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虚惊过去,两人皆回了各自房间,谁也没再提这回事,乔展合衣躺在床上,听着院内熟悉的脚步声,乐疏寒在院子里绕了一会儿,直到惊雷再起,他才慢吞吞挪回了屋。
要他离开真的错了么?
天知道他有多想把这个人从心里彻底推出去,嘴上说着手刃仇人,可若当着乐疏寒的面,他真的能不动声色成功杀了乐松羽么?
想到乐疏寒可能有的心碎表情,乔展就很容易想到十几年前大火里那个懵懂的自己惊恐万状的眼神。
一个悲剧之后再造就另一个悲剧……
不对,乐家是罪有应得的。
他用被子蒙住了头,不愿再面对纷乱复杂的思绪,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全是乐疏寒泪眼斑驳的脸。
----------------------------------------
破晓时分,彩衣房里再次传来尖叫。
卓北衫一惊,不明所以地冲进去,惹得罗彩衣叫声更凄惨。她烧糊涂了,不辨自身所在处,可身体清晰地帮她记得前几天每当太阳升起时发生了什么。
她害怕太阳升起来。
于是她看到卓北衫冲进来,仿佛又看到了地狱里那些躲不开的鬼魅,抱着身上柔软的被子直往床角里躲,双手抱紧了蜷起的双膝,恨不得蜷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消失在别人视线里。
“别过来,求求你,放了我……”
卓北衫的心被狠狠扯住了,他往前迈了两步又退回一步,手心向上冲她缓慢地伸出一只手臂,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耐心:“彩衣,是我。”
她不看他,只埋头哭:“求求你,求求你放我走……”
他顺着她的话道:“好,我放你走。你别哭了好不好,别害怕,没人会伤害你了,有我在,他们也不敢伤害你。”
罗彩衣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却始终不肯从床角的角落里挪出来,像个被丢弃的孩子似的坐在那里发呆。
那是她给自己找到的,唯一安全的地方。
知道她精神受了刺激,卓北衫没有打扰她,轻轻带上房门出去了,给她足够的恢复空间。
天渐渐热起来,彩衣却没有好起来。
她完整的灵魂被那场祭祀生生撕裂成了两个,一个在现实,另一个在地狱。大部分时间里,她还认得卓北衫,会依赖他,靠在他怀里晒太阳,任凭夏天柔软的风抚在脸上。
卓北衫还像往常那般与她逗趣聊天,可惜她的回应却很少,有时只是心不在焉地浅提唇角挤出几个嗯,有时思绪纷飞会忘了听他说话,然后仰着脑袋眨着一双迷蒙的双眼问他:“北衫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到。”
她不是没听到,是没有听。
卓北衫搂紧了她,双手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将下巴颏放在她的锁骨窝里,不让彩衣看见他眼底的悲伤失落,他还是笑着,道:“你没听到,那我再说一遍给你听?”
“好。”罗彩衣轻轻点头。
而当日暮西沉,朝阳再起。
罗彩衣又会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哭着求他放了她,饶了她。她活在半个梦魇里,无论卓北衫怎么做,都没办法将她从噩梦里拉出来。
再后来,罗彩衣出现了让他匪夷所思的举动,也正是那一次,卓北衫才开始了解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深深裂痕。
清晨时分过去,天光已大亮。
罗彩衣从惊叫中回了神,见周围一切是那样陌生又熟悉,窗前的水仙花盛放,不远处桌上放着她许久未使用的鲜红色峨眉刺,卓北衫静静坐在桌旁,手肘支起个脑袋,红了眼眶,等她醒过来。
“北衫,你怎么哭了?”
卓北衫眨了两下眼睛,笑了:“你终于认得我了。”心里藏着一股浓浓的绝望感,也许某一天,彩衣会永远将他认成那些恶魔,再也不会想起曾经两人在一起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
他觉得自己正在她心里“消失”。
罗彩衣歪了脑袋诧异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当然认得你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哭?”
