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刚才问我是不是想起来了。爹,你们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乐松羽一记眼刀甩给赵云南,后者被他吓得一激灵,躲到屏风后面去了。乐松羽拂袖道:“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我还没质问你前天跟着那群江湖浪荡子鬼混上山的事,你倒先问起我来了。”
乐松羽神色凝重道:“我问你,围剿千面蝴蝶那天晚上你可在场?”
乐疏寒点头:“我在。”
乐松羽心下一惊,再开口时嘴唇带了几分颤抖,目光里恨铁不成钢的情愫表露无遗:“……他们上去了二十个,死了十九个,活了一个。你老实告诉爹,幸存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我。”乐疏寒见他爹着急上火的模样自知理亏,又不想让他如此担心,于是宽慰道:“爹,我没中毒。蝴蝶谷主不是恋战的人,他后来自己跑了,我就下山了。”
站在一旁的乐纾全程缄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混账东西,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乐松羽臭骂道:“蝴蝶谷主是什么人,你半点江湖经验都没有,对上他能有几分胜算。竟然敢存这种侥幸心思,上山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你爹?!”
“爹,我不是回……”
“别解释了。”乐松羽粗暴打断:“你可看清那蝴蝶谷主的脸?”
“没有,他蒙了面。”
乐松羽脸色稍缓和了些,顺手没收了他那幅山风海雨图的拓版,命家仆进来收拾乱糟糟的屋子。临走前恶狠狠瞪了乐疏寒一眼,冷声道:“你给我滚到祠堂去面壁思过,这件事以后绝不允许你插手,再让我看见你跟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爹,你还没说这账目到底怎么……”
“来人,把少爷拖到祠堂去。”
“爹,爹!”
乐疏寒在祠堂里闷了一天。
第二天入夜后,祠堂里浓重的焚香气味呛得人直流眼泪。乐疏寒盘腿坐在蒲团垫上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他抬起头望向正龛内祖父乐玄清的灵位,忽然起身做跪拜姿势,弯下腰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心道:“爷爷,这件事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的算了,你在天之灵定要保佑我查明真相。”
当晚乐疏寒燃了个火折子,又闪身溜进藏书阁内翻找起来。虽然他爹和赵云南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两人煞有其事的态度已然说明一切。藏书阁内的账目全部按年份编撰,他仔细回忆脑海中的零碎片段,隐约有那大腹便便的富商样貌浮现。看不清长相,但是从着装可判断是夏天。
在长安城,能薄衣轻衫着装的天气不过六、七、八、九四个月份,乐疏寒顺着月份逐次找过去,还真让他翻到了这份详细的账目明细。
那位富商是山西晋中人,所订购的织物从长安运往平遥县城。订单下方加盖了双方印符,乐疏寒将火折子凑近去看,暗红色的印泥绘出六个大字——平遥汇通钱庄。
有了这重大发现,他总算对乔展有了交代,算是弥补山风海雨图的拓印被父亲收走的愧疚吧。
乐府的外墙并不高,他爹混到如今这份上,也有恃无恐并不怕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来找茬。乐疏寒将账目揣进怀里,翻身跳下半丈多高的围墙,趁着夜色消失在小巷深处。
☆、伶人霸唱四堂春
浓夜,百家张灯结彩。
翎花戏台像往日一样笙歌四起。
苏小蝶是翎花戏台台柱,也是戏班子里最叫座最受欢迎的戏子,每个月他都会以她的身份抽空过来唱几次。
幼时家破后,乔展有过一段流亡生活,那时蔺柏风还没有收他做关门弟子,他只能独自在市井戏班里讨生活。戌时过半,上半场表演刚刚结束,乔展端坐在后台单独的化妆间里,对着黄花铜云镜描摹脸上的油彩。
胸口的伤还未痊愈,刚才在台上又有些用力过猛,乔展觉得前胸腔憋闷,气血运行不甚通畅。他扯开衣襟一看,只见皮肤青紫一片,青蓝色的血丝郁结于一处,迟迟未见消散。
乔展心道:“乐疏寒当真是不知轻重,下手也未免太狠了些。”
门外有戏班里的小厮叩门。
小厮名唤小京巴,他那副满脸堆笑,冲着客人不停摇尾巴的模样真的很像一条
京巴犬。
“苏姑娘,刚才那一唱段惊艳绝伦,台前现在掌声雷动。姑娘若有闲,可否为客官们再唱一段?”
自古以来,好戏开场要得就是看客听众意犹未尽,有东西时时吊着胃口,才会有源源不断捧场的客人,这戏也才能唱得下去。哪有一次唱尽百家戏让人过足瘾的道理?
