得长生?王韧山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传言的呢?
烛影摇动,窗外掠过一魅影。
“谁?!”
乐疏寒执剑起身,推门冲了出去。黑暗里有劲风从背后袭来,冷光剑出鞘格挡,只听“铮铮然”兵器碰撞之音,刀剑的火光在夜里忽明忽暗。
“你是什么人?”
来人身形瘦削,下手却狠辣。虽无致命之忧但招招都奔着要害而去。乐疏寒与他缠斗至前院处,伸手去扯他面上的黑巾,对方后撤了两步,寒声警告:“乐公子还是少些好奇心为妙,不该你知道的事你不必知道。”
话毕,那人凌空跃起,腾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在东厢房门口。乐疏寒大呼不好,他是要去抢王韧山的手记!
“站住!”
乐疏寒扯住他后领将人扽了回来,黑衣人持刀反手一记劈斩,将乐疏寒逼退了几分,于是转身又往里冲。就在那人侧身挤进屋内的瞬间,西南方向一支利器呼啸而来,直刺入那人肩胛骨,霎时惨叫声起,鲜血喷涌如柱。
乐疏寒转头望向高墙,墙头上一人飞身而下落在院中,手执折扇,一身白衣飘然,来人正是乔展。两人顾不得多言,一同向黑衣人击去。
黑衣人退了两步拔掉肩头暗器,怨毒的目光牢牢锁住乔展,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乔展歪了歪头,一缕青丝荡在脸颊边,负手看着他笑:“我这扇骨可是有毒的,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否则没有解药给你。”
乐疏寒近距离端详着这柄折扇,本以为是他与杜鹃的定情信物,没想到竟是武器。二十四根扇骨均为淬毒的利器,根根可灵活拆卸组合。
黑衣人喘息道:“中毒会、会怎样?”
“轻者残疾,重者丧命。”
乔展弯腰捡起地上那根染了血的扇骨,轻吹了几下,重新插回扇面之中,不慌不忙道:“你这伤,离心脏不过半尺距离,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黑衣人暴怒:“你满口胡言!”
长刀笔直向乔展胸口袭来,飞扬的发丝在刃风中断成了两截。身旁人大惊,上前推开他:“小心!”冷光剑以更快的速度切断了黑衣人的进攻,乐疏寒挡在他身前,阻挡了一切可能的伤害。
乔展缓过神来,一股无名之火腾起。他敛了嬉笑之色,两人围攻黑衣人缠斗了很久,直到那人力竭,尽最后的气力翻过墙头,消失在黑暗里。风中回荡着他恶毒的诅咒:“你们若执意如此,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乔展不依不饶:“用不着你操心,先给自己立碑挖坟吧。”
“走远了。”
乐疏寒收了剑,从房顶上落下来。他来到乔展面前,看他被刃风划过的脸颊上留下一丝微红的血色,眼神暗了几分:“没事吧?”
“没事。”乔展蹭去脸上的血痕,“破点皮而已。”
“你太不谨慎了。”
乐疏寒脸上惊悸之色未褪,“刚才那一刀距你脖颈处不过三寸,若不是我反应快,你现在就真的没机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了。”
乔展摸着鼻子,顺着他的话给他戴了顶高帽,乖乖道:“那是自然,乐兄你功夫好,以后还请多多照顾我这个不谨慎的人才是。”
“你可真是个……”
乐疏寒笑了,他这贵公子平日里没少听别人夸他的话,可乔展这番话说出来似乎与旁人有所不同,能够得到他的真心认可,乐疏寒很开心。
“话说回来,你去翎花戏台查什么?”
乔展早料到有此一问,折扇在掌中敲了又敲:“查蝴蝶谷主的身份,上次听书的时候你不也听见了么,他是戏子出身。戏台里关系错综复杂,关于他的身份信息可以传得这么详实,可见谷主在晋陕一带生活过的可能性最大。我去戏园子里问,总是能问出些什么的。”
乐疏寒道:“那你问出什么了?”