“我没哭,沙子迷眼了。”
他胡乱揉了把脸,又没心没肺地咧嘴冲她笑,“你快去把脸洗了来吃东西,今天常叔做了你最爱吃的酱梅肉荷叶饼,我还下山专门买了几斤平遥牛肉。”
卓北衫自顾自将饭盒里的菜都摆上桌,没发现罗彩衣早就悄悄下了床,绕到屏风后洗漱干净了,换了件鲜红色的长裙,裙色衬得她肤色雪白,她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推上了房门。
“你关门干什么?”
罗彩衣淡淡一笑:“我们两个人说悄悄话,不想让旁人听见。”她拉开椅子坐进来,心情似乎不错,给他夹了一块肉饼,又给自己夹了一块,用筷子一点一点挑着上面的梅肉吃。
卓北衫笑了,用筷子顶部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道:“这么神秘,你要跟我说什么悄悄话?”
“也没什么,”罗彩衣垂了眼帘,目光落在盘子里片得方正的牛肉上,轻轻夹了一片放在嘴里咬着,支吾道:“……就是想问问你,还喜不喜欢我?”
“当然喜欢!”
他挺直了腰杆,伸出三根手指赶紧表决心:“我发誓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不离不弃,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傻子,谁要你发誓了。”
她抬手握住了他三根手指,强迫他收了回去,手上是卓北衫温热的体温,属于男人的特有体温,跟那些恶魔身上一样的温度……
她晃了晃脑袋,想把脑袋里的杂念和画面晃走。在无数撕心裂肺纠缠的画面里,她看见了自己的不情愿和无法选择,这让她恐慌。
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任由那些人,一个一个的……
“彩衣,你怎么了?”
卓北衫的手在她眼前来回晃,她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抬起氤氲水雾的灵动眼眸,对他道:“你刚才说,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嗯,”他答应得爽快,抬起眼皮看她神秘兮兮的模样又觉不安,弱弱补了一句:“前提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可不能是杀人放火。”
“好。”
她点了点头,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伸手拔-出束发的祥云簪,乌发如瀑布般倾泻垂落,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香味道。
卓北衫瞪大了眼睛:“……你这是?!”
彩衣垂了眸,白皙的手指移到腰间解开了带子,红色长裙坠落在地,里面是她雪白的身躯,一-丝-不-挂。她像剥荔枝一样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赤-裸裸站在他面前,然后上前两步,双臂搂了卓北衫的脖子,踮起脚尖献上一吻。
脑海里闪过一道惊雷,卓北衫被她突然的热情弄懵了,手向前作出要搂她的动作,却骤然惊觉她没穿衣服,触电般地弹开。
“彩衣,快把衣服穿上。”
他弯腰捡起落地的长裙捧给她。
罗彩衣没有接,只是怔怔地望了会儿眼前的长裙,又抬头去望他。见他耳根红得充血,疑惑开口:“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不能做情侣间该做的事?”
“能,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不是现在?”
罗彩衣红了眼眶:“你嫌弃我,讨厌我了?还是心里有其他的想法?”
她知道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可经历了那样的事,有多少人还能真正保留下往日的天真。
她只是惶恐,害怕。
卓北衫像一根救命稻草,她不知道怎么才能真正抓住他。况且,她也想自己掌控命运,她要当主导者,而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玩具。与其天底下的男人最终都要和她走到这一步,倒不如她自己主动来提。
伤害永远存在。
但如果能主导伤害,也许就不会那么疼了,一切都会变成心甘情愿。
“我哪有什么想法,”卓北衫给她披了衣服,又被她愤然扯下来丢在地上。他敛了嬉笑的眼眸,正色道:“彩衣,你这么问我是想验证什么?”
罗彩衣哭道:“我什么都不想验证,我要你抱我,现在就要。”
卓北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听到了没有,我要你抱我!”
寂静的房间里有人长叹了口气,原本刚听到彩衣说喜欢他,心里是开心的。可是这接二连三的举动,让卓北衫好不容易升起的点点希望又灰飞烟灭。
她不是要自己抱她。
她是默认了,默认了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像那些男人一样欺负她、折磨她,羞辱她,打她……
罗彩衣想自己主导这一切的发生。
可是,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真正活在这个鲜活的世界?卓北衫不想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自己时,看见的却总是那些丑恶的地狱灵魂。
他不是,他也不会那么做。
“彩衣。”
卓北衫伸手为她拨开额前的碎发,目光从她的发丝,看到她光滑的额头,明亮的双眸和高挺的鼻尖,轻轻笑了下,摸着她的头问道:“我娶你好不好?”
