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角一勾,笑道:“不妨事,这点坡度就算掉下去我也上得来。”目光往他白皙的脖颈上一扫,看见了那条猩红的血道子,手指覆了上去,忙问:“这是怎么弄的?”
乔展伸手捂住脖子那一小块,眼神垂了下去。
“不小心碰的。”
“什么不小心,”罗清越走上来,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了乔展一眼,他倒是十分顾及乐疏寒的情绪,也不考虑现在是什么情形,不满出声:“这极乐宫里到处都是幻境,他和北衫都中了幻觉。见到阿展的时候,他正准备挥剑自刎。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拦下来,恐怕现在也变成一具尸体了。”
“阿展”两个字咬的极重,乐疏寒忍不住皱了眉头,才不到一个时辰,罗清越就换了称呼。心里酸得像是生吃了酸枣似的,面上却仍旧云淡风轻,“竟有这等事?”
转过头来,又对乔展道:“你在幻觉里看见什么了,为何忽然要……”
“别听他胡扯。”
乔展侧过身,绷着脸斥身边人:“你除了会散播紧张情绪还会干什么,当务之急是寻到出路,在这里说这些废话,不如赶紧找路去。”
话毕,从他两人之间挤了出去,兀自走到墙壁旁摸索出门的机关。
罗清越最是看不惯他这不咸不淡的性子,他不愿提这事,怕乐疏寒着急,瞻前顾后想得那么多,真把这乐家的公子当个宝贝似的护着。
就见不得他们两个同仇敌忾的样子,没碰面的时候,乔展还和他说几句话,见了乐疏寒,便一心扑在这人身上,顾不得给自己一个眼神。
人是他救的,干他乐疏寒什么事?!
所以,偏要说出来给大家听。站在乔展身后提高了嗓门,指着自己道:“我说废话?刚才救你的时候你倒不觉得我说的是废话,现在活蹦乱跳了,下了船就要打船夫是不是?”
“那你要怎样?”
乔展回身走过来,与他对峙:“说了不要提就是不要提,你救我一命,我感激你,莫非还要我还你一条命不成?”
“谁要你感激了?”
罗清越一拂袖,“狗咬吕洞宾。”
“你说谁是狗?!”
“谁答应谁就是。”
“你……”
眼睛里带了抹殷红,被戳了痛处又不好直接给他一扇子,乔展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要把他生吞了一样。
“罢罢罢。”
罗清越摆了摆手推开他,反手一指乐疏寒,“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跟他是一条心,你们是好兄弟好朋友,我是恶人,我多管闲事行了吧?”
“疏寒我们走。”
懒得理会罗清越的牢骚,扯住乐疏寒的袖子与他一道走到前面去了,身后传来一人踢碎石子的声音。乔展边走边摇了摇头,鼻子里轻哼一声,叹道:“简直不可理喻……”
“可是阿展,”乐疏寒从他手里收回自己的胳膊,反手扯住他,将低头走路的人拽得停下来,郑重问道:“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会自刎。”
漆黑的石廊里顿时没了声音。
片刻后又再次响起:“你不信我?”
乔展转回头来,步步逼近他。那个梦实在过于恐怖,直到现在都不能完全从那样的恐怖氛围中脱离出来,倒也不全是顾着身份,大概回忆过往创伤这种事,从心底会自然而然生发几分抵触:“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那是幻境里的东西,是意外,别的无可奉告。”
见他如此决绝,也便放弃了逼迫他说出真相的心。只是手指再度覆上脖颈处那伤口,乐疏寒能感受到他皮肤之下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的,鲜活有力:“还疼不疼?”
“什么?!”
乔展以为自己听错了,本已做好了反击和据理力争的准备,不成想乐疏寒轻飘飘的一句,顿时卸了他的力气。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你不想说,我不逼你。可自刎不是小事,希望你下次草率决定自己这条命之前能想想我……”
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于是赶忙补了后半句:“……和你的朋友。”
“知道了。”
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乔展收敛了情绪独自走前探路去了。来时几人并未跪在蒲团上对永生佛祈愿,恐怕引路灵士所带之路并非寻常百姓所见那一条,没给他们’永生’的机会,八成便是要他们死在这里了。
出了甬道,是一开阔大殿。
殿内十几张赌桌逐一排开,闹哄哄的人群围在桌前正挥洒热汗,赌筹、银锭、珠宝首饰堆了满桌,叫骂的,打人的,吆喝下注的,混乱不堪。
“这是……赌场?”
