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彩衣睨了他一眼,晃着手里的柳条兀自走到前面去了。
卓北衫回到房里,左思右想来到书案前提笔落字,将那日在罗清越房门外听到的事情逐一交代了。把信纸一折,从书柜里寻了个信封塞进去,开门时正巧顾非从门前经过,他招招手,道:“小顾。”
顾非回头:“卓师兄,怎么了?”
卓北衫将信塞到他怀里,“帮我送封信,十万火急,送去长安城半间酒楼的乔展公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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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乐府。
自那日翎花戏台与苏小蝶一吻,乐疏寒这几天总是魂不守舍的,做事的时候唇角莫名其妙就带了微笑,看得下人们个个摸不着头脑,无事便在后花园扎堆议论:少爷这是怎么了?
就算没有得到吴麓公子的帮助,绸缎庄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关门大吉。况且乐家人脉广博,总能寻到新的合作伙伴,竟为此事焦虑到如此地步?
乐纾见他家少爷正在藏书阁伏案用功,与账房的赵云南对账,忙了一上午连口水都不喝,“唉……”
叹了口气,从厨房取来温好的汤羹,又配了碟红豆糕,端着盘子悄悄踏进了藏书阁的门。
“少爷,少爷!”乐纾推了推他,低头往纸上一看:嚯!满桌子的美人图,画图的毛笔还捏在乐疏寒手里,笔尖点着朱砂,“少爷,您喝点东西吧。”
乐疏寒回了神,将手里的图尽数扣在桌案上,抬头问道:“我爹呢?”
“老爷在前厅。”乐纾转头瞅了眼离间做账的赵云南,附在他耳边道:“今早起来心情就不太好,让管家吩咐过来让您看完这些就过去,他有话讲。”
“正好,”乐疏寒舀了两口羹放下勺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我也正有事要和他讲,这羹味道不错,端我房里去,等我回来再喝。”
前厅里,乐松羽板着铁青的脸端坐在古铜色太师椅上,见他进来哼了一声,一言未发,脸色却更难看了。
“爹,你找我。”
“你这几日去哪里混了?”
乐疏寒一颔首:“孩儿这几日忙着帮父亲联系绸缎庄那笔救急款项,目前已跟锦绣阁的王老板打了招呼,借入半数以上的银子,可以先将伙计们的银钱发下去了。”
“谁问你这个了?”乐松羽摔了杯子。几日不见,这孩子颠倒黑白的能力倒是愈发熟练,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跟翎花戏台那个苏什么蝶的戏子不清不楚的,到底怎么回事?”一句话问出去,乐松羽脸都憋红了:“外面的人都传开了,说你为了一个戏子,当众对吴家小公子拔剑,有没有这事?!”
长安城地方不大,流言蜚语传得比什么都快。乐疏寒本不想这么早就跟家里摊牌,毕竟他和小蝶还没有许诺终身,只说了愿意帮她赎身,她若不愿,一时半会儿乐疏寒也没什么好办法。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荡:“确实有这档事。不过我并不是光为了苏小蝶,吴麓在戏台污言秽语,当众要轻薄他人,我看不下眼,替人出头罢了。”
“胡说八道。”
乐松羽一拂袖,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戏子干了什么,吴麓意图不轨,那你三番五次跑到人家姑娘后台的闺房里去,又意欲何为?!”
“我是喜欢她不错,”乐疏寒直视乐松羽暴怒的目光,没有一丝退却之意:“小蝶人美心肠好,比普通人家的姑娘好千万倍,我若有幸,当娶她为妻。”
倒也不是非得现在与他争论婚姻大事,只是经平遥一趟,受钱瑞丰欺骗、罗清越排挤,再加上极乐宫丹室所见,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爹。
乐疏寒气父亲瞒着他,不仅如此,他也越来越怀疑表面一团和气的乐府,背后是否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乐松羽向后一个踉跄,扶住了座椅的扶手,颤巍巍抬手指着他道:“你……混账东西,你刚才……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爹,我喜欢她。”
乐疏寒上前一步,搀扶他坐到椅子上,垂眸道:“我今天所言句句属实,男女情爱之事不是你想管,就能管得了的。况且我也不会因为你的阻挠,就轻易放弃对她的感情。”说着,向后退了半步,又道:“儿子今天来,有一事想请教您。”
乐松羽怒视眼前人,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处青筋暴起,显然气极了。
“我们家曾与罗云镖局签过一份走镖合同,订的是绣有山风海雨图的绸缎,送货地是云笼山。不知爹可还有印象?”