“什么?”她哑然。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想娶你做妻子,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就在这蝴蝶谷,让你师父作个见证,你……你愿意吗?”
她没有回答,却一瞬间红了眼睛。
眼泪汇成了汩汩水流,顺着脸颊缓慢淌下来,摔碎在地上。罗彩衣恍然发现,原来卓北衫一直懂她。
懂她的害怕和惶恐。
他道:“你嫁给我,我每天都陪你看日出看月亮,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可能比不上之前你在罗府当大小姐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不会太差,我们可以住在这里,也可以回翎花戏台去,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我带你去看。”
“北衫……”
她扑进他怀里,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头埋在他胸口处,听着他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人渐渐安定下来。
卓北衫给她穿了衣服,又将人抱回柔软的床上。
她才小声呢喃了一句:“好啊,我嫁给你,你可不能反悔。”
“嗯,不反悔。”
☆、洞房花烛佳偶成
自蔺柏风死后,蝴蝶谷冷清了十几年。常濮是个忠诚的奴仆,日日夜夜守着青峰崖,总算把乔展等了回来。
寂静了许久的地方多了几分人气。随着谷中人愈来愈多,气氛也愈发热闹了起来。乔展得了北衫和彩衣的喜讯,一拍桌子吩咐下去:“办,当然要办!成亲是大事,绝不能马虎。”
吉时定下来,人们开始为喜宴忙碌。挂红灯笼,贴喜字,准备喜糖和瓜果小零嘴,卓北衫请了专业的裁缝来给彩衣和自己定做吉服。
鲜红的嫁衣上身,罗彩衣才真真切切有了要嫁人的真实感。她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戴凤冠霞帔的人,白皙的皮肤,明艳的妆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曾在平遥古城街头抓贼的小姑娘。
以前幻想成亲时应当是有爹爹在的,还有哥哥为她打点一切。可世事无常,她的喜宴上没有任何一个罗家人。
罗清越差点让她在天风堂送了命,是绝不可能也不会被允许来参加喜宴的。旁人常常认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其实她明白爹爹的偏心,也明白哥哥的嫉妒,她只是不说罢了。
一家人,都姓罗。
为什么一定要打得你死我活。
可惜罗清越并不这样想。
到头来,自己的全部嫁妆都是由蝴蝶谷主置办的,乔展这个半路拜来的师父,倒稀里糊涂变成了娘家人。
罗彩衣有点不好意思,她几乎没做过几件徒弟该做的事,比如给师父端茶倒水什么的,她只是不停地给乔展添乱。
“谁说你只会添乱?”
当她将原话说与乔展听,后者站在喜堂里,亦是一身喜气的红袍,扔下手头的工作向她走来,微笑着,伸手帮她理顺几条凤冠上坠的金玉流苏,道:“你帮了师父很多忙,我们第一次上极乐宫时候,若没有你在身边,也没办法那么快就找到地方。”
彩衣张了张嘴,“只有那一次。”
乔展扑哧一声笑了,打趣道:“听说女孩子成亲前都会心神不宁,胡思乱想的,看来这话不假。”
“师父!”她跺脚:“你认真点。”
“我很认真啊。”
喜桌离他不远,上面摆了用红色糖纸包裹的糖块。乔展顺手摸了一颗放在她手心,望着她窘迫的目光,和水灵灵的双眸,这双眼睛里有信任,与十几年前他看蔺柏风的眼神何其相似。
他道:“彩衣,有的人生来是解决问题的,而有的人,降生在这个世间,是为了给周围人带来喜悦与希望。”
她认真地听他讲。
“你开心,北衫就会开心,我也会开心,所以不必觉得欠了我们什么。”乔展的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他这辈子除了乐疏寒没爱过什么人,也不会有穿喜服和心爱的人步入喜宴的一天。看着彩衣成婚,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慰籍。
也许当一切尘埃落定,乐疏寒会找到属于他自己更好的路。他能喜欢一个假的苏小蝶,也自然可以与世间的其他女子结成眷侣。到那个时候,他大概不会记得乔展这个人。
乔展