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怎么行?”
乔展按住他,望着渐落的夕阳沉思。这根本就是罗清越设下的陷阱,北衫单枪匹马闯入天风堂,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事等着他。
他想了想笃定道:“我跟你一起去,两个人怎么也比一个人强。”
“阿展你不能去。”
门外踏进来一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乔展敛了好脸色,回头一看乐疏寒手里提着那柄冷光剑,大步迈进了门。
哪里都少不了他。
似乎知道乔展在琢磨什么,乐疏寒刻意挺直了腰背,作出一副伤已痊愈的模样,凑到他俩跟前,对乔展道:“天风堂堂主恨不得将你杀之而后快,你现在下山岂不是送死?”
乔展睨了他一眼,冷道:“我能不能去不用你来操心。”
“阿展……”
乐疏寒说着就要上手抓他的胳膊。
乔展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冷冰冰道:“说事就说事,别动手动脚的。”
他还是这么冷冰冰的。
乐疏寒泄了气,整个人像个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劝不动乔展,他又缓缓转过身对卓北衫道:“北衫,还是我跟你一道去天风堂吧。你们俩一个凌霜剑客,一个蝴蝶谷主,都是天风堂想除掉的人,但我不一样。他们不敢对我如何,我帮你拖延时间,你只管救彩衣,绝对会比你跟阿展去更安全。”
卓北衫冷冷一笑,“乐公子,事到如今,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他对乐疏寒的怀疑,也只比罗清越少了一些些而已。若不是乔展执意收留,早就被官府抓走了。
“那你挟持我,去跟天风堂换人。”
乐疏寒无视他的冷笑,诚恳说道:“拿我去换彩衣,天风堂的人绝不会无动于衷的。”
“你也知道你是天风堂的人。”
卓北衫干笑了一声。
“我……”
乐疏寒一时语塞,他抬起眼眸小心翼翼地往乔展脸上瞟,乔展的目光里千思万绪都是他看不懂的情绪,他没有动,只回望了他一眼。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乔展看出了他的窘迫与委屈。
清了清嗓子道:“都别劝了,既然商量不出好办法那便一起去。山下人多眼杂,我们易容成普通百姓会安全许多,你们俩都跟我来。”
回到房里,乔展取了两张□□开始为两人化妆。
这是乐疏寒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蝴蝶谷主可怕的易容术,也难怪他当初根本分辨不出乔展的不同身份。无论是男化女,女化男,青年化老人,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半个时辰的功夫,镜中原本清俊的脸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富商模样。
卓北衫伪装成了樵夫。
而乔展,又换上了一身清丽女装。
乐疏寒直勾勾盯着他瞧,他现在终于能在脑海里将苏小蝶和乔展整合成同一个人了,自始至终在他身边的,都只有这一个人。
三人下了山一路快马加鞭奔袭,乐疏寒知道上山的路,到了云笼山门前,他们卸了伪装,守卫一看是乐公子回来,问都没有问直接放行。
八成又是曲华戎的命令。
祭祀第三天,罗彩衣爬不起来了。
从大腿根向下全都是血。
她躺在云台上发抖,双手抱紧了自己的膝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势迎接又一轮的残暴惩罚。
“乖,宝贝儿,最后一天你忍忍。”
一个黑衣男人搓着双手走上云台,衣服都没有脱,只把袍子一掀,露出一个可怕的凶器,他抓着她的头发,拼命地往下按。
“不,我不——”
罗彩衣惊叫着推搡他,那声音如地狱里鬼厉绝望地嘶吼,甚至不像是一个女人能发出的声音。
不仅要玷污她,还要如此折辱她。
哥哥将她送上祭坛,虞夫人为了自保也没有救她,她等了三天,卓北衫没有来,师父也没有来。
他们……都不爱她了。
罗彩衣心里最后一丝期待幻灭了。
她突然直起身体,抱住身旁男人的胳膊死命一咬,空旷的祭坛里响起男人杀猪般地惨叫:“啊——”
“给我放开!”他扯住她的头发使劲儿向后拽。
罗彩衣不得不松了口,火辣辣的耳光紧接着打下来,她栽倒在云台上,耳边充斥着男人的怒骂。
“不想活了是不是?敢咬老子,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自尊像玻璃般碎了一地。
她曾经是罗云镖局高傲的大小姐,是走在平遥古城里耀武扬威的小公主。爹爹拿她当掌上明珠,哥哥也用人前人后维护她,还有卓北衫,她去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
罗彩衣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不想再受这般侮辱,不想再提心吊胆忍受别人的殴打。不过是一个支离破碎的身体罢了,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既然不能有尊严地活……
擦干嘴角淌出的鲜血,她看了眼身旁像头狮子一样疯狂暴怒的男人,顶着通红的眼睛无声地弯了嘴角。
他们的样子可真难看。
头顶上有阳光倾斜下来。
落在祭坛正中央,落在她身上,罗彩衣长发垂落,像缎子般覆在雪白的身躯上,为她护住胸前乍现的春光,也护住了她最后一点为人的尊严。
她轻轻抬起手,镣铐锁扣传来轻微的脆响,用手托住一片暖融融的光,一滴滚烫的泪跌落在这光里,撞碎了她逃出生天的希望。
她吻了这片光,缓缓合上双眸。
身子像飞蛾扑火般决绝,一头撞向坚如磐石的雪白云台!
