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始终忘不了姐姐临死前,满含热泪望着他的那一眼,有不甘、痛苦也有期待,她说:阿展,活下去。
于是,见到杜鹃,他第一次萌生了保护这个可怜女人的愿望,就像曾经想保护姐姐那样。
窗外星月渐隐,远处天幕上倏地一亮,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乔展起身去关窗户,清风裹挟着泥土味道扑面而来,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
“乔展……”
“我在。”
听到杜鹃的声音,乔展快步走了过去,端起桌上冒着热气的汤药,将她整个身子扶起来,圈在自己怀里,然后一手执碗,一手捏勺,舀了一小口褐色的药汤喂到她唇边,道:“把药喝了。”
杜鹃咽了一小口,抬眸去看他瘦削的脸部轮廓,清俊的眉眼,英挺的鼻梁……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你走之前不是说不回来了么?”
乔展又喂了她一口药汤。
垂了眸:“那是气话。”
杜鹃笑容更大,“是,气话做不得数。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一直想着你,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这一生的颠沛流离没有白受,老天爷总算在她病榻前稍微给了她些许安慰。乔展不愿与她厮守终生,她是知道的。求不来,也强迫不来。罢了,以寡妇的身份能换来这么温柔的一个男人对她不离不弃几年光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她剧烈咳嗽了两声,连忙用手掩唇,咳着咳着眼眶一阵发热,泪光上涌:“乔展,我闭眼前……还能见到你已经很满足了,真的。”
乔展的心一痛,给她递了帕子道:“别听外面的人胡说,这病未必会死。”
杜鹃擦了泪:“你才是胡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大夫说是肺痨。”
提到这两个字,杜鹃刷地惊出一身冷汗。她瞪大了眼睛,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和乔展靠得这么近,这个傻男人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这病可是会传染的!
也顾不得喝药,伸手就去推搡他,嘴里急迫道:“你快走,快走罢,别待在这儿,我会传染你的。”
一边说,一边落泪。泪水像断了线的金豆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再后来渐渐连成一线,模糊了视线。
药碗被她一推,洒了大半。乔展“嘶”了一声,伸出手钳住了她胡乱推搡的手腕,厉声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好好喝药不行么?!”
“我会传染你的。”
“我不怕。”
乔展是真的不怕。
且不说肺痨并不是谁都传染的,就算是也轮不到乔展。他抵抗力比常人更强,多年来蔺柏风用灵芝草药喂出来的好底子,身体早就对毒物产生了惰性,哪就那么容易感染。
何况他根本就不相信好好的一个人,会忽然得了肺痨。如果有人投毒,恐怕与极乐宫的长生殿脱不了干系。
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呜咽,杜鹃扑进他怀里,将整张脸都埋入他胸口,再也忍不住喷薄的情绪,呜呜地哭出声,像是要把这些年来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手掌不自觉的抚上她的头,状似安抚地摸了摸,乔展眼眸里闪出决绝:“别哭了杜鹃,我会治好你,相信我。”
杜鹃泣不成声,“最好的郎中都治不好的病,你要怎么治?”
雨声如泣如诉,乔展扯过被子盖住她上半身,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蝶谷医仙的传说?”
“蝶谷…医仙……”杜鹃摇摇头,“没听过,我只知道千面蝴蝶。”
乔展扑哧一笑,娓娓道来——
传说在蝴蝶谷有位医术了得的人,擅长制毒也擅长解毒,平时既不出山也不给人瞧病,一心研究药理。可若有人慕名而来,他也愿意帮人渡过难关。穷人看病不受诊金,富人看病要收一锭金。
杜鹃道:“医仙倒是热心肠。可是,蝴蝶谷在哪里呢?”
乔展只是讳莫如深地一笑,“你就说你信不信我?我将这位仙人请了来,给你治病,好不好?”
“那自然好。”
杜鹃见他一副认真模样,不像在诓她。若真有这样一位仙人,别说一锭金,就是三锭金她也愿意出。蓦地,荒芜的心底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相信乔展,相信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你应了就好。”乔展托住她的肩膀让她平躺回床上,垂眸注视她的眼睛,沉声道:“我帮你去寻医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药等我回来。”
“现在就走?”
杜鹃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门外传来清脆的叩门声。伙计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斑驳如鬼魅。
“乔公子,罗云镖局的少东家派人捎了信来,说是急事。”
罗清越为何突然给他写信?乔展起身开了门,屋外的冷风鱼贯而入,吹得烛火乱颤。他拿了信赶忙推紧了门。
杜鹃从床上探出头,问道:“是谁给你写信?”抿了抿唇,又来了精神:“不会又是哪家的姑娘看上你了罢?”
