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包扎一层罢。”
拿着麻布往他脖子上绕,却被乔展一只手推了回来。乐疏寒抬眸,眼里几分疑惑:“怎么了,疼?”
“不是。”乔展摇摇头,讨饶笑道:“我一个大男人包成这个样子还怎么见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这样高调,出了门人人都知道我抹了脖子,我会羞死的。”
乐疏寒也笑,乔展如此说了,也不好再坚持,收了手里的麻布,坐回椅子上与他攀谈起来:“你现在知道羞了,动手的时候不见你半分含糊。不缠也好,每天穿衣照镜都能看到,你也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莽撞。”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卓北衫嘴里啃着个苹果,大跨步踏进门来——
“阿展你别忙了,十万火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三人像约好了似的,一股脑儿全跑到他屋子里来了。乔展见他急吼吼地冲进来,正要开口问,就听罗清越像断了骨头一样,软塌塌地立在门边,仰头望着天空明晃晃的太阳,阴阳怪气开了口。
“找阿展也不看看时辰,人家正忙着跟乐公子交流感情,哪里顾得上你?”
“交流个屁感情,”卓北衫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扯起乐疏寒直接将他推出门外,篮子丢在罗清越怀里,赶苍蝇似的挥挥爪子:“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会儿去,我找他正经事。”
“砰”地一声,拍上了房门。
待院内脚步声走远,才回了身,后背抵在房门上,邪气地笑了一声,道:“口风挺紧啊,说罢,你在幻境里到底看见什么了?”
“你呢,”乔展眼皮掀了掀,“你又看见什么了?”
“嗐,不就是小时候那点破事。”
卓北衫咬掉了最后一块苹果肉,把核丢在桌上:“这事不对劲。进了极乐宫,除了你我,他们三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幻境里我差点掐死彩衣。你说你抹脖子,可手里的剑又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
乔展道:“在幻境里,剑是师父直接丢给我的,但是罗清越来的时候只说看到我在自刎。”
卓北衫道:“姓罗的不对劲,这破地方也不安全。我看你尽早帮我把事办了,咱们赶紧脚底抹油回长安去。”
“嗯?”乔展怔怔看着他,愣道:“我帮你办什么事?”
“追彩衣呀!”
提起这个,脸色多了几分神采,卓北衫抚掌道:“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我帮你对付杜鹃,你帮我搞定彩衣。况且现在因为极乐宫的事,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早知这样就不让她去,我好歹还能捞着个护花使者的名头。”
卓北衫难得跟他张一次嘴,这倒是个敲竹杠的好机会。
乔展一拍脑门,笑了:“原来是这事,我想起来了。我们原是说,你帮我解围,我帮你哄她开心的。可如今情势急转而下,我不仅要哄她,还要说服她重新恢复对你的信任,这样繁重的任务,你是不是也要礼尚往来一下?”
卓北衫警惕道:“你又想要什么?”
乔展掏出腰间的钱袋,那袋子瘪得像是几个月都没有进粮似的,软塌塌躺在桌上,一动不动:“把下个月银钱给我涨了罢。”
卓北衫拍案而起:“你真世俗!”
乔展理直气壮:“我也要吃饭的。”
俗话说得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无论江湖中多么英勇神武的大侠,都是要吃饭的。大名鼎鼎的千面蝴蝶沦落到没饭吃的地步,这事说出去恐怕要震惊一大片武林人士。
提到钱,卓北衫不得不精打细算。打开那钱袋一瞧,里面只剩几个散碎铜板,倒在桌上哗啦哗啦响,望着那零星几个铜板越想越来气,不由质问道:“你的钱呢?”
“花光了。”
“三月底刚从账房支出来,现在才四月初。你一两银子花的只剩几个铜板,买什么去了?”
“酒啊。”乔展一脸坦诚:“咱们来时住的那家客栈,他家的酒特别香,我订了十几坛,都运回戏台去了。”
见他不吭声,又补充了一句:“也不是光我自己喝,给你留了几坛。”
一计不成,乔展又开始卖惨:“临走前我才拿了新本子,曲子也都是新的,练都没有练过,回去就要登台。你也为我想想罢,这一套曲唱下来,难道还要用那些破旧的东西不成,新行头总是要置办几件的。一台戏,翻来覆去地唱,谁愿意天天听些陈词滥调的东西!”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卓北衫先掏了些银子给他,嘴里叹道:“你是角儿,是红人,我惹不起你行了罢,这点银子算你帮我劝彩衣的谢礼,银钱的事等我回去跟账房打个招呼。”
乔展乐呵地收起他的小钱袋子,一摸里面鼓鼓囊囊的,顿时腰杆也挺得比刚才更板正了些。见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卓北衫心里不忿,又开始叨叨。
“你也是的,大男人一个你怕什么,做事别那么轴。客人的赏银推得那么快,好歹也让我捞点油水不是?”