“咚”地一声,声如雷震,狠狠砸进人心里去。
鲜血从她身下向四周蔓延开来,像绽开的蝴蝶翅膀,终于能带她的灵魂飞出这片阴霾地狱。
“彩衣——!!”
撕心裂肺地叫喊伴随着疾步逼近,卓北衫来到祭祀殿前时,目睹了罗彩衣那奋不顾身地一撞,她撞碎的除了自己的生命,还有卓北衫的心。
那是心头上最宝贵的肉,硬生生被剜了以后的绵延不绝的痛。
凌霜剑出鞘即见血,眼前是无数的猩红血雨,只有远处云台之上那一片无助栽倒的雪白身躯。
握剑的手从未如此坚定过,卓北衫杀红了眼,他疯狂地往前追,想要抓住那即将消逝的脆弱生命。
天空忽有银光乍现。
乔展飞身而起,簌簌银光如雨点坠入地面,云台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倒了一大片。
卓北衫踉踉跄跄地爬上去,斩断了她四肢的锁链。他轻轻抱起血泊里的人,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一路向下看。
火红的巴掌印,青紫的上半身,手腕上已经看不清多少刀痕的血痂,还有……下半身血红的……
“彩衣,彩衣你看看我。”
他用披风盖住了她大半个身体。
卓北衫抱紧了她,自己的身体在抖,声音也抖得走了调子,像是破旧的拉风匣里传出的噪音。
“彩衣,你看我一眼,求求你,我求求你……”恐惧如同一只巨手瞬间揪住了卓北衫的心,他无措地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乔展大声叫:“小蝴蝶,你快过来救救她,彩衣不行了!”
乔展一个飞身稳稳落在他们身边。
他半跪着,封了她身上几处穴道。目光落在罗彩衣额头上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神色一暗。
从袍子上扯下一块布敷住了那伤口。怀中人嘤咛一声,痛得清醒过来。乔展将一粒保命护心丹塞进她嘴里。
“北衫……”
“我在。”他握紧她的手。
罗彩衣缓缓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艰难地冲他们扯出个苍白的微笑,气若游丝地道:“你们……来救我……真好。”
说完,便又昏了过去。
乔展道:“先带她回蝴蝶谷,我跟疏寒料理了这群人就去追你。”
祭祀殿外,一个紫色人影目送卓北衫远去。罗清越负了手,脸上的笑容愈发狰狞,他望着殿内那抹高挑挺拔的俊影,眼里的光像利刃般,恨不得割到那人身上去。
阿展,我就知道你会来。
救了彩衣又如何,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你也早该尝尝我这般愁苦滋味了。
身旁一人拱手道:“罗护法,要不要再调派人手增援?”
“不必。”罗清越如今顶替了蔺柏风,也坐上了天风堂护法的位置,他冷笑了一下道:“尽管放他们下山,我倒要看看蔺柏风教出来的徒弟,是不是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黑衣守卫道:“难道昨日给罗小姐喂的药就是……”
罗清越点点头:“正是。”
黑衣守卫也笑了:“护法真是英明。”
☆、空山雨落拾旧梦
是夜,暴雨急落。
一盏孤灯长明。
蔺柏风站在窗前吹着风,目尽极远处是夜幕下漆黑的远山密林,隐藏了无数黑暗与未知。
而此刻,他在等一个人回来。
大概半盏茶的功夫,远处出现了油纸伞的灰黄色伞顶,紧接着是伞面,伞柄,还有伞下那一身青黛色长衣的男人。乔寅竹在雨里跌跌撞撞跑着,发丝在风中凌乱了,抬头望见窗前站着的他,仿佛看到了绝望中一颗救命稻草,喊了声师兄,声音绵长地铺展在雨里。
踏进屋门,抖落一身雨水。
抬头时,蔺柏风才见他眼眶通红。
黯夜惊雷,乔寅竹支支吾吾。
目光里仍有惊惧之色,他回忆着脑海里那一幅幅可怕的画面,仿佛见了地狱鬼魅般扯住蔺柏风的袖子,失魂落魄地开口:“师兄,我看到那个人了。就躺在水晶棺里,在冰室。师父坐在棺材旁边跟他,跟他……”
“你先别急,慢慢说。”
蔺柏风搬了凳子来,一手一个摆在两人跟前,安抚乔寅竹坐下,递了杯热水给他暖手,定了定神才道:“师父曾与我们说过,他建这座塞上蓬莱是为了纪念一个人,履行自己的承诺。”
“才不是纪念。”
乔寅竹出声打断他,他的眼睛望向窗外无尽的黑暗,黑暗里有他师父一身黑袍与那具尸体纠缠的身影,太过令人惊骇震动:“师父想复活那个人。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和壁画上的白衣道长一模一样。”
蔺柏风愕然:“……乐玄清?”