“你想哪儿去了?”
乔展哭笑不得坐回床边,撕开了浆糊粘合的信封,抖出一张纸:“是我在罗云镖局的朋友。”见她疑神疑鬼的模样无奈补了后半句:“他是个男人,不是什么姑娘,你别操心了。”
信中所言是罗家家事,罗清越谈到父亲归期将近,却在回程途中遭人暗算,身负重伤,连连几日高烧不省人事,情况一天不如一天。
镖局内有好事者将镖头重伤的消息散播出去,引得几位觊觎镖局总镖头之位的元老蠢蠢欲动,他如今势单力薄,恐过几日父亲再不见好会陡生变故,遂求他前来相助。
信末尾零星几句关于那日在极乐宫不寻常的所见所闻,写得含糊其辞,只有一句忠告,笔力铿锵:
“小心乐疏寒。”
☆、辗转反侧思美人
清灵苑天枢阁与几年前并无分别,不过房前多了两株桃花木,棕褐色的枯枝结出粉嫩的花苞,甚是可爱。
桌上的熏香烧了一半,阳光透过窗格洒落进来,斑驳光影中缭绕着淡灰色的烟雾。香是北华派独门秘制的镇静安神之物,名曰琥珀茯神香。
夜无忌盘腿坐于榻上,手抚长须,望着卓北衫,他眼中的迷茫无措,与几年前刚入山门时竟是分毫不差。
卓北衫一拱手,跪在地上:“师父,弟子惭愧。”
夜无忌问道:“你因何有愧?”
他道:“弃剑下山这几年,弟子游戏人间。本以为世间之事不过镜花水月,只要我不动情,便可潇洒游离在喧嚣浮华之外。从小到大,弟子没有什么志向,无法像师兄弟们那般立志匡扶正道,愧对师父的教养之恩。”
夜无忌倾身向上托了托他的手臂,长声叹道:“北衫,起来说话吧。”
他这个弟子,在众师兄弟中剑术最为出众,却活得像个空心人。心中没有想守护的人,没有拼尽全力想要追随达成的信仰。空有一身武艺,救过几个萍水相逢的人,弃剑下山后,有了名,有了利,可仍找不到生存下去的意义。
卓北衫的茫然无措只他一人看在眼里,知他内心并非如面上那般轻松淡然,潇洒超脱。
他找不到支点,一个名为爱的支点。
卓北衫又道:“此次前来,只因弟子有一事不明,望师父指点一二。”
夜无忌抚平褶皱的长袍,下了榻。伸出手拍了拍卓北衫的肩膀,几年光景他的骨架已从少年的孱弱长成了青年的坚实有力,他道:“你口中所言不明之事,可与你的身世有关?”
卓北衫诧异抬眸,随后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我爹娘究竟是谁。”
他又道:“几日前我与几个朋友上了云笼山极乐宫。在石室里看到一幅壁画,画的是两位不知名的道长悬壶济世拯救苍生的故事,那画中有一女子,拜在黑衣道人座下成了关门弟子……”卓北衫紧攥衣角,踟蹰说道:“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很像我娘。”
爹娘这个词,对普通人的一生来说重于泰山,可在卓北衫仅有的记忆里,他没见过爹,娘也只是个虚无的轮廓。和乔展在一起时,偶尔提起往事,乔展总会将小时候与爹娘共度的美好时光讲给他听,尔后坚定自己的复仇信念。
说实话,心里是有几分羡慕的。
至少乔展清楚记得爹娘的模样,记得那些岁月静好的时光。卓北衫儿时没有记忆,来北华派的第一个月,他爬到翠山山顶等日出,想象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独自舞剑。
卓北衫问道:“师父,你还记不记得,那日送我来北华派的男人,穿一身黑衣铁甲,袖口绣着一只银蝶,那个人究竟是谁?”
满腹疑问涌上心头,抓不住头脑里纷乱的思绪,只下意识抓到一丝线索,卓北衫以为,这该是故事的开端。
夜无忌长身玉立,目光远眺窗外的群山飞鸟,仿佛已回到那日夕阳映照下的北华山门——
身着黑衣铁甲的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手臂上的鲜红血液染红了袖口那只银色蝴蝶,他目光所及至最远处的百级石阶上,见夜无忌从山门出来,一手掀袍,单膝跪了下去。
沉痛出声:“蔺柏风拜见夜掌门。”
夜无忌站定,负手道:“蔺护法,我北华派乃名门正派,你师父所求的长生之术与我并无干系。江湖之中各为其主,我懂你的难处,但结盟之事断是不能应的,你请回罢。”
“夜掌门,”蔺柏风见他转身要走,忙扯住他的袖子,依旧跪着,身子却挺得笔直:“夜掌门误会了,我此次前来是为托孤,并非结盟。”
“托孤?”夜无忌往身旁那孩子身上扫了一眼,道:“这是谁的孩子?”