斟了两杯茶,二郎腿一翘,卓北衫又开始翻旧账:“前些日子王公子来听戏,赏你三十两银子你为什么不收?”
提到这人,乔展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满脸横肉,臭汗满身的大个头,不由得神色一凛:“此人举止轻浮,我为什么收他的银子?酒桌上的规矩我懂,但他那次所作所为实在太过让人不耻,没有当场把他头拧下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你看,说你这人轴吧你还不信。”
卓北衫放下茶杯,从果盘里取了三粒花生豆依次排开,点着其中一个道:“既然需要多重身份,你就做得像一些。乔展是乔展,苏小蝶是苏小蝶,蝴蝶谷主那便又是另外一人。你倒好,全混作一谈。这世道不太平,戏班子里的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如此张扬跋扈,到最后吃亏的是你自己。若因着你的性子暴露了身份,看你到时候怎么哭。”
乔展默不作声,仰头饮尽杯中茶。
“不过……”
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卓北衫摩挲着下巴颏,笑看着他问:“疏寒没得罪你,你怎么连他的赏银都退了?”
乔展嗤了一声,道:“他一次戏都没来听过,那哪里是赏银,不过仗着私交给些礼物罢了,我不能要。”
“是不能要,还是不敢要?”
拿杯的手在空中一滞,又默默放回桌上。乔展沉默了半晌,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想起乐疏寒那封信里情意绵绵的句子,他有些心猿意马。
“乐疏寒喜欢你,那你呢?”
乔展抢白道:“他喜欢的不是我,是苏小蝶。”几个单薄的字句,一个简单的答案,不像在跟卓北衫说话,而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何必掩饰。”
只要提到乐疏寒,就是这副丢了魂的模样,乐疏寒滑倒他第一个去扶,乐疏寒拼命他死死守在旁边,乐疏寒给他上药他吭都不吭一声,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卓北衫蓦然一笑,道:“小蝴蝶,你是不是以为别人都是瞎子?”
乔展像没听见似的默不作声。
卓北衫又道:“少给我装傻,这种事情上,你倒把身份分了个清清楚楚!他喜欢苏小蝶不假,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难道只是喜欢这副皮囊不成,是男是女,灵魂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什么分别。阿展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
叩门声响起,罗家的管家站在房门外亲自邀请他们去饭厅用餐,乔展早就待得不耐烦,如今这叩门声仿佛给了他大赦一般,站起来拉开房门就跑掉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饭桌上落座,卓北衫抢了罗彩衣身旁的位置坐,乔展则坐在罗清越与乐疏寒中间。
“等你好久了,”罗清越起身将他让进椅子上,然后落座。嘴里说着些场面话,手上的筷子不停往他碗里夹菜,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阿展,听说你家在洛阳,我今天专门请了当地的厨子做了几个菜,来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乐疏寒怔了几秒,铁青的脸色终于显现了一丝愠色,也拿起筷子,却不愿学罗清越那副殷勤模样,倒想着如何把乔展从饭桌上拉走。一顿饭而已,不是只有罗清越一个人请得起。
“疏寒,你怎么不吃?”
抬眸看了罗清越一眼,又看了看乐疏寒,不禁笑了。拿起筷子夹了片上好的红烧肉放进他碗中,乐疏寒错愕地转头,像得了糖的孩子般惊喜地望着眼前人,目光里的阴霾消失不见,低头夹了那块肉放入口中,只觉鲜甜四溢,回味无穷。
乔展笑看他吃完,问道:“好吃吗?”
乐疏寒答:“再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红烧肉了。”
罗清越碰了一鼻子灰,唇角的笑容挂不住了,他闷头扒拉着米饭,原本笑盈盈的眸子里闪出一抹阴鸷。几人低头吃饭,各自藏着心事一言不发,气氛不知怎么就冷淡下来。
最后还是罗清越第一个开口。
“平遥镇最近有个花灯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要热闹几天,不知几位可有兴趣同游?”
