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你还有成人之美?”
听到不是乔展本人对罗彩衣起了怜爱,适才还压在心里的阴霾忽然全都消失不见了,乐疏寒展颜一笑,拉着身边人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抬头一望高悬的明月,竟是比刚才更皎洁了。
“我向来如此。”
“好,既然你有此意,那我也是你的朋友,不如你顺便替我参谋参谋罢。”乐疏寒用手指拨着荷花灯的花瓣,吊线拉扯莲心,那灯便来回打着旋,转得人眼花缭乱。
一时玩心四起,唇角漾起涟漪。
乔展问:“参谋什么?”
乐疏寒看他一眼,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不如你将那些哄女孩子的把戏教授我一二,我若学会了,也拿去讨我的苏姑娘欢心。”
知道他惦记的是苏小蝶,乔展提灯的手僵了片刻,雪白的耳朵根后又悄悄爬上了点潮红,因着满街红彤彤灯火的映射才勉强掩饰住,望着乐疏寒如蜜般宠溺的眼神,赧然开口:“别开玩笑了,苏姑娘她……她肯定不会喜欢这种世俗的小把戏。”
说完,提着灯落荒而逃。
“谁说我开玩笑了?”
乐疏寒亦步亦趋跟上他,眉峰一挑,不甘心地争辩:“你又不是她,你怎知道她就不喜欢?况且刚才你还说,不忍心看北衫与罗姑娘那样煎熬着,可见不到小蝶,我也很煎熬。难道只有卓北衫是你朋友,我就不是了么?”
一句“见不到小蝶,我也很煎熬”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乔展心上。他停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从乐疏寒那双墨瞳中流露出来的不再是嬉笑,而是几分怅然与无辜。
乐疏寒垂眸,语气多了几分黯然:“你看这荷花灯多漂亮,不知道她有没有见过平遥的花灯节,我想把所见之景都带着,捧到她眼前去,让她看个够,可是遥迢千里,又岂是想带就能带的。”
如果不是今日偶然说起,乔展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乐疏寒心里,对他已用心至此。
这平遥的花灯,他看见了,很美,而且还是与他一同看的。
想告诉乐疏寒心里的想法,又不知从何说起。幼嫩的情愫如同春草般刚抽出新芽,乔展就站在嫩绿的幼苗面前,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喘气,生怕惊扰了它的生长。
握着灯杆的手渐渐攥紧,裹挟着寒露的风顺着袖口钻入他衣服里,凉意沁骨,乔展清醒了些,凄凄然道:“疏寒,你真的喜欢苏姑娘?”
乐疏寒重重点头:“当然。”
乔展又问:“那若她不喜欢你呢?”
只一问,问出了乐疏寒眼中几分惊痛之色,前两日他本已在心里计划了许久,待回去之后去找苏小蝶,定要将自己埋藏的情感说与她听。可他也确实未曾想过,如果她不答应……
“她不会不喜欢我的。”
自欺欺人的一句,说出口后竟是有些惧怕的,不敢抬眼看乔展的眼睛,生怕看到他不赞许的目光来。
空气霎时安静下来,两人相对而立,各自藏着心事,乔展心中又惊又喜又痛,多重情感杂糅在一处,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因儿女情长误了复仇大事。可心里分明就感动得要死,手里的荷花灯仿佛开在心上。
他望了那盏灯好一会儿,想要靠近又不能靠近的感觉撕扯着灵魂。
痛,早晚都是要痛的。
自己是半只脚踏进深渊里的人,又何必将乐疏寒拖进来,复仇是一个人的事,本就不该有任何不相关的人参与。
于是,咬了咬唇痛定思痛地开口,澄澈的双眸里似有水汽:“可是你可知她是戏子,且不说出身清白与否,即便愿意与你双宿双飞,翎花戏台的人能容得下她么,你们乐家又怎会允许……允许一个……”
乔展说不下去了。
他应着世俗的眼光去攻击自己,只为给乐疏寒留下一丝回旋的余地。可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的这些确实也是如今的现实。
“够了。”乐疏寒“砰”地一声摔了灯,怒视他道:“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记忆中乐疏寒从未对乔展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震惊愤怒的目光背后还掩藏了一点无措和悲痛,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只受了伤的豹子,注视着眼前人,心中有如汪洋般的委屈。
“我可以帮她赎身,我可以跟我爹说清楚。只要是小蝶想要的,只要她愿意,我什么都可以为她做。”
乔展的心“咯噔”一下。
乐疏寒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凝视他,温热的鼻息喷薄在他脸上,“阿展,我本以为以你的性格是不会在乎这些世俗流言的。戏子又如何,如果不是生计所迫,没有人喜欢生来做戏子。你自诩侠义心肠,为何就偏看不得一个女子获得幸福呢?”