乐松羽脸色一变:“糊涂!我们与宣威镖局签了一份合同,送货地是平遥汇通钱庄。”
“这么说,爹是不知道这第二份合同的事了?”他早该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没有第二份合同在手,他爹是不会承认与罗云镖局的合作的,乐疏寒不死心又问:“那爹可晓得,长安城内流传的长生殿得长生的传闻?”
“不知。”
冷冰冰的回答,他爹对这个话题分明是拒绝交流的。乐疏寒笑了笑,没再问下去,转身后眼角的笑意敛了去,化成了对父亲无声的失望。
他知道乐松羽没说实话。
却没看到身后的男人,在他离开后脸上久久不褪的惊愕慌张。管家在侧厅听了全过程,叹着气绕到乐松羽面前,给他行了个礼,还未开口安慰,乐松羽沉郁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去给我查查翎花戏台那个叫苏小蝶的戏子到底什么来头,此事不可宣扬,即刻去办。”
“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
罗府门外多了些新面孔。
乔展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缰绳在掌中绕了两圈,牵着黑棕马慢慢踏上台阶。原本只有两人看守的大门外站了六人,个个手持兵刃,神情肃穆,竟无一个是他见过的熟面孔。
“你干什么的?!”
雪白剑尖直抵他的喉咙,乔展见门卫凶神恶煞的模样,往后退了两步站好,才恭恭敬敬道:“乔展受罗公子邀约,特来府上拜会。”
门卫收了剑,冲身旁人一努嘴,眼睛瞟向枣红色的双开门内,身旁人接了指示一路小跑进院报信去了。
门卫语气不善:“你就在这里等罢,通报完了自然放你进去。”
乔展无奈笑了笑。
果然是与上次截然不同的待遇,看来罗清越信中所言不虚,镖局内部变了天,也不知这些喽啰都是哪位元老派来的人手,好好的府院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规矩比进宫还繁琐。
一眨眼的功夫,院前传来几人脚步声。枣红色的漆门大开,一双笔直的腿从门槛内踏了出来,来人正是罗清越。
“阿展,你来了。”
他一身紫袍,头发束了鱼尾冠。依旧是清朗贵公子的模样,只是两颊上的肉瘦了下去,眉目饱含笑意却也比之前多了些疲惫倦怠。家里的主心骨猝然倒下,外面又有豺狼虎视眈眈,大事小事都由他一人撑着,铁打的人也会累。
罗清越命人给他牵了马,道:“刚来的家仆不认得你,行为乖张跋扈到处冲撞客人,阿展别生我的气,回头我帮你教训他们去。”
“何必为我如此兴师动众。”他这样热情倒让乔展十分不好意思,脸上挂了笑随他进了院,边走边道:“我刚来,你就要罚下人,倒像是我告状了似的。”
“你是我的朋友,不远万里来了罗府自然不能亏待了你。”转过前厅的白玉屏风,罗清越才往他身上扫了两眼,天青色的长衫柔和了腰身轮廓,几日不见竟觉他更俊俏了。
阳光洒落他的鼻尖,映得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有潋滟的光影流淌。罗清越不自觉舔了下干裂的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嗓音更温柔:“你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够。我吩咐厨房做一顿好菜端你屋里去,你先洗个澡,然后我再……”
“清越,你先别忙了。”
罗清越眼里光芒大盛,动容道:“你终于肯叫我名字了。”
乔展扯住他的袖子,脸颊悄悄爬上两朵绯红。本来是帮主人排忧解难而来,结果进门就叫人家忙着张罗个不停,实在受之有愧,他正色道:“我既不饿也不困,其他事先放一放。你给我的那封信写得真骇人,怕你这边出了什么事,我一刻都不敢耽误就过来了。罗总镖头到底出了什么事,重伤他的人……”
“嘘……”
赶忙在唇上比了根手指让他收声,罗清越扭头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无人,遂将他拉到一处回廊内,低声道:“这件事说来复杂,我先带你去见父亲,你看看他当下的情况,然后我们再谈。”
“好。”
镖局形势竟已严峻到如此地步,罗清越在自己家说话还要防着隔墙有耳。沉默着穿过曲折的回廊,两人来到一座独立小院,院内守卫森严,十几位婢女端着雪白的瓷盘从东厢房出来。门一开,浓烈的草药味道随风飘了出来。
这便是罗广义疗伤的静心阁。
罗宿见罗清越带了客人前来,扔下手头的活计上来行了个礼,对人问好:“少爷,您来了。”
罗清越道:“我爹怎么样了?”