乔寅竹缓慢点了点头。
乐、曲二位道长的渊源说来话长,蔺柏风只透过壁画上所绘了解一二,两人曾经是那么亲密无间的挚友,只可惜蓬莱天灾后却分道扬镳。
如今师父竟将乐道长的尸体藏于长生殿冰室内,没有人知道乐道长究竟死于谁手,他们只知道师父亲手葬了自己的师兄,却没想到起的是这等心思。
如果师父真正想做的事是复活乐玄清,那他们炼的药是什么……
冷汗顺着后背淌下,蔺柏风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寅竹,你在丹室待了这么久,可曾看到师父炼药的配方?”
“没有。”
乔寅竹垂丧了脑袋,惊觉蔺柏风话里的暗示,不由环抱了双臂,颤声道:“我只负责一些边角料的选择,那些药材我看过,都是滋补疗愈的,没有任何问题,可最核心的药方不在丹室。”
他有些后怕了,师父要他们炼药时只说要继承乐玄清救死扶伤、普渡众生的遗志,为死去的蓬莱百姓炼就能够抵御普通瘟疫的药。
而活死人的药物,显然与他之前所说根本不是同一类。
长生药自古以来既是玄学也是禁术,历代多少王宫贵族想要万寿无疆,最终皆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逆天改命谈何容易!
但凡头脑清醒的都明白“人必有一死”,这是躲不过的天理命数,曲华戎若为求长生、活死人而炼药,必然是走火入魔堕了偏门。
他们做徒弟的,岂能坐视不理。
“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炼下去,得先弄清楚,师父到底是要救世人还是要求长生。走,我们现在就去冰室。”
蔺柏风拉住乔寅竹的衣服袖子,两人共打一把巨大的黄色油纸伞,趁着黑魆魆的夜色行进了雨里。
暴雨倾盆,闪电乍现。
本不长的一段路走得十分艰难,越临近山门,心里惴惴不安的感觉就越重。蔺柏风知道乔寅竹从不与他说谎,可此时此刻,他倒真希望刚才所言皆是玩笑话,长生殿还是那个长生殿,师父还是那个师父。
他也还是那个漫山遍野打兔子、造暗器,没心没肺的蔺柏风。
长生殿的建造工程尚未完成,踏进殿内只见灰白的碎石砖瓦堆砌在角落,墙上的壁画只画了一半,画师的笔刷归落在神龛供桌的一角。
乔寅竹收了伞,跟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拇指向内室一指,自觉带路走到了最前面。穿过一道隔断门,七拐八拐地总算进了通往冰室的甬道。
冷风瑟瑟,乔寅竹边走边上下搓着胳膊取暖。
冰室,室如其名。这里存放了很多低温冰块,每隔几月都会有守卫运送大量硝石入后殿,以硝石制冰来保持这里常年不变的低温环境。
来到冰室门前,两人一左一右弯了腰,眼睛凑在门上,贴着门缝往里看。冰室中央放置了一口水晶棺,曲华戎揭了棺盖,伸了一只手进去摩挲着那具尸体如白玉般的温润脸庞,沉醉地出声:“玄清,你看我为你修的长生殿再有两个月就要建好了。我记得你说,很喜欢在蓬莱山上俯瞰大海的开阔感觉。”
曲华戎有些得意,扫视了周围精美的壁画和雕梁,嘴角扬起微笑:“如今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蓬莱,云笼山就是我们的蓬莱仙岛。这里有山,有湖,还有长生殿和一众教徒。只是……”
他拉起棺中人已经没有血肉干瘪的手,低头轻轻印下一吻:“只是没有你了,我才发现孤独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43/63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