乔展声音带了几分虚弱,出声便是苏小蝶的桀骜语气:“你倒真向着你那些衣食父母们说话,说好的一次一场,赚钱也不能红了眼就不管不顾了罢?况且这是卓班主一早就答应了的事,怎么能说改就改?”
“答应了你的,就不能改了么?”
卓北衫笑嘻嘻地推门而入。
“小蝴蝶,好久不见呐。”
他今日未佩剑,背负双手大摇大摆晃进了屋内。左脚刚落地,右脚自觉向后一踢,做了个“尥蹶子”的不雅动作,砰地踹上了门。
卓北衫此人放荡不羁,师承北华派的第一代传人夜无忌,使得一手好剑法,江湖中传言:“凌霜剑客”出山那年,临危受师命追捕祸乱西郊百姓的一窝贼寇,他只身前往以一敌百将山匪全歼。至此,凌霜剑的威名响彻江湖。
乔展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知道这人平日里冒冒失失的性格。卓北衫学成之后无意继承他师父的衣钵,最后便弃了剑独自下山去了。这几年辗转各地见了不少世面,最后还是回到长安城里创立了翎花戏台。
说是戏台,实则私底下是为各路英雄豪杰打听小道消息的信息集散地。唱戏买消息的钱他都赚,黑白两道都不得罪。老实说,乔展一直觉得他这位旧友在很多事情上没什么立场,也从不站队。
热络的时候,似乎天下事都与他有关。他能为邻居家丢了一只鸡与偷鸡贼争得面红耳赤;冷淡的时候,又好像所有事都与他无关。哪怕一条生命凋落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看上两眼。
卓北衫胸无大志,平生只爱两件事:听戏和追女孩子。
前几年他在翠云楼看上了一位艺伎柳潇潇,出于讨女孩子欢心的目的,不雅的行为举止多有收敛。可惜那女子倒有几分坚持,无论卓北衫如何百般讨好,人家就是不从,最后逼得柳潇潇爬上了翠云楼最高的露台,以死相逼,他才真正断了追求的念想。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爱情这档子事嘛,原本也不是强求得来的。
世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了很久,只道这翎花戏台的老板是个痴情种,为了追求爱情,大闹长安街。逼得青楼艺伎要死要活的,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那之后,卓北衫大醉三天。
迷迷糊糊中,他拉着乔展灌酒,又哭又闹地哀嚎:“小蝴蝶,你说我这是什么孤独终老的命啊!喜欢我的我一个都不喜欢,我喜欢的一个都不喜欢我!”
乔展送了他一个字,“滚。”
记忆中每次卓北衫出现都没有什么好事。此刻他在乔展对面落座,斟了一壶上好的普洱茶,嘿嘿笑着。乔展望了眼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按着眉心,头痛道:“你不在山西好好陪你的彩衣姑娘,又跑回来折腾我做什么?!”
“我倒是想,”卓北衫哼笑道:“可人家罗大小姐多大的排场,哪里用得着我这粗鄙之人来陪。凭她的条件,多得是好男人往身边凑!”
提起罗彩衣,卓北衫语气颇酸。罗彩衣是罗云镖局的千金,此女生性刁蛮,眼光甚高。从小锦衣玉食娇声惯养出来的毛病,使唤别人如同吃饭睡觉般理所当然。她从小跟着父亲习武,立志要做一代侠女。
卓北衫在平遥古城闲逛的时候,恰巧碰到这姑娘在抓小偷。见她生得一张玲珑精致的面孔,红衣红唇红发带,英姿飒爽的模样着实让人眼前一亮。于是,他丢下小摊上已切好的半斤平遥酱牛肉,拔剑相助。
小偷是抓住了,可罗彩衣举起手中的峨眉刺直直指向他,水灵灵的眼睛怒视着他大声骂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了,那是我抓住的贼!”
卓北衫一愣,笑道:“姑娘你可真有意思,世人皆有行侠仗义之心,怎么就许你抓贼,不许我抓贼了。这条街是你家开的?况且,我刚才是在帮你。”
罗彩衣一抬眼皮,“我不用你帮。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怎么说话呢?”卓北衫气道:“看你是个小姑娘才帮你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才是狗。”
本是做好事,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卓北衫拎住那小偷领口往前一推,将人丢还给她,“想抓贼是吧,喏,小毛贼还给你。”
如今这些女孩子一个赛一个的霸道无礼,哪有还有半点巧笑倩兮的可爱。
罗彩衣见那小偷抖抖瑟瑟的模样,嫌弃地撇着嘴角,她松开他,正色道:“真没出息,偷东西的时候胆子大,被人抓了就是这副惨兮兮的嘴脸。”
小偷拱手:“女侠,你你你…放我……”
罗彩衣粗暴打断:“你现在给我继续跑,刚才抓你被无关的人搅乱了,所以不能算数,这回我要亲自抓到你。”
卓北衫叉腰站在一旁哂笑。
小偷:“……你!”
