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幻想乔展来的时候看见他这副落魄模样会不会震惊,他那双亮得澄澈的眸子里总有水光流动,望进去的时候,不自觉就让人深陷。
乔展来时,手里定是一把折扇,穿着他最喜欢那件靛蓝色菱格长袍,头发用玲珑冠束起,额角垂落两绺清扬的发丝。他摸过那柔顺的发,质感非常好,又黑又亮。
他会柔声说:“疏寒,我来晚了。”
他还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目光里带着几分愧疚和心疼,仔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想到这里,乐疏寒又笑了。
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人来。
清晨的光芒重现,乐疏寒从睡梦中睁开眼睛,长睫扇动了几下,才看清身处之地,不由怅然。
乐纾究竟有没有找到乔展,如果找到了,为什么迟迟没有音信。就算……就算一时半刻救不了他,也该来看看他不是么?
毕竟他们有过那样一夜。
乐疏寒踩在杂草上来回踱步,琢磨是不是自己之前哪里得罪了乔展,难道他还在生气?
不,不会的。
阿展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应该是有其他的事绊住了他、耽搁了他。否则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对他的这一点点信任,乐疏寒还是有的。
日升又日落,黯夜降临。
情绪彻底跌落谷底。
心里反复回响着一句“为什么”,乐疏寒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人给他答案。直到曙光再现,他终于等来了乐纾。
“找到乔公子了么?”乐疏寒抓着牢房冰冷的铁柱,向外探头焦急地问。
乐纾张嘴就带了哭腔:“少爷,乔公子是……乔公子他就是……”
“他是什么?你慢慢说。”
乐纾擦了眼泪道:“谢大人来家里搜查前几天,旌旗酒楼的小二说看见他与吴麓、罗云镖局的少东家一同在包间里谈事情,后来乔公子也过去了,之后跟罗公子一起离开的。”
这是什么意思?
乐疏寒向后踉跄了两步。罗清越,谢千秋,吴麓这三个人凑在一起能谈什么重要事情?
自从那次翎花戏台跟他闹翻以后,吴麓就一直跟他不对付,罗清越更不用说,有上一辈罗云镖局的积怨,见面第一眼就已互相嫌弃,何况他对阿展存的那份心思决定了两人无法做朋友。
他心一沉,眸子里期待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却又不死心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展跟罗清越一起走了,他们去哪里了?”
“守城的人说,他们俩前几天跟随出城下葬的棺材一道走的,看出城的方向是……”乐纾望了眼他家少爷皱紧的浓眉,刻意放低了声音:“出城的方向应该是往……平遥古城去的。”
平遥古城,罗云镖局。
乔展跟罗清越去了他家,乐疏寒目光变了变,他沉默了好半天,眼睛直勾勾盯着墙壁上大片灰白的墙粉,半晌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展肯定是被他们三个骗了才会一路跟着罗清越回……”
“少爷!”
乐纾抓着栏杆,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牢房里满脸倦容的人,希望用自己一点坚定的声音喊醒他:“这事情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乔公子是心甘情愿跟着罗少东家回去的,您想想吴麓老板跟我们绸缎庄是什么关系,罗云镖局跟老爷又是什么关系?
这次家里被严密控制必定是这三人联合设计陷害,乔公子那天就在旌旗酒楼楼下,你说他完全不知情,这、这说不过去的呀!”
乐疏寒缓缓坐在了那堆稻草上。
嘴里念叨着:“不可能……阿展他……为什么?”乐疏寒的手指紧紧攥住身下干枯的草叶,好半天都没从这巨大的打击里回过神来,他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
怎么可能?!
乐疏寒倏地瞪大眼睛。
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乔展对他会是这般冷淡的态度。心口处骤然抽痛,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怒。
到底谁在撒谎,到底谁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如今这般残局,究竟还能去找谁来救。
乐纾临走前说会去找乐松羽,乐疏寒只挥了挥手没再说什么,默默靠着冰冷的墙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传来人声。
乐疏寒眼睛睁了一条缝,只见牢门口站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一袭玫瑰色裙身包裹着她窈窕的曲线,长发垂落在腰间,她手持双剑冲他笑了下,然后对着牢锁狠狠一个劈斩,锁链“崩”地冒出几点火星,应声折断。
虞兰儿推门进去,见他灰尘满身满脸,头发也凌乱不堪,不由笑道:“弄成这副狼狈样子,还不跟我走?”
乐疏寒怔住:“是你?!”
“不然还有谁。”
她扯住乐疏寒的胳膊,将他从稻草堆上径直拉起来,捂着鼻子嫌弃道:“赶紧跟我走,这里臭死了,姑奶奶几百年都没来过这种地方了。”
乐疏寒道:“你为什么救我?”