乔展道:“也没什么,翎花戏台是近几年才新建的班子,没有什么生面孔。这里面的人都还是干净的,只有几个从地方小戏台里选上来的新人,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他们的底细了,一有消息会通知我们的。”
“嗯,我们双管齐下。一条线向后查,一条线往前查,总能揪出谷主的秘密。乐疏寒点了点他手中的扇子,欲言又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这扇子,”乐疏寒唇边一抹尴尬的笑,“可害苦了小蝶姑娘。女儿家最重名节,你将扇子留在她闺房,让杜鹃误会了,她今晚可没少挨杜老板骂。”
乔展一拍脑门:“我那时候走得急,真的忘记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口炸裂,回想起乐疏寒写给苏小蝶的那封信,字里行间所传情意似乎也不光是救命之恩。他不觉捏紧扇子,轻咳了几声:“改日,改日我亲自登门向苏姑娘赔罪。”
“这扇骨上真有毙命之毒?”
“没有,我刚才骗他的,只是些麻痹肌肉筋脉的药粉而已。对了,你刚才在屋里看什么?”
乔展赶忙岔开话题,绕开他推门走进屋里,只见烛火旁一本手抄书卷,他顺手拿起来读了几句:
“正月十六,寒冬。
妹于山中迟迟不见消息,不知痊愈否?
正月十七,心急如焚。
出门未寻得引路人,苦等一日。”
“王韧山的手记。就是你手里拿的这本,这位教书先生你还记得罢,他表妹不远万里从老家来寻他,却不想已身染恶疾,无药可医。王韧山为了救她,上了蓬莱仙岛。”乐疏寒站在院中回道。
“蓬莱仙岛,哪个蓬莱仙岛?”
乔展又往前翻了几页,看到了他们出发前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拧着眉头,捧着书页踱出屋外。
凄迷的月色将大地镀上银霜,灰黄土地上杂草丛生,墨绿色的草叶绕着墙根长了一圈,逐渐从窗沿下蔓延至院内的空地上。只是乐疏寒脚下所占的一片区域寸草不生,他俯下身子捏起一把土嗅了嗅,垂眸时又见不远处几个交错纵横的蚂蚁洞,黑色的蚂蚁排成纵队搬运着它们的生活物资。
王韧山最后的笔记停留在他死前一个月,书页上再未提起表妹的去向,只反反复复写了些凌乱的字句:
“人间万象皆虚妄,不如殿前受长生。长生殿,今何往,夜游魂,话凄凉。肉-体凡胎最悲苦,一抔黄土蓬莱葬。哀歌起,鼓声扬,凄风苦雨,应是梁祝化蝶,百年梦一场。”
乔展眉心簇得更深,他指着书页上的话问:“他这是在写什么?”
“长生殿……”
乐疏寒捡了根枯枝在坑洼的土地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叨着“长生殿”三个字,抬头看向乔展:“他在手记中反复提到长生,前面说去蓬莱仙岛可得长生,现在又说有个长生殿。阿展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让人长生之法?”
“怎么可能。”
乔展合上书页,踱至他身边:“明显就是骗人的。八成是碰上了什么江湖术士,允诺他能医好妹妹,他便信了这人的鬼话,跟着人家去了假蓬莱。结果妹妹一去不回,他才郁郁而终。”
乐疏寒挑来一颗小石子,道:“可他最后这段文字,显然已对长生殿可得长生这套说辞坚信不疑不是么?夜游魂指的是谁,梁祝化蝶又是何意?”
屋内的烛火燃尽,院内漆黑一片。柔脆干燥的枯枝“啪”地一声在乐疏寒手里折断,乔展的目光望向脚下寸草不生的土地,幽幽开口:“你的意思是,他妹妹已经死了。”
“对,”乐疏寒点头,“而且是死在那个假蓬莱。至少王韧山得到的回应就是这样。手记里提到了一位引路人,说明这地方确实存在,只不过非常隐秘,要上一座山。”
乔展道:“赵宝山的女儿不也是得了肺病去世,据他家里人说,他们也曾送女儿翻过那座山。”
乐疏寒问:“那山究竟在哪里?”
“不知道。”乔展摇头,“老人家说这是神迹,普通的上山人需黑布蒙眼,由专门的引路人带上去再带回来。”
“带回来的可都是死人了?”
“不错。”
“这算哪门子的长生?”
“灵魂长生,谁知道呢。”
“还是不对。”
乐疏寒望着他道:“这次入葬的八具尸体如果都上过那座山,回来后又都死了,为什么偏偏王韧山的表妹上了山没有回来,而他本人却抑郁不治死在书院里了呢?”
夜风吹起地上的灰尘,乔展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始终盯着乐疏寒脚下那片坑洼的土地,两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互相对视了几秒,乔展开口,唇边的笑容有些勉强:“疏寒,你觉不觉得,我们脚下这块地有点蹊跷?”