“我没有……”
毫无说服力的辩驳了一句。
心脏仿佛被戳了一个窟窿,不停地往外渗血。原来,被心爱之人否定竟会这样疼。乔展觉得自己像个没有皮肤保护的人,此刻哪怕最轻微的风吹草动,也能令他痛不欲生。
“罢了,你不愿帮忙我也不为难你,只是你这话,说得太伤人。”
乐疏寒神色冷如冰霜:“是我冒失了,看来我们两个谈不得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坚持,也好,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回长安。”
乐疏寒头也不回大步往前走,那一瞬间他脸上的冷漠让人如堕冰窖。
“疏寒!等等……”
“别走,你听我解释!”
乔展这才慌了,灵魂仿佛被抽走了一般,顾不得其他念想,只想拉住这个人,不让他从眼前消失。
手指触碰到他的胳膊,乐疏寒拂袖一甩,挣脱了乔展的手。荷花灯碎裂在脚下,远处已不见那人的背影……
☆、梨园芳华堕风尘
回到家中的乐疏寒并没有几分畅快,和乔展吵架后,他的心情更低落了。漫步在后花园的假山中,思忖着那日极乐宫的一些事,遂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去找乐松羽问个清楚。
绸缎庄的生意遭遇瓶颈,他爹如今正愁放出去的银子收不回来,资金链眼看就要断,给底下人发银钱都困难,原本已经拖了一月,若再拖下去,恐怕会引发不必要的骚乱。
进门时,他双手拱礼,给他爹鞠了一躬,还未言语,只听乐松羽道:“舍得回来了,我以为你跟你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处,早把这个家忘了。”
“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乐疏寒上前给他爹添了一杯茶,复又恭敬道:“我这次回来会待一段时日,有件事想请您……”
“你的事先不忙。”
乐松羽一挥手命他收声,从书案上拿了几本帐丢到他眼前道:“先看看这几本帐再说。这几个月生意吃紧,需要你帮我拉一笔款子回来,吴家的公子吴麓你熟罢,如今这情形恐怕只有说服吴家合作才能解了燃眉之急,你去会一会他,把个中情形讲明白,探探他的态度。”
厚厚的账本里还夹了两张戏台票子,乐疏寒仔细一瞧,买的竟是翎花戏台的最好位子,眉毛一挑:“你要我跟他一道去听戏?”
乐松羽道:“吴麓最好这口,你们年轻人能玩在一处,这戏票子可是翎花戏台新曲的首次亮相,吴老六这个儿子赖得很,日日与戏子打得火热,你把他哄舒服了,这事也就成了。”
拿着两张票子,乐疏寒皱了皱眉。
吴家是长安城里又一大户人家,祖上基业雄厚,早年父辈们来到陕西这块黄土地,两手空空望着山上一座座土包子,就着风沙喝着烧酒憧憬未来宏图大展的日子,承蒙祖先荫庇,这几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财是越聚越多。
只是后辈鲜有人继承祖上踏实肯干的精神,论实力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论胡吃海塞玩戏子,倒是一把好手。到了吴老六这一代,更是教出个纨绔子弟,吴麓含着金汤匙出生,平日里金银珠宝唾手可得,也就没什么追求了。
乐疏寒认识他的那年,他正在街上抢普通人家的姑娘回府,而这两年不知为何又迷上了听戏,表面附庸风雅,三天两头请长安城里的名角儿到家去,白日里唱戏纵酒,到了晚上关起门来便做那不可言说的下流事。
翎花戏台新曲开场,不知这回又是哪个戏子倒霉要被他点了去伺候。
午饭过后,乐疏寒换了件新袍子,将那两张票子揣进怀里,提剑出了门。虽说今日是应酬陪客,可是想起翎花戏台里的那个人,唇角不经意还是浮了一抹淡笑,也不知道小蝶今天在不在。
他若早去了,或许两人还能见一面。
踏进翎花戏台正门,见厅内人头攒动,喧哗之音不绝于耳。戏台最前面的桌旁坐了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周围有随从伺候着,正是那吴家的吴麓公子。
没想到他来得比自己还早,乐疏寒愣了一下,心忖着自己的礼数不周,客人先到,他这个主人反倒姗姗来迟了。店里名唤小京巴的小二引了他进去,来到吴麓跟前笑嘻嘻鞠了一躬,“吴少爷,乐少爷来了。”
吴麓吐掉嘴里的瓜子皮,从椅子上侧身往后瞧,见来人是他,也不拘礼,露出一排牙呵呵笑着,伸手招呼:“疏寒,等你好久了,来坐。”
又跟身旁人使了个眼色,一杯热茶不一会儿就端上了桌。
乐疏寒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对不住啊麓兄,本是邀你听戏,临出门处理了些院中琐事,来得竟是比你还晚,真是不应该。”
“哈哈哈不妨事。”
吴麓摆摆手,捏了几颗花生米在手里,用指腹一捻,薄脆的花生皮脱落,他用嘴一吹,吹走了掌心上剥落的皮,仰头将几颗花生米尽数吃了,冲他眨眼神秘兮兮道:“说起来惭愧,我也不是只为了等你,早来自然有我一番道理。”
“哦,麓兄的道理可否说与我听听,也让我长长见识?”