罗宿道:“大夫还在清创,插入腹部那只箭毒得很,令人四肢麻痹不说,还一阵阵钻心的疼。老爷是个硬汉,咬了毛巾一声不吭,可那毛巾上这会儿都渗出血了呀,这可真是……”
没等他说完,罗清越已冲入房中。
“爹——”
见他跪在榻前,乔展也快步跟了上去。只见榻上那人形容枯槁,头发已有半数花白,罗镖头双目禁闭,脸色白得像张纸一样,嘴里还咬着渗血的毛巾,腹部的伤口已经包扎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能看到棉布之下那点点猩红,从狰狞的伤口中淌出来。
婢女端了温水进来,将他嘴里的毛巾轻轻取出来放在水盆里展开,血腥气浸染了清澈的水面。
“别给我爹咬这个了,这么堵着他气喘得不顺。”
“少爷,这恐怕不行。”婢女道:“老爷伤口毒素未完全清除,大夫跟着下人去写方子前专门嘱咐的,这东西必须得咬着,不然疼起来会伤了舌头的。”
罗清越跪得近了些,握住罗广义布满老茧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眼巴巴地望着床榻上的人,红了眼眶:“爹,我是清越,我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
床上依旧一片死寂。
罗清越动了情,声音不似刚才那般坚毅果决,说着说着就走了调:“爹,我好累。外面都是汪志平的人,他见你重伤躺在这里,不管不顾带人来把家里围得连只鸟都飞不出去,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治好你,才能…才能……”
话到喉头,他哽咽着收了声。
一只手落在他肩膀上,没有用力只轻轻捏了几下,清淡的嗓音从他头顶传下来:“别灰心。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我们出去罢,让罗镖头好好休养,他吉人自有天相,总能熬过来的。”
“真的?”
罗清越抬头,凄凄艾艾的眸子里闪出水光,乔展的脸和他这样近,他甚至能看清他根根细长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像一只蝴蝶,睫毛之下有双浅褐色的眼瞳,里面藏着一汪深潭,叫人忍不住想跳进去探个究竟。
“当然。”乔展拉起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淡淡的:“你不是说要做一桌好菜给我吃?操心了半个上午也该饿了,我们先回去。”
“我不饿,你去吃罢。”
罗清越又转回头,望着床上的父亲,手足无措地样子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
“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乔展苦笑,拉他出了门:“你不吃,难道让我这个外人自己去厨房生火做饭不成?就当是陪我吃顿饭罢,你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真病倒了怎么办,到时候内忧外患一团乱,岂不是更对不起你父亲了。”
“好,我陪你吃。”
没想到罗清越是个孝子,宁可守在父亲床前也不愿离开他半步。这份父子之情着实令人动容,乔展想起自己的父亲还在世时,两人的关系也甚为亲密,他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粘着父亲带他上山捉鸟,下河捕鱼,过了一段好日子。
越是想起这些,越是看不得人间父子相离的揪心场面,不觉就对罗清越生出几分怜悯和耐心。
两人去的还是乔展第一次来时住的那间房,踏进厅中见圆桌上已摆好了菜肴,罗清越将他让进里面坐,起身轻轻关了房门。
“新来的厨子做浙菜是一把好手,虾仁豆腐是他最拿手的,你尝尝看。”
拿起镶金的勺子舀了块虾仁豆腐放进乔展碗中,豆腐做的水润透亮,红白相间的虾仁上点缀了碧绿的葱花,旁边小碟中是浓黑鲜咸的酱汁,汁水里盘踞了座青绿色的芥末山,乍一看,活生生一幅江山点翠图。
乔展舀起一勺软嫩的豆腐放进嘴里,豆腐内的热气在口中翻腾,虾肉烧得十分有嚼劲,咬破表皮时能听到“崩”地皮肉撕裂声,酱汁浸入肉里,当真令人回味无穷。
乔展道:“怎么半天都不见彩衣?”
罗清越道:“那丫头跟着北衫去了北华派,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况且我也不想让她这时候回来,爹要是没事,尽管放她玩去,真熬不住了……”
他顿了顿,道:“……熬不住了就叫她回来见爹最后一面。”
知道这话题总引得他感怀伤心,乔展便不再提,只叹道:“她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好福气了。”
“女孩子嘛,”罗清越扒了口米饭,又给两人盛了两碗清亮的排骨玉米汤,低着头边喝边道:“这么大的事,总不能指望让她一个小姑娘去扛。况且镖局事出突然,我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来以后再筹备许多计划,不觉就已经落了下风。”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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