罗彩衣挥起峨眉刺,吓唬他:“跑啊,站在这里等死吗?!”
一溜烟的功夫,那道红色背影已消失在长街尽头。乔展脸上噙着笑,两根手指端起碎纹青瓷盏送到唇边,像听书似的边喝边道:“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
卓北衫道:“她是罗广义的女儿,之后也在大街上撞见过几次,虽说嘴毒了些,心肠还是不错的。这一来一去熟络了也暗示过几回,谁知道追了她大半年,不仅没捞到一点好处,反倒被她使唤得像个仆人似的,真是大小姐脾气。所以这次回来找你借点东西,我无论如何都得拿下这丫头,不然这张脸就没法要了。
乔展嘲他,“你什么时候要过脸了?”
卓北衫见他这轻描淡写的模样,心生一计,突然拉住乔展一条胳膊,趴在他夸张哭道:“小蝴蝶,你可得帮帮我呀。彩衣她最喜欢看人变脸了,托我给她找个易容的师父,这不就找到你了嘛。我是真没办法了呀,要不你把你那个瞬间易容的方法教教我,我拿去哄哄……”
没等他说完,乔展立刻抽回胳膊,斥他道:“你把我当变戏法的了?!师传绝学岂有外授的道理,教会了你们,还有本公子坐的位置么?不可能。”
卓北衫哭得更厉害了:“那你陪我去趟山西吧。”
乔展斩钉截铁:“不去。”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京巴的声音在走廊响起来:“杜姑娘,杜老板,您还是回去吧。这是我们后台的化妆间,是苏姑娘的屋子,现在不好进去打搅的呀。”
“咚咚咚”三声拍门响,杜鹃尖细的嗓音隔着木门炸开:“乔展,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听到你说话了。”
“她怎么来了。”
门外传来一男子温柔清润的劝慰:“杜老板,你许是听错了,这是女儿家的房间,乔兄又怎会在此处。”
这声音是……乐疏寒?!
乔展一阵恶寒,今天出门八成是没看黄历,这两个怎么会一起跑来戏台,这不是逼着他暴露身份么!
他起身路过黄花铜云镜,这才发现自己仍着女装,脸上的油彩尽数卸去后,只留下一张略显苍白,未施粉黛的面孔。他的目光扫视整间屋子,手指点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却一下子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实在是太突然了。
“怕什么,”卓北衫低声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两个人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乔展眼瞳一亮:“你有办法?”
卓北衫听着走廊凌乱的脚步声,不慌不忙拿起了腔调,露齿一笑:“不如你再考虑一下跟我去山西的事,我帮你过这关如何?”
乔展拧眉:“你又趁火打劫。”
“这怎么能叫趁火打劫,”卓北衫拍了拍衣服站起身,“门外那位可是乐家的大公子,这事若是暴露了,你就不怕他一掌拍死你?到时候就不是牺牲点技艺这么简单了,你会从一只小蝴蝶变成一只死的扑棱蛾子。”
乔展双手叉腰原地焦躁地踱步。
杜鹃又在叫:“乔展,你听到我说话没有,给我滚出来。”
小京巴:“哎哟哟杜老板哟,您可别骂了消消气吧,我跟您说的都是实话,这儿真没有一位姓乔的公子。”
“苏姑娘,是我,乐疏寒。你在的话,可以开门吗,我有话跟你讲。”
卓北衫抵着门,笑道:“怎么样小蝴蝶你想好了吗?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偷你看家本事的,你教我两招,两招就够我玩儿的了。”
乔展心一横:“成交,开门。”
卓北衫标准的假笑又回到脸上,语气飘飘然带了几分慵懒:“哎呀来了来了,敲什么敲啊,我这可是木门。”
房门敞开的瞬间,杜鹃的身体原本贴在门上,如今突然失了力直接向里面踉跄了几步,乔展眼疾手快将她托了一下,没有让人摔倒。
杜鹃甩开她的手,目光恶狠狠戳在她身上嫌恶道:“你是谁,乔展人呢?”
卓北衫打了个哈欠,“你听错了吧,刚才是我在说话。我说杜老板,这全城的人都快知道你在客栈养小白脸了,那个姓乔的小痞子到底有什么好?”
乔展咬了咬牙,没说话。
杜鹃扫了眼苏小蝶,心下了然。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两人是什么关系再明显不过了,她还没有主动去戳卓北衫的脊梁骨,他倒先来说她了。
“他的确没多好。我们这些普通小民成天就是些糟心事,让卓班主见笑了。杜鹃一介女流之辈,比不得卓老板夜夜笙歌,这不,台上的戏刚结束,后台的戏就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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