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在哪儿?”
乐疏寒仰起头问了一句。
“想见他?”
曲华戎松开手,惹来乐疏寒一阵咳嗽,他太阳穴处青筋暴起,整张脸因气血不畅憋得通红。
“他欠我一个解释。”乐疏寒道。
曲华戎道:“你爹在忙长生药的事,这几天埋头在丹室里谁也不见。你若没有正经事少去打扰他,好好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想清楚了,自己上天风堂来找我。”
话毕,他拂袖起身。
趁着渐渐升起的日光,跟虞兰儿一起消失在了林间大道上。
------------------------------------------
翌日,乐疏寒被劫狱的事传了满城。
江湖人皆在猜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官差眼皮底下劫人,谢千秋下令日日早晚关了城门挨家挨户地搜,也没搜出乐疏寒半个影子。
两天后,官府贴出告示:若本月内再不见乐松羽和乐疏寒的影子,便要勒令关停乐家绸缎庄所有店铺,派人直接上门抄家。
乔展得了消息,在半间酒楼一天一天地等。乐松羽哪怕对他半生心血还有一丁点留恋,就不会躲着不露面。一旦他人现身,他便上门讨回这笔血债。
近几天生意惨淡,账房先生了结了最后的账目,将酒楼转让出去,也告别回家了。再过几天新的掌柜便会过来重新装修,半间客栈将不复存在。
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他和桌上的酒壶,乔展端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耳畔是杜鹃尖细的斥责声:“脸色白成这样你还喝酒!”
乔展展颜一笑。
对着虚空中那耀武扬威的老板娘举了举杯,淡淡道:“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你会不厌其烦来管我。”
“少废话了”,杜鹃抢过桌上的酒壶,侧过身正色道:“我之前问你的事到底考虑好了没有,要不要留下?”
乔展唇边尽是苦涩,抬眸望着她悲恸道:“我这样的人,只会给周围人带来灾难,我父母是,你也是。杜鹃,你图什么呢?”
“图你心肠好呗。”
她嫣然一笑:“我喜欢你对我好。”
虚空的身影在日光下渐渐变淡,他试探性地伸手一抓,抓了个空。唇边刚扬起的笑容凝固了。
“我如果真的对你好,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乐松羽折磨死了……”
话毕,他饮尽最后一杯酒,拎着酒壶出了门,外面阳光浓烈,乔展一手挡在额头处,挡住烈日对眼睛的直射。
长安街尽头站了一个人。
穿着艳丽红衣,怀里抱着一幅长卷轴的画。乔展定睛一看,那姑娘举手投足间灵气十足,正东张西望地找什么东西,抬头时目光正好对上他的,女孩子展颜一笑,朝他挥手:“师父!”
她朝乔展跑了过去。
露出一排小白牙:“好巧啊,又在这里见到你。”这女子正是罗彩衣。
不得不承认,看到罗彩衣时还是会让他想到罗清越,想到那天大雨里身后疯狂怒吼的背影。
乔展神色一凛,点头道:“嗯。”
“怎么了师父,你不开心?”
罗彩衣绕着他转了一圈,澄澈水灵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直到把乔展给看烦了,才出了声:“看什么呢,见鬼了?”
“看你啊。”
“几天不见你怎么这么憔悴?”
“我没事。”
乔展转移了话题,目光望着她怀里抱着的画道:“不是让你在谷里好好待着,你下来干什么,这幅画又坏了?”
“最后一次修了。”
罗彩衣点了点头,抱紧了怀里那幅画,抬头道:“我今天找了新画师,还差人像头部的处理,应该没问题了。”
“那就好,弄完早点回山去。”远处街道上走来两排巡逻兵,乔展拉着她站到一处茶摊的阴凉地,低声道:“最近长安城不太平,出入城门都不方便,你一个女孩子别逛得太晚。”
“那你呢?”