乐疏寒不禁好奇,倾身侧耳了过去,准备听个什么大消息。戏台里本身就人多眼杂,做生意的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乃是看家本事。
谁成想,吴麓笑嘻嘻凑在他耳边,只单单说了三个字:“苏、小、蝶。”
一听这名字,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
原以为回到长安,两人怕没有这么快可以见面。谁能想到今日戏台新曲亮相,请的首席红角儿就是苏小蝶。
吴麓平素霸道狂妄,如今竟提前登了门规规矩矩坐在这里等,可见他对小蝶存了几分不轨心思,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乐疏寒蹙眉,抬头饮尽杯中茶,一颗心在煎熬中直坠了下去。
吴麓没发现他的异样,继续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调笑地说着,“这姑娘你肯定没见过,听说是从京城过来的名角儿,嗓音、身段、脸蛋儿样样都没得挑,最关键的呀,就是她那端腔的气质。”
乐疏寒冷道:“什么端腔?”
“端腔你不懂么?”
吴麓暼他一眼,淫-笑着解释:“就是那股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拧巴劲儿。人前一副清高模样,人后指不定浪成什么样子。虽然挺虚伪,但你别说,我还真就好这口儿。”
乐疏寒一言不发,攥紧了拳头。
气血上涌将他的脸充得绯红,吴麓只当他是听了这许多闺中秘事害了羞,也没多想,用手掩了口,继续笑道:“普通人家的姑娘哪里见过什么大场面,上个床一副贞洁烈女死了爹的模样,哭得老子心烦,玩过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可这位苏姑娘不同,心气儿高,眼界高,要求高,任你是达官显贵,她若不乐意了,也不会给你半分好脸色看,我就喜欢这种带劲儿的……”
“所以你今天点了她?”
乐疏寒抬眼,目光里已是一片冰霜。
这大概就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感觉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吴麓这张脸本来就不甚赏心悦目,如今听了他这番话,更是厌恶至极。
“可不嘛,”吴麓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给他戴高帽:“这还要感谢疏寒你,如此了解我,不然我也没这好福气尝尝红角儿的滋味……
你放心,绸缎庄的问题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在生意场上混饭吃,哪能不互相帮衬照应着,我们两个今天敞开了玩,明日再去处理生意上的事。”
梆声一响,好戏开场。
台下掌声如潮水,人未见,先闻声,苏小蝶一袭艳红色华裙,金红银饰雕琢的豪华束发冠下是乌黑长发,水袖一舞,人已开腔,唱得是一曲惊艳绝伦的《长生殿》。
“……是妾孽深命蹇……累君几不免。梨花玉殒,断魂随杜鹃……”
台下呼喝声阵阵,吴麓见台上人儿婉转低泣的样貌更是心痒难耐,吩咐了下人高昂赏金给苏小蝶送去,簪花、戒指、珠宝翡翠还有玉石银两,一个个精致的方盒堆得竟比一座小山还高。
“好!唱得好!”
吴麓拍手哈哈大笑,听得乐疏寒心烦意乱,只是闷头喝茶,思忖着接下来的事该如何收场。
乔展唱完今日一场,在台上对观众行了礼,转身去后台时忽听台下有个嘹亮的声音一直叫他叫个不停,于是回头,见一位穿着金色华服的男人正冲他微笑,身旁坐着的赫然是乐疏寒!
小京巴拿了吴麓的赏钱,躬着身子在戏台边站了,恭敬笑道:“小蝶姑娘,吴公子和乐公子专程为你而来,适才在戏中赏了您不少礼物,不知姑娘可有闲,到台下与二位公子一叙?”
若是换了往常,他是不屑下台与人推杯换盏的,可台下坐着的是乐疏寒,脚下不知怎的便一步也挪不动了。
想起那日在平遥古镇两人的不欢而散,仍心有戚戚,抬眸看着乐疏寒的方向,见他也正朝自己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交汇,乔展点了点头,开口却是对着小京巴:“好,去和二位公子说,我卸了妆就过去。”
既然是疏寒的朋友,他总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回到后台,选了件枣红色袭地长裙,简单修了妆造,便又转回前台来。
“……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吴麓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下流曲子,胯-下早已憋得发痛。茶桌上的茶不知何时已换成了酒,下人们端来几碟小菜,给姑娘摆了凳子,默默退到一旁。苏小蝶来到二人面前,提裙行礼:“乐公子,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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