蔺柏风将那孩子推到夜无忌跟前,正色说道:“此子名叫卓北衫,父亲如今已惨死,母亲下落不明。恐仇家日后暗算上门,恕柏风不能言明其身世。天风堂现已如风雨飘摇中的危楼,摇摇欲坠,哪里还有结盟的实力。”
夜无忌并未可怜他,只冷冷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蔺柏风头垂得更低了:“夜掌门教训得是,家师糊涂,造下这滔天罪孽,害得普通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着实不该。可我人在天风堂一日,便要尽一日做徒弟的本分,劝他改邪归正走回正道。所以不能照顾这孩子,望掌门顾念他年岁尚小又无依无靠,收他做关门弟子,了却我一桩心愿。”
“蔺护法起来说话吧。”
见他一番话说得诚恳,夜无忌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思忖片刻,语气柔和了许多:“北华派虽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门派,但也不至于不通人情。收一个孩子做关门弟子不是难事,只是……”
他看了眼蔺柏风的伤,“你将这孩子托付于我,可是要孤注一掷与你师父拼上一拼?”
蔺柏风点了点头,一字字道:“尽人事,听天命。
师弟寅竹已将长生秘方从天风堂丹室中盗出,这事瞒不了多久,师父知道了定会派人追捕他,我做师哥的,必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卓北衫跌坐在桃木凳上,抬眼望着夜无忌云淡风轻的面孔,颤声开口:“所以送我来的人,是蔺柏风。”
“正是他。”夜无忌沉沉点了点头。
依师父所言,蔺柏风当年送他上山后就去找乔展的父亲,看来阿展全家二十九口全灭应该就是在这之后。蔺柏风救回了乔展,并传授他武艺绝学,再以后此人销声匿迹,直到乔展以新一代蝴蝶谷主的身份出世,他才晓得蔺柏风许是死了。
石室壁画上并未提到他父亲,而他母亲下落不明……卓北衫的后背瞬间垮了下去,绕了这一大圈,还是不知道父母究竟是谁。不过能令蔺柏风来托孤的人,恐怕也是他相识之人。
出了清灵苑,罗彩衣正蹲在镜湖旁捡石头,圆滚滚的鹅卵石攥在掌心里霎时一片冰凉,她抛了一颗出去,渐起碧波中阵阵水花,头下意识偏过去,恰好望见卓北衫提着剑走来。
“和你师父谈完了?”
“嗯。”
“知道你父母的下落了么?”
“没有。”卓北衫摇了摇头,双手叉在腰间看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苦笑了一声:“没想到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想要追根究底竟然这么难。”
“俗话说好事多磨。”
罗彩衣手里攥着一根柳条,胡乱舞着,笑嘻嘻看他道:“过去十几年你提都不提你父母,现在倒是忽然急着找他们,哪有那么快呀!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你懂不懂?”
卓北衫咧嘴一笑,“怎么不懂,就像咱俩的关系,不也是慢慢来的嘛。”
“谁跟你扯这个了!”
柳条在他小腿处扫过,罗彩衣对他这副动不动就不正经的模样实在没辙,这还是在北华派清灵阁外,于是,开口斥他道:“你就没个正经时候,我跟你说正事呢!”
卓北衫摊手:“我说得也是正事啊。”
罗彩衣道:“下午我家里人来捎了信,六天后爹爹会回来,你准备在师门待多久,如果要和你师父叙旧的话,那我可就先回去了。”
“你不能走。”卓北衫脱口而出。
“为什么?”
“因为……”他一时语塞,这次带她出来原本就是躲避家族内部争斗,这个时候回罗云镖局,岂不是前功尽弃。
罗彩衣又道:“爹爹常年在外奔波,回来一趟本就不容易,不管你怎么说,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
卓北衫张口咬住半个手指,来回踱了几趟步。毕竟是彩衣的父亲,若罗清越真的逼宫成功,老爷子还不一定能不能活着,总不能不让这对父女见面,大不了出了事他帮她扛着就是。
“好吧,”他答:“那你答应我,回去后凡事不可冲动莽撞。”
“我回我自己家,这还用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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