她扯住乔展的袖子,“你不跟我一起回山去?北衫把药材都分拣好了,就等你回去煎了。”
“我还有点事,办完了就回去。”
与乔展分开后,罗彩衣搂着画踏进了一家旧画修复装裱店铺。日暮时分,她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店门。
晚风吹起她轻盈的衣衫。前方传来疾驰的马蹄声,眼看天就要黑了,天黑之前她必须赶回蝴蝶谷。
罗彩衣一心看着脚下的路,转过一条小巷时没看到高高的稻草垛后藏着的男人,那男人一声不吭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截路,待前方又出现同样的小巷时,猛地从她身后扑上去,一只手揽住罗彩衣的腰,另一只手里展开一块白帕子捂在她口鼻处。
怀里人只挣扎了片刻,便软在他怀里。
小巷另一端走来一位紫衣长袍的男人,一双冰冷的眼睛落在罗彩衣身上,迸射出仇恨的光芒。
男人道:“少爷,小姐昏迷了。”
“连夜送到天风堂祭坛去,”紫衣男人负着手,嘴角浮起一抹残忍的笑:“见到曲堂主记得跟他讲,这是罗云镖局送给他的大礼。”
☆、吹落银光簌簌血
乐松羽两天前得到了长安城的消息。
没想到投毒案发酵了几天,不仅没有消沉下去反倒愈演愈烈。谢千秋根本没有找到乐家杀人的直接证据,却愚昧地听从江湖人与富商大贾的谗言,摆出一副抄家关店的架势。
这么大的阵势,背后若无人推波助澜他是绝对不信的。而策划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除了江湖人士,就是那群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了。毕竟,以他的威名和乐疏寒几年来树立起的正义形象,江湖人与他们结仇的寥寥无几,那么背后的主要推手便是生意场上的竞争者。
官商联合上演一出携手并肩剿灭长安城祸乱贼子的大义凛然戏码,双方都获利皆大欢喜,真是恶臭至极。
乐松羽并不觉得将天风堂药粉投放长安城有何不妥,此般做法虽波及范围广,可也实在有效。有了大量的试验品,长生药炼成指日可待,他如今尚缺一味药引,需以特定女子的处子血入药。
这类血液实属稀有,惰性极强,会对其他人的血发生强烈排斥反应,即便是亲眷之血也无法与之相容。有了它,可大大提升长生药的稳定性,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圣品。
所以未寻到此血之前,他实在分身乏术,日日待在丹室里翻遍古书,像是跟什么人较劲似的。
蔺柏风是个药理毒物奇才,他虽比不得师弟,但好歹也在天风堂内耳濡目染了那么些年,乐松羽不相信自己会败在这最后的临门一脚上。
而抄家这事触到了他的逆鳞。
父亲可以不要,儿子可以不管。可母亲的牌位不能留在祠堂任由官府的人进门亵渎,他是传统的人,对于母亲的热爱甚至超过了当年为他生下乐疏寒的结发妻子。
必须亲自回去一趟。
乐疏寒得到消息之时,正是他父亲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城那夜。父子俩壮着胆子不约而同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月色凄迷,高墙之上有一人,一扇,一壶酒。独酌对月,吹着冷风。乔展新换的登云靴是杜鹃去世前买给他的,蝶骨流风扇下坠了她送了翡翠扇坠,一身玄色长袍加深,袖口有银色蝴蝶。
月光洒上去,熠熠生辉。
黯夜里乐府摇曳的孤灯将他眉眼轮廓映照的更加深邃,漆黑纤长的睫毛隐隐颤动着,遮挡了下面一双澄澈透亮的浅褐色眼瞳,鼻梁高挺,嘴唇微抿,只有额前几缕碎发在风中凌乱。
打更声刚过,乔展的酒壶空了。
他垂了眼向下一瞧,不远处一群列队官兵缓缓向乐府走来。柳树枝在风中随意飘舞着,墙壁上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乐松羽回来了!
乔展收起折扇轻盈落地,站在墙角下静默张望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跟在那黑衣人身后朝祠堂方向走去。
祠堂神龛前有两盏默默燃烧的红蜡烛,偶尔火焰跳动,发出哔剥的声响,乐松羽在蒲团前跪直了身体,面对神龛上乐林氏梓欣的灵位三叩首。
乔展在黑暗中暗笑了一声,抬袖掷出两枚银色蝴蝶,银蝶飞出后精准地楔在两根蜡烛的烛身上,以肥胖的虫体部分搅碎了火苗,刹那间,漆黑一片。
乐松羽回头:“什么人装神弄鬼?!”
“取你命的人。”
折扇在黑暗中刷地一展,扇面锋利如刀的边缘直指乐松羽的喉咙,后者顺势向后闪了几步,就着月色瞧见了乔展那张覆满冰霜的脸。
仿佛乔寅竹复活一般。
他失声道:“……师弟?!”
叫完这一句只见乔展的面色更冷,乐松羽才知不妥,这小崽子八成就是当年从火场里侥幸逃生的乔家遗孤!
乔展骂道:“你还有脸叫我爹,你把我们全家杀的一个不剩,你有什么资格叫他一句师弟!”
流风扇的机关开启,扇面二十四根扇骨分解开来,“乐松羽,我今天要你给死去的乔家人偿命!”说罢,乔展御气手腕一抖,将那扇骨做兵刃朝对面的乐松羽击出。
祠堂供桌上放了一柄龙吟剑,乐松羽抽出撩了个剑花出来,挡住了雪白暗器的袭击。黑暗中传来阵阵武器铮然之声,毕竟是曾经大败无影手“霍海”的人,乐松羽的步法并不逊色,他脚尖在地上一踩一点,身体腾空而起,手中的脸笔直向乔展刺去——
口中道:“你想要我偿命,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把你跟你爹一起烧死,留你这个祸害在人间,今天便送你一程。”
乔展眼神变得凌厉:“你找死!”