卓北衫张大了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抻着脖子往人群里头瞧,第一次在极乐宫内见到如此多的人,几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惊。
靠墙的地方立着几个金丝笼,笼身坚固无比泛着金光,见他们走近,笼中人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般扑到几根精钢所铸的笼柱前胡乱挥着手,嘴里反反复复吐出几个字:“救救我们……救我们……”
粗布麻衣的女子蹲坐于樊笼内,目光涣散,一个劲儿摇着头:“没用的……做什么都没有用,他们不会放我们出去,所有人都要死,所有人都会死……”
罗清越上前躬了身子,打探地问:“你刚才说他们,他们是谁?”
“永生佛……长生殿……”
“长生殿也在极乐宫吗?”
再想仔细问询,那女子便忽然什么也不肯说了。头顶传来吱呀呀的动静,五张金丝樊笼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欲坠。
乐疏寒大吼一声“小心!”却已是迟了,只来得及伸手将乔展扯到身旁,向后退了十几步,巨笼“咚”地从天而降,罩住其余三人,地面陡然升起一阵烟尘。
“喂这怎么回事,放老子出去!”
冲着那结实笼柱狠踢了几脚,转头再看罗彩衣和罗清越也是同样狼狈,满眼惊悸。卓北衫这才意识到那女子口中所言是什么意思,打不破金丝笼,他们都会被困死在这里。
罗彩衣拍着笼柱哭道:“哥哥,我们怎么办啊?!”
“会有办法的。”
拿不出什么好词来安慰她,罗清越只草草敷衍一句。
冷光剑与雪白扇骨同时祭出,与笼柱撞得铮铮作响,那金丝笼竟连一丝伤痕也无,遭此巨变,赌场里的人纷纷敛了喧闹,看戏般望着他们几人,眼神中竟有三分绝望,七分幸灾乐祸。
“太硬了,根本切不断。”
“别急,看看再说。”
收了剑,一只手顺理成章地捏了下乔展的肩膀,算作安抚。乐疏寒走向早被金丝笼囚禁的几人,蹲下身子问道:“你们是何时被关进来的?”
女子抬了下眼皮,“……三月前。”
“那你可知这金丝笼要怎样打开?”
女子摇头,“你们打不开的,它是机关启动,若要开,也必定要搬动机关才行。”
殿内忽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飘荡而来,石壁间有扇门洞开着,里面走出一女子,身着湖蓝色长裙,窈窕而来,后面几个彪型大汉尾随着。乔展定睛一看,他们装束与那晚在锦绣书院所遇刺客一模一样,俨然是同一批人。
“别白费力气了,你们追了一路,来也来了,看也看了,这么轻易就想走,恐怕于礼数上不周吧。”
虞兰儿行至殿中央,往那金丝笼里瞥了一眼,望见满身烟尘的卓北衫顿了顿,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卓北衫也在看她,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她兀自别过脸去。
“你是谁?”
乔展戒备地瞪着她。
“年纪不大,别这么咄咄逼人的。”
岁月可真是不饶人。三师哥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难为他这些年藏得密不透风,安安稳稳过了段日子。堂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杀乔寅竹遗孤,彻查新一代蝴蝶谷主现世之事,可若这两人根本就为同一人,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虞兰儿绕着乔展打量了一番,又定睛一看他身旁站着的乐疏寒,胸中顿感人生之奇妙,这俩小子如今竟混到一处去了,关系还不是一般得好。
提了裙摆,往那赌桌上一坐,开口道:“我是谁有什么要紧,你们几个查来查去不就是要查极乐宫的秘密么?”
手指往后一捞,拿起个筛盅把玩:“怎的到了这里,反倒一脸无辜,像我欺负你们了似的。”
“那你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长安城内无故枉死的那几人,皆是被极乐宫捉来试了药。”
截断她的话,结合适才在丹室所见,乐疏寒在前襟口袋里摸了一把,掏出古籍朝她脚下一丢,正色道:“炼丹术,以活人试药,求长生,这便是你们一直以来做的事。”
虞兰儿嗤地笑了:“乐公子你糊涂了,杀人曝尸那事分明是千面蝴蝶所为,怎能一股脑全怪到我们头上来。”
朝后倾了倾身:“我这里有什么你也看见了,这些人来极乐宫碰运气,没想到上了赌桌输得连妻儿都赔了进去,只能在这四方殿里消磨人生。况且极乐宫炼药为众生祈福,有何不可?以活人试药之事,可要拿出有力证据。凭你上下嘴唇一碰,胡诌出个罪名,这大帽子扣下来,我们可承受不起。”
杀人炼药之事虽八-九不离十,可眼下证据支离破碎,乐疏寒一路走来只见一丹室一赌场,再无其他,虞兰儿咬死不承认,一时奈何不了她。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平安逃离后再做打算。
于是,给乔展使了个眼色,转对她道:“启动金丝笼的机关在哪儿?”
