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啼血声声泣
乔展醒来时,人在一间石室。
他半靠着冰冷的石壁坐在地上,周围空空荡荡再无一人,只有罗清越陪他坐在旁边,将他整个后背虚空地搂着,不让他摔倒。
之前的黑衣守卫已不见了踪影。
提气调息只觉周身经脉运转不畅,手足皆无法自如活动,整个人像滩烂泥一样被身后的人搂着,罗清越的气息就喷薄在他的颈项间,埋头在他肩上,轻轻舔吻着他雪白的脖颈,偶尔发出几声陶醉的叹息。
乔展动了动唇,低沉出声:“滚远点,别碰我。”
身后传来轻笑,“阿展,真生气了?”罗清越侧过身体面对着他,望着他那双迸射怒火的双目,缓慢松开了环在他腰间的手:“我知道你在恨什么,恨你自己又一次相信了我,恨我又骗了你。”
乔展道:“你处心积虑处处设计陷害旁人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你呀。”
罗清越凑上去,拇指捏住他的下颌,轻轻吻了下他的唇角,目光幽深:“不带你来天风堂走这一趟,你怎么会心甘情愿跟我回家。”
乔展闭了眼睛不再理他。
“阿展,你不是想知道我跟天风堂的关系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罗清越松开捏住他的手,沉声道:“我的确希望曲堂主能炼成长生药,但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只是想见证并成就这世上最伟大的事业,证明给我父亲看,证明给所有人看,你们选择彩衣,你们看都不看我一眼,是多么大的错误!”
说着说着,内心腾起压抑许久的怒火,罗广义到死都不愿看他一眼,这是罗清越心底最大的痛。他从不信人能长生,可他想从天风堂这里分一杯羹。
同时,一点一点把乔展从乐疏寒身边抢过来。他也从不信感情,可他想要眼前这个人。也尝试追求过,只是越追越遥远,就像他生命里渴望的每一份爱,都是越渴求越虚无。
所以他只能信自己,信自己运筹帷幄的能力。有些东西,只有抢来了死死抓在手心里,才不会飞走。
乔展望着眼前疯狂的人,目光里再无半分怜悯的情义,他冷道:“没有人贬低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罗清越抬眸瞪向他。
乔展声线凛冽,又道:“你只看见别人伤害你、轻贱你,那你伤害别人的时候,可也曾看见别人的痛苦?我一次次地相信你,甚至在疏寒面前维护你,劝北衫不要与你闹得太难看,你又是如何对我的?”
听了他的话,罗清越眼中闪现了一丝动容,目光逡巡在乔展脸上,心里思忖着他话语的真假:“……阿展,你不懂,对我来说相信一个人就意味着接受他的背叛,我信过太多人,被耍过太多次,我害怕了。”
说着,他握紧乔展冷冰冰的手,抬眸时只见对方眉头轻轻皱着,脸上尽是屈辱的表情,顿时寒了心,惨笑道:“你看看,我不过碰了你的手,你就摆出这副嫌弃的样子,如果今天碰你的是乐疏寒,你就心甘情愿了是不是?还说什么相信我维护我的话……”
罗清越的手戳上他胸膛,轻嘲道:“口不对心,不矛盾么?”
乔展抬眸,双眸燃起了火光:“你放开我!罗清越,别让我恨你。”
“你恨吧。”
他固执地又将人揽入怀里,语气淡漠得像白开水一样:“我宁可你恨我,也不想你就这么忘了我。”
至少恨,还有感情在。而忘记了,便是永远的消失。罗清越想了很久,挣扎了很久。乔展这个人作为蝴蝶谷主时虽然危险,但他性情本温和,对人对事都容易心软。说来也奇怪,背负着那样的血海深仇,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他们几人之中最柔软的存在,在罗清越眼里,他是光,是昏暗生命里追不上的亮色。
所以,当他极度渴望这个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想要得到他,必须折断他的蝴蝶翅膀,斩断他与世间其他人的全部情感链接,只有不能飞的蝴蝶,才能永久陪伴在他身边。
而杜鹃,就是乔展的第一个牵挂。
罗清越道:“我之前说过,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你的仇人究竟是谁,而你得到这个消息,要付出相应代价。”他伸手推开了石壁上一块嵌入的小石头。
石头拿开后,眼前出现一个小洞口,刚好够他们透过这个圆洞看到隔壁石屋里的动静,又不会被对方发现。乔展顺着洞口位置向里张望,只见杜鹃独自一人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上沾了点血迹,她身旁站着三个男人。
两个黑衣守卫手持长鞭,另外一人身穿墨绿色长袍,上绣有腾蛇纹样,头配鹿角冠,手里握着两颗翡翠太极球盘来盘去的,那张脸不怒自威,凌厉的目光里迸射出寒光——
乔展失声道:“乐松羽?!”