虞兰儿转头斥他道:“小小的孩子废话真多,堂主要见你,我只管完成我的任务,其他的事少问我。”
出了牢门,走廊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片狱卒官兵,虞兰儿踢开他们挡路的身体,不管不顾扯着乐疏寒就往外冲,此时正是夜黑风高的晚上,冷风彻骨。他们两人向城门方向奔袭,出了城有驾马车等在寒风里。
乐疏寒上了车,又探出头:“我就这么走了,剩下的人怎么办?”
虞兰儿驾车狂奔,回头瞥了他一眼,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乐府里剩下的几个小喽啰,她出声:“官府要抓的人是你,为首的人都跑了,他们抓那些家丁又有什么用。”
乐疏寒顿了顿道:“我爹呢?”
“你爹好着呢,用不着你操心。”
乐松羽在投毒案发前回到了天风堂,却把儿子独自留在家里等着官兵抓。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这做父亲的对亲生儿子倒是真下得去手。
虞兰儿望着前方黑魆魆的道路轻嗤了一声,可转念一想,自己当初不也为了活命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哪里有脸来嘲笑别人?也不知那孩子现在在哪里,还有没有活着。
“驾——”
她放空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双眸直视笔直宽阔的大道,又加快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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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展回到长安城已是深夜。
他手里拎了一壶酒,步履缓慢地走在长安大道上。半间酒楼门外挂了两盏白纸糊的灯笼,屋内一盏孤灯。店里的伙计听闻杜老板去世纷纷领了工钱遣散回家去了,只留下个账房先生在善后。
他叹了口气,推门进去。
账房先生姓张,三十多岁的年纪,为人温和稳重。见他走进来,丢下手里的账簿迎了上去:“乔公子,您回来了?”
乔展跌坐在长凳上,缓缓抬起头,冲他露出个勉强的笑容。至少现在半间客栈还有一个人在,若连账房先生都脚底抹油走得干干净净,那他今夜恐怕真的会感受到那份致命的孤独。
他道:“您还没睡?”
“唉,哪里睡得着。”
账房先生在他身旁落座,从茶盘里摆出两个茶杯,往里面斟了热茶,递了一杯给他:“乔公子,你对我们老板也真是有情有义了,只可惜她命薄,没机会享清福了。”
“杜鹃是个好姑娘,是我对不起她。”
乔展仰头将茶饮尽。
账房先生又给他斟了一杯,叹道:“乔公子你也别这么想,杜老板若是泉下有知,也肯定不愿看你这样自责。要怪,就要怪着长安城里下毒的人。幸好苍天有眼,让真凶落网。”
“真凶落网了?”乔展转头问。
“是啊,前几天抓的,就是长安城最大的富商大户乐家的人干的。”
乔展“哦”了一声,他在乐府地牢搜出那几包白色药粉时,就猜到乐家手脚不干净,乐松羽背地里戕害人命,杜鹃这条命,他早晚会让他还回来。
这么想着,一时又心头火起,将手里的茶杯捏得吱吱作响。
账房先生又道:“你说乐家放着这么大的家业不好好做,偏要沾那些旁门左道的邪术,乐公子在长安城也曾是不少人艳羡的对象,如今沦为阶下囚……”
“等等,”乔展眸色一变,打断他,“你刚才说他们抓的是谁?”
账房一愣,道:“乐疏寒啊。”
“怎么抓他?乐松羽呢?”
这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说完他才惊觉自己眼睁睁看着乐松羽虐杀杜鹃,这老东西自然是躲在天风堂不敢出来。
账房先生挠了挠头,斟酌道:“这……听说是没抓到,官府还在查。不过乐家小公子已经入狱很多天了。”
乔展仰头灌了一口酒,冷冽的酒液入喉立刻烧起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胀发痛,可依然驱散不了心头那点阴霾和愤怒。
换了往日,他应是想也不想的,跑去牢里把乐疏寒救出来。因为他知道,疏寒给乐松羽做了替罪羊。可从罗云镖局出来以后,他也同时认清了一个事实:乐疏寒是他仇人的儿子。
两人势必水火不容。
乐松羽必须死,倘若乐疏寒从中阻拦,乔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他。毕竟他家二十九口人的命,如今再加上杜鹃的命,乐家父子是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的。
☆、挑拨离间惑人心
马车停在大道旁一所破败民宅外。
乐疏寒跟在虞兰儿身后撩帘入室,屋内熏香缭绕,曲华戎端坐在木桌旁刚点了盏新蜡烛,烛火荧荧跳动着。他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道:“来了就坐,到这里不必拘束。”
“谢堂主。”
虞兰儿拉着乐疏寒坐在凳子上,又烧了壶水来泡茶,茶叶是节前新摘的,叶子碧绿柔嫩,经温热水一冲,在杯底舒展了叶片纹络。
连日来的睡眠不足与饥饿让乐疏寒整整瘦了一圈,发丝凌乱地垂下来,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下挂了两个黑眼圈,嘴唇皲裂,衣服上沾了泥土。
这孩子也是可怜,自始至终对他爹的所作所为浑然不知,幸亏之前上天风堂经他之口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否则突然被官府抓去坐牢,以他的高傲心气指不定惹出什么大乱子。
曲华戎望了眼他那双和乐玄清几乎一模一样的哀伤眼瞳,心软了下来。
递了一杯茶给他,露出长辈照顾小辈时的标准笑容,温和出声:“疏寒,尝尝这节前茶,你也奔波了一整晚,正好暖暖身子。”
“为什么救我?”