乐疏寒放下筷子,“还是不打扰了,我们耽搁得太久了,要尽快回长安去处理些事情。”
也正好回去问问他爹,罗云镖局和极乐宫的事情他究竟知道多少,如果当下所有证据都指向乐家,恐怕这里多少还有些他不知道的秘事。
“既然如此,便不留乐公子了,你回城路上多加小心罢。”
乐疏寒走了正合他意,原本这花灯节便是与爱人同游的,他留在罗府只会碍他的事。在极乐宫的那段路,他与乔展并肩寻路,漆黑的甬道里只有他两人,乔展对他的关照,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料乐疏寒话锋一转,冷淡出声:“不劳罗公子费心,我们三人一起来,自然也是要一起回去的。”
开玩笑,把乔展独自丢在这里,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正待罗清越开口,乔展抢了他的话,转头看了眼正冲他挤眉弄眼的卓北衫,平静地说:“疏寒,要不……我们看完花灯再走吧?”
乐疏寒瞪大眼:“你要留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乔展既如今答应了卓北衫的要求,怎么也要等罗彩衣的态度有所缓和,才能放心离开。于是,把头重重一点:“嗯,我没见过这里的花灯节,听起来挺有趣,你也留下来,就当是陪我,行不行?”
他都这样说了,哪有什么不行。乐疏寒给自己斟了杯酒,默默叹了口气。
一旁的罗清越大喜,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来安排,今晚我们就到古城里去!”
☆、烟火花灯心肠断
乐疏寒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了。
对乔展的关心似乎超过了他过去交往过的任何朋友,心头那朦胧的感觉如同一张白色的网,遮住了心底翻涌起伏的情绪,看不清,割不断,道不明,却又无法割舍。
走在灯火辉煌的古城镇大道上,七彩焰火在头顶上方的黑幕炸响。夜空一瞬间亮得如同白昼,细密的金色星雨缓慢坠落下来,明亮的雨丝向下俯冲,仿佛跌落在人们的肩膀上似的。
古城镇中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名叫悦溪大道。一行人穿梭在人群里,耳边是小贩们热闹的叫卖声,满眼皆是五彩琉璃灯,有莲叶灯、荷花灯、古朴四方宫灯等,糖炒栗子的清甜与烧卤牛肉的醇厚味道交织在一起,给整条街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卓北衫跟罗清越勾肩搭背并排走着,他倒是乐得跟这位未来的大舅子打点好关系,高傲如罗清越,在他不拘小节的豪爽攻势下也展露出几点笑容。
可花灯节对于乐疏寒来说,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寂寞的一个夜晚。
站在一个风车摊前回头望,乔展就在离他不远处的位置,燃起掌中焰,明眸映出莹蓝色的火光,罗彩衣“哇”地一声惊叹,两眼看得直了,白皙的手扯住他的袖子直晃,跟在乔展身旁不停地喊着师父师父。
只一个下午的功夫就能让罗彩衣心甘情愿叫师父,他还真是个男女通吃的厉害角色。
胸中有酸涩感弥漫,蓦然回首,那人就站在灯火阑珊处,单手背过身后去,另一只手里握着烟火棒,脸上的笑容清澈明朗,嘴里讲着最好笑的故事,认真地哄身旁的女孩子开心。
乐疏寒将风车还给老板,独自一人继续往前走。
夜风吹过,灯下斑驳的光影像喝醉了酒的壮汉般摇摇晃晃,思来想去仍是不能辜负了这夜色,于是兀自捧起一盏荷花灯,抬头便问:“这灯多少钱?”
“三十文钱一个。”
一双白皙的手先他掏钱动作付了六十文,乔展一手提一个灯,对老板笑了下:“我们要两个。”
乐疏寒错愕地看着他,手心里被塞过来一根木制的灯杆,粉红色的荷花灯在他手里绽放,他提着灯,半天憋出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怎么,不喜欢我过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他一脸着急解释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于是,故意调侃道:“过来看看你这孤家寡人,我半道撇下彩衣来找你,你可得领我这情才是。”
说起彩衣更是令人纳罕,这丫头对乔展的态度与前几天相比可以说一个低下一个天上,而乔展对杜鹃什么样乐疏寒是见过的,他未曾对任何一个女子说过喜欢,可她们对他,还是一片痴心。
莫非……
“想什么呢?”
五指在他眼前胡乱地一晃,被乐疏寒一只手抓住。本就是开玩笑,他这郑重其事地一握,倒把乔展眸子里的笑吓了回去。见他脸上没有半分戏耍之意,试探地问:“疏寒,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乐疏寒正色道:“我见罗姑娘叫你师父,你教了她些什么,她怎么忽然对你转了性子似的崇拜?”
“崇拜谈不上,”乔展摆摆手笑道:“不过是些哄女孩子的小把戏罢了,不值一提。北衫与罗姑娘经极乐宫一事,关系已不似从前,我这做朋友的,总不忍心看着这对璧人一拍两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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