竟然是他抓了杜鹃。
进门时守卫说的大护法难道也是此人?如果罗清越说的都是真的,那也就是说,杀他家二十九口、逼蔺柏风跳崖的人……是乐疏寒的爹!
罗清越覆在他耳边哑声道:“姓乐的老家伙一直就是天风堂的人,只不过近几年他忙于生意,来往少了些罢了。杀你父母亲眷还有你师父,在长安城下毒抓人,劫持杜鹃试药……这些事加起来够他死好几百回的了,你觉得呢?”
乔展心恸道:“……我现在有点乱。”
“我知道,你看你都发抖了。”
罗清越收紧手臂搂得他更紧:“我们上石梯看到的壁画上说得清清楚楚,天风堂创立之初有四大护法,分别是’松、柏、竹、兰’,后三位你知道是谁,而这’松’,指的就是乐松羽。”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乔展措手不及,因仇恨激发的愤怒令他的身体不自觉颤抖着,额前沁出薄汗,血液上涌,脸色由白转红。
罗清越又道:“你爹与你师父叛逃天风堂,将长生药秘方尽数毁去,所以才惹来杀身之祸。说起来,你也算半个天风堂的后人,只可惜曲堂主和乐松羽都不待见你,巴不得要你的命!”
他瞥了眼洞口石屋地上躺着的女人,笑了笑:“杜鹃只不过替你受过罢了,毕竟天底下女人那么多,想炼药也不是非杜老板不可。阿展,你说是不是?”
洞口内传来女人的惊呼,乔展望过去只见守卫狠狠摔了一鞭子在杜鹃身上,将人硬生生打醒。
额头上青筋暴起,乔展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想站起来,可是无法运气冲开周身穴道,只是眼巴巴地干着急。脑子里有根弦崩断了,望着杜鹃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身体的血都疯狂烧了起来。
他们在虐待她,他们正在虐待她!
“你帮我救杜鹃,快去救救她。”
罗清越莞尔一笑:“你是在求我?”
“我……”
“求人总该有个态度吧,蝴蝶谷主。”
乔展闭上眼睛,再睁眼时眼底的屈辱和愤怒尽数被压了下去,只剩一点期待渴望的目光,耳畔是杜鹃痛苦地惨叫声,他动了动唇,低声道:“……求你,帮我救救她。”
真是爱死了他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罗清越吻了他的脸,往他耳朵里轻轻吹了口气,感受着怀中人轻微的战栗,他笑了:“我也很想救她,可是阿展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乐松羽再不济也是天风堂的大护法,你要我出去公然与他为敌,罗云镖局往后的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那你跟我废什么话!”
乔展瞬间恼了,语气比刚才恶劣了几倍,急道:“你放开我,我去救她,我自己……”
话还未说完,罗清越并拢两指用力点了他脖颈下一寸的穴道,封住了他所有的声音。乔展倏地睁大眼睛,心里一沉,望着他的目光里带了怨毒。
“嘘……”
罗清越比了根手指在唇间:“小声点,我们这样偷看会被发现的。”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对乔展来说不亚于凌迟之刑。刺耳的鞭声延绵不绝,仿佛抽在他自己身上。杜鹃的骨气、杜鹃的哭声,还有她宁死都不低头的表情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这个女人开始和记忆深处姐姐的模样重合。
那个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女子。
几十鞭下去,她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块好皮了。血液沁湿了衣衫,杜鹃呕了一大口血,恍恍惚惚抬起头来,看着乐松羽冰冷的脸,出声嘲笑:“……乐老板,你以为随便抓几个人炼药,就真的能长生不老吗?”
乐松羽道:“我如何行事,用不着你一个女子操心。况且抓你也并不是为了炼药,你的毒早已深入肺腑,早死晚死都一样。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一件事,乔展人在哪里?”
杜鹃咯咯笑道:“……他去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少给我装蒜。”
乐松羽踢了她一脚,狠道:“这个小孽种天天跟你混在一起,他回长安照顾了你那么久,你现在跟我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果然想赶尽杀绝,杀他全家二十九口还不够,还想将他也杀了。乔展咬住下唇,从嘴唇边沿渗出几点血色。
杜鹃趴在地上,固执道:“我……就是不知道。”
“没用的东西。”
乐松羽一拂袖:“连个男人都勾不过来,我留你有什么用?”本想着抓了杜鹃,可以顺利引出乔家那个小崽子杀了,想不到如今他躲得密不透风,为了逃命连自己女人的命都不顾了,真是个孬种!