周遭杂草茂盛,唯独这一片地方荒芜得连蚂蚁都不愿靠近。墙根下立着几柄除草用的耙铲,乐疏寒拖过两柄来,分给乔展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下铲刨土。月上中天,这一挖就是半个时辰。待到两人额前沁出薄汗,面前已出现一个四尺深的土坑。
坑中泥土被拨开,露出了尸身的衣角。两人扔掉工具,改用手掌推开厚重的泥土。异样的尸臭散在空气里,整个院子变得污浊不堪。这是一具完整的女尸,年龄二十左右,由于深埋地下隔绝了空气,尸体腐烂得速度没有快,依稀可辨认出一张和王韧山略相似的脸。
乐疏寒拍掉手里的泥土,垂眸扫了眼女尸的脸,沉声道:“这应该就是王韧山的表妹了,没想到竟然死在这里,怪不得所有人都找不到她。你说是谁葬得她?”
“不清楚,”乔展一边向上卷女尸的袖口,一边观察女尸的嘴唇道:“但肯定不是王韧山。他手记里写得清清楚楚,未寻得引路人的意思就是说无法再上蓬莱寻找表妹,恐怕到死他都以为表妹没有回来。
她没有任何外伤,嘴唇却呈现暗紫色,大概率应是中毒身亡。这片埋尸地寸草不生,毒素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蔓延到了泥土里,可见她死了很久了。”
“中毒身亡?”
乐疏寒低头端详了她半天,在女尸右手手腕内部看到了那熟悉的绣样标记:山风海雨图。
乔展又道:“这种毒显然非寻常人可见,不然在停尸房的那几具尸体也不至于验不出任何异样,应该是假蓬莱所特有。至于他们为何要毒死这么多人,就不得而知了。”
乔展拍了拍土起身,手臂在坑沿上用力一撑,整个人翻出坑外。他抬头望着凄迷月色,远处的天边升起一颗璀璨的启明星:“天快亮了,忙了一晚上,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刚才要是截住那刺客就好了,也许能从嘴里撬出点东西。”
“谁说我们没有头绪。”
乐疏寒也跳出坑外,他才想起自己还未来得及跟乔展说明汇通钱庄的事情。他这一晚上到处找他,本也是为了将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他的。
院门吱吖响了一声,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霎时屏气凝神,目光射向破败的大门。
“小心,门外有人。”
☆、古城灯火映明月
云笼山,长生殿前。
黑衣男子跪在光滑的云纹地板上,身体不住地瑟缩发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淌下,男人低着头,望着地面上映出的太师椅上耄耋老者的轮廓,缓缓拱起手来:“堂主,属下办事不力,未能取回王韧山的手记,请堂主责罚。”
老人轻哼了声,锐利如刀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你倒是老实,怎么回事说说吧。”
“今晚乐家的大公子也在锦绣书院,还有他的一个帮手,属下实在不敌,又恐被二人捉去牵连了堂主,遂即刻返回从长计议。”
“好个从长计议。”
老人的语气尾音高昂,跪在下方的男子抬起头偷瞄了几眼,一时辨不清话里究竟几分赞扬几分责备。于是,他的手伸进衣口袋里来回摸索,取出两份画纸,高高捧起道:“堂主,这是两人的画像。属下已探查过,跟在乐公子身旁的是长安城中一个小痞子,姓乔名展,半间酒楼的老板娘是他相好。”
“这人也姓乔?”
兰儿扭着水蛇腰走下大殿中央的台阶,接过男子手中画像,展开纸面看了一会儿,柳眉微簇:“堂主,您看这姓乔的小痞子与三师哥长得可相似?”
老者垂眸望着纸面,看了看乔展又看了看乐疏寒,他只道:“他跟寅竹像不像我不知道,疏寒倒还真是有几分玄清当年的气质。”
兰儿忿忿道:“他哪里比得上玄清道长的清傲风骨,不过是得了副好皮囊罢了。您别忘了,乐疏寒可是冲着我们来的,今晚让他得了那本子,日后恐怕又会惹出不少事端。”
“无妨。”
老者摆手示意她噤声,“玄清当年输给了我,他这个宝贝孙子初出茅庐,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尽管让他折腾。至于姓乔的这小子,不管他是不是寅竹的孽种,都给我除掉他,以绝后患。这件事情上宁可错杀,绝不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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