乐疏寒的目光往茶盏碧绿色的茶汤里瞧了一会儿,又转向曲华戎取茶时用的那个茶叶勺上,没有伸手去接。
“怕我下毒?”
曲华戎看着他满脸警惕的模样朗声笑了:“你未免也太不了解我了,我既然费尽辛苦把你救出来,又怎么会想着害你。救你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你是乐玄清的后人。玄清是我同门师兄,他的后代我必会拼死保护。”说完,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了一口。
乐疏寒还是没有动。
“何必呢疏寒?”
曲华戎又劝:“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本就与你无关,我与你见面不过两次,你冲我这般摆脸色,说到底只是为了旁人的琐事。乔家那个小崽子,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闭嘴,你不配跟我提他。”
乐疏寒直视他的目光,声音不由冷了几分,怒道:“若不是你当年授意我父亲将乔家满门赶尽杀绝,阿展现在又怎么会离开我。”
乔展选择跟罗清越走,那说明他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是谁,乐疏寒却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怪他,没人愿意跟杀父仇人的儿子在一起。
心里的委屈、不满、愤恨通通郁结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发泄。乐疏寒生很多人的气,恨曲华戎授意父亲害死乔家满门,恨乐松羽下毒伤害长安城百姓,弄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
内心笃定坚信了二十年的人、事、物,犹如洪水中摇摇欲坠的石桥堤坝,在一浪又一浪的水花中崩溃。
“投毒炼药天理不容,只这一条你我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电光石火间,乐疏寒突然击出一掌,掌风快要触到曲华戎胸口时,后者灵活一闪,掀翻了桌子。浑厚的内力将木桌刹那间劈成两半。
“翌日寒光掌!”
曲华戎厉声道:“冥顽不灵的东西,你祖上传下来这套掌法就是让你拿来对付救命恩人的?!”
这套掌法乃乐玄清独创,曲华戎将近几十年都没有再见到有人使用过它,今日见乐疏寒击出,心里又欣慰又气恼。
欣慰的是师兄的功夫终于有人传承,气恼的是这孩子简直冥顽不灵,活脱脱一个白眼狼,只会冲着窝里人咬。若不是顾念与师兄那点情义,他早就一只手掐死这小崽子了。
乐疏寒一击将他逼退了几步,又继续上前追击。他也不说话,只是闷头打,似乎要将心里的愤懑全都打出去似的。
这般不死不休的架势终于惹得曲华戎动了气,他催动经脉运了六成内力,回手一掌击在乐疏寒胸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溅出来,染红了洁白的衣衫。
乐疏寒腾起的身体如同风中被吹落的树枝般重重摔落在地,他挣扎了几次都没能再爬起来,一手捂着胸口,持续不停地往地上咳血。
看样子应该是伤了内脏。
曲华戎敛了笑容,剑眉拧起来:“你刚才这般发疯是为谁讨公道?”
乐疏寒攥紧了拳,哑声答:“……你管不着。”
“不说我也知道。”
曲华戎嗤笑一声,“除了乔家那个小崽子,还有谁值得你这样?可惜啊疏寒,你的痴情他看不见。”
踏着满地的血,曲华戎俯下身,一只手掐住乐疏寒的脖子缓缓发力,目光里闪过一抹阴鸷,冷冷出声:“你恨我或是恨你爹都无所谓,但你是乐家人这点永远都不会变。只要你还姓乐,乔家那孩子就会视你为敌。如今官府严密控制了乐家,外面到处都有人在抓你。除了天风堂,你还能回哪儿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该站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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