杜鹃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她望着石室里几盏烛光,默默流着泪。乔展没有露面是对的,他若是真跑来了,恐怕也没有命出去。
可是心里还是难过,为自己短暂平淡的一生,为临死前都没能再见他一面。乔展临走前,其实告诉了她自己要去哪里。她只希望他好好躲在长安城里不要出来,然后在乐松羽这里用尽全力死咬一句“不知道”,护他周全。
如果不是被抓到这里,如果不是听乐松羽亲口所言,她根本不清楚乔展身上背负着那么大的血海深仇,难怪她每次要他留下,他都推却拒绝,却又始终默默守护着她。
对他来说,也许这不算是爱情。可杜鹃觉得,乔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呵护她对她好的男人。不管他把自己当成什么,她都愿意爱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长安城里的乐老板就是他要找的仇人呢?有点遗憾,这么重要的消息没能带出去说给他听。
乐松羽见她嘴硬至此,也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致,招呼了身旁两个黑衣守卫一人持一鞭,缓缓围上了她。
鞭梢触肉的时候,杜鹃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她没有再谩骂也没有挣扎,只是把自己蜷缩起来,用孱弱浴血的身体承受生命里最后的殴打。
一开始,还是有声音的。
她在呜咽也在忍。
再后来,没有了声音。
只能看到她身体肌肉条件反射地抽搐,血流了满地。
时间过得有些慢,不知何时开始,杜鹃躺在地上不动了。他们上去踹她骂她,都没有了任何动静。
一室寂静。
罗清越触到乔展的脸时,指尖湿湿的,温热的泪水满脸都是。他想将他冰冷的身体抱紧一些,却不知碰到了哪里,乔展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大骇:“阿展,你怎么了?!”
吐掉这口血,他总算冲开了被封住的声音,可以说话了。嘴唇开合,简简单单只有三个字——
“我恨你。”
罗清越忽略了他这句话,竖起眉头出声呵斥:“你疯了!强行冲开穴道会导致血脉逆行,你会内伤的。”
罗清越眼满是关切,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一样。他怎能将人命无视到这种程度!
乔展没有说话,只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笑容,罗清越这张脸真是充满了讽刺。
见他不回应,罗清越也不再自讨无趣,他缓缓将人抱起,从暗道悄悄离开了天风堂,他抱着乔展在漆黑狭长的甬道里走了很久,再见到阳光时,出门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厅堂,正是平遥古城里汇通钱庄的休息室。
乔展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罗清越道:“回家。”
他垂眸看了眼怀中人青白的脸色,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杜鹃的遗体我会派人偷出来给你。”
☆、孤坟无处话凄凉
春日末,百花含苞待放。
又是一场大雨,惊雷在头顶炸响,厚厚的黑云密布了满城,阴抑郁闷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乔展又回到了罗宅的那个小院子,他半靠在床边,任凭冷风从窗外汹涌灌入,耳边是呼啸的雨声,如泣如诉。
这雨就像心里憋久了的泪,流得汹涌磅礴,肆无忌惮地冲跨了一切。在天风堂时他为杜鹃落泪,可那个时候,心里还有微弱的希望火苗,他觉得只要自己不放弃,事情就还有救。
可惜他想错了。
当一切尘埃落定,心底最后的希冀和渴望已被罗清越摔得粉碎,他忽然就哭不出来了。只是身体很累,心里很累,仿佛灵魂已抽离躯壳,随着杜鹃声声泣血的悲鸣一起撕裂了,消散了。
乔展不懂自己追了这么久的真相究竟为了什么,大仇未报,反倒连累更多的人遭殃。罗清越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杜鹃是替他死的,如果没有他,乐松羽不会将所有的愤怒和怨恨发泄在她身上,可她到死都还在维护自己。
杜鹃总喜欢说,他教会了她何为女人的自尊,教会了她如何勇敢争取自己想要的人生和幸福。可乔展觉得,自己才是被她救赎了,那浑浑噩噩的三年,如果没有杜鹃陪伴,他大概会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
他们之间不是爱情,却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
半间客栈就像他第二个家。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熟睡后突然撞开门叫他起床;再也不会有人一边骂他一边给他递上碗热乎乎的荷叶鸡丝面,再也不会有人像杜鹃一样,真心实意待他这么久,杜鹃给了他一个疲惫后的去处,那份温暖……叫做回家。
35/63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