“没有机关。”
乐疏寒如此不合作的态度,实在没必要她多费唇舌。扔下手里的筛盅,冷冷道:“你们想出去,便上这赌桌。”手指点着罗清越三人:“这三位是赌筹,一局一人,赢了你们下山去,输了,在我这里待一辈子罢!”
说完,虞兰儿跳下桌案,来到一张空桌前站定,身旁侍从递上了两个筛盅。乐疏寒要过去,被乔展一只手臂拦了下来,淡淡道:“我来。”
两人目光交汇,电光火石间达成了一个共识:擒贼先擒王。
☆、千金散尽归去来
赌博本是所有本领中,乔展最不待见的一个。蔺柏风教他时,他总不耐烦,硬着头皮记牌、摸牌,从牌九到骰子样样学了个通透,不但学最传统的打法,也学那些见不得光、偷梁换柱的门道。
如今上了赌桌,才知以前那些刻入骨髓功夫并不是白花的。骰盅转得像陀螺般眼花缭乱,骰子撞盅碰撞出悦耳的声音,乔展牵动耳朵附近的肌肉,于凌乱的节奏里听出了骰子的数量,密闭空间里细微的摩擦声刮过骰面上几点坑洼之处,他在心中默默叠加数字,手上摇骰的动作没有停。
抬眸轻轻一笑,“开吗?”
虞兰儿踱步上前按了他的手,唇角狡黠的露出点笑容,试探地问:“你就那么有信心赢我?”
乔展苦笑:“这哪里是信心的问题。”
不愿闻她身上浓烈的脂粉味,漫不经心收了手,长长叹了口气,作出一副被逼无奈的忧愁模样来。他人本就生得漂亮,肤色偏白,眉清目秀,加之学了多年的戏台功夫,身段修长,随意地靠在赌桌旁,宛若仙人临世般的清雅气质,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乔展道:“我朋友的命在你手里,你不肯放人,我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真与你动手不成?如今被你赶鸭子上架上了赌桌,就是不能赢也得赢了。”
又是一个油嘴滑舌的,虞兰儿笑而不答,如此场景竟让她想起多年前也有个男人,明眸善睐,半靠在赌桌前笑望着她,与她对赌,那个人是蔺柏风。
从乔展身上,她看到了蔺柏风的影子。若他真是传言中那位蝴蝶谷主,倒是真不忍心杀他了。
虞兰儿道:“既然赌你朋友的命,赌桌上的规矩便不能简单草率了。”
乔展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你尽管说罢,我舍命陪美人就是了。”
虞兰儿道:“我们不比大小,只猜骰盅里所有骰面数字的总数。”
“好。”乔展乖乖地点头,“那输了怎么算,赢了又怎么算?”
虞兰儿道:“还是刚才说的那样,一局一人,赢了你可以带走一位朋友,若是三局全输了,便永远不得踏出这极乐宫半步。”
听起来像是一不小心就会连自己都赔进去的买卖,怪不得这里围了如此多的赌徒。不赌必输,赌了也还是输,只好将自己困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永远赌下去了。
乔展低笑了几声,答道:“好。”眼神却望着乐疏寒的方向,乐疏寒朝虞兰儿站的地方移了几步,像个认真欣赏赌局的赌徒似的。
身后笼内,卓北衫见是乔展上了赌桌,一颗心早就跌回了肚子里,半个身子靠在金丝笼上,嘴里舒服地哼哼着,等着人来救。
见罗清越垂眸顿足的模样,一时恶向胆边生,嘴贱地开了口:“罗公子,不如我们也来赌,一会儿他们赢了,你猜猜会先救谁?”
罗清越剜他一眼,冷冷说:“什么时候了,你倒有闲心猜这个。”
“那怎么了?”用剑柄敲了敲笼柱子,卓北衫侧身看着他:“你是不敢赌罢,怕阿展到时候不救你。”
又邪气地一笑,继续刺激他:“阿展要是不救你,疏寒更不会救你,我也不救你,带着彩衣一起跑路,看你到时候怎么办哈哈哈。”
罗彩衣哼道:“谁要跟你跑路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她还在为幻境中的事生气,双手抱膝,故意把身体扭向另一侧。唉,这次是彻底把罗彩衣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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