巨大的响动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吵醒了乐府正在酣梦中的家丁侍从。这些人自从乐府被控制,就没再踏出过外面半步。
夜空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老爷回来了,有刺客快抓刺客。
原本静寂的庭院一时间躁动起来。乐纾顶着满头凌乱的发,披了件薄衫踏出房门看热闹,他搂着回廊上冰冷的廊柱,看着黑暗中两人从祠堂一路打到了庭院中央。
院内灯笼亮起,在浅淡的黄色光芒里他看见了两人的脸,一个是老爷,另一个赫然是——乔公子?!
乐纾掩住了自己的唇。
乔公子果然背叛了他家少爷,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值得他明目张胆杀上门来,瞧那进攻的架势,是想要乐松羽的命!
管家乐益召了几个打手过来,个个手持利刃凶悍非常,他们将两人围在圈里,渐渐收紧包围圈,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干扰乔展的进攻,让乐松羽脱身。
乐松羽挥剑斩下他一截发丝,飞身退了几步,站在石阶上狂笑:“你想不想知道,当年我与你爹比剑,他在我面前输的有多惨?”
乔展喘道:“少废话,有种你别躲。”
乐松羽自顾自道:“你爹跟你一样体力不好。可惜他没你聪明,不懂得使暗器变通,非要与那刀剑之术死磕,最后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步,真是可怜可笑。”
乐松羽残忍笑道:“我收拾他的时候,他人就趴在地上,嘴里叫着师兄,拿不起剑来,却一直求我不要杀你娘。”
夜风冰冷刺骨,乔展的血却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热。
听着乐松羽放荡的笑声,耳边尽是对他父母当年惨死之态的嘲讽,怎能不气又如何能不恨!
乔展的手握紧折扇,将机关捏得咔咔作响,深吸了一口冰冷沁骨的空气,将眼底的惊痛尽数压回心里,他知道乐松羽在刺激他,那一晚的滔天大火是他无数午夜梦回时最可怕的记忆。
乔展的心是冷的,身体是冷的,握紧流风扇的手也是冷的。
谁都不能永远沉溺在回忆里。
他必须走出来,而从伤痛中走出来最快的办法,就是手刃当年杀害父母亲族的仇人。
扇骨金属与冷风碰撞出呜咽,像是乔家惨死的冤魂附着在上面,以最沉痛的调子唱出祭奠的悲歌。
蝶骨流风扇很少沾血。
蔺柏风曾与他说过,这扇子用来抵御敌人的近身攻击,所以并非杀人利器,真正的杀人武器,乔展还未放出来。
包围圈逐渐缩小,只见圈里的人抬头望了眼皎皎夜空,双臂展平,脚下轻盈地一点,身体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乔展看到了乐府打手们的头顶,又看见了廊柱上破败的鸟窝,接着是屋顶铺就的红沿砖瓦。
千万根银针像雨丝般簌簌坠落,刺进人身体的瞬间触发了麻痹感,紧接着是如万蚁噬心般的疼痛,地上的人丢了武器开始哀嚎,血色弥漫了整个乐府。
又是密雨飘窗!
乐松羽闪身至一廊柱后,黑暗中细小的武器最是难分辨,就连他刚才都差点中了招,想不到这小子竟把蔺柏风的暗器之术学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现在这个场面,不能打只能躲。
剧毒的银针只消皮肤沾上一点,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乐松羽垂眸望见地面上一片银针,心道不妙。
到处都是暗器的攻击范围,乔展将他活生生困死在了这一小块地方。
乐府大门从外推开,官府听到这里的响动闯了进来,入目是尸横满地,严捕头看到了廊柱后躲着的乐松羽,抬头又望见半空中仍在攻击的人,大喊:“你是什么人!本捕头在此,莫要嚣张快快束手就擒。”
乔展在空中冷笑:“官府派你们来抓乐老板,不过也是想带回去问罪,不如我替你们直接杀了,岂不省事?”
“呸,”严捕头啐了一口骂道:“你是哪里来的东西,也敢跟官府抢人!”
乔展没有回答,唇角的肌肉轻轻提了一下,挤出一个轻哼。敛去一开始的冲动和激昂,他周身散发的气质不知何时已经变了,变得更凛冽,更冰冷,也更狠厉绝情。
袖口银蝶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身旁一个捕快看见了,陡然瞪大了眼,似乎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存在,他扯了扯严捕头的袖子,战战兢兢道:“严头儿,这好像是……好像是千面蝴蝶!”
四个字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空气中飘来远山木叶的清香,香气渐渐变得浓郁,乐纾揉了揉眼睛,再看院中两盏孤灯,重重叠叠的,一个灯笼忽然就变成了两个,然后又变成了三个,眼前霎时灯火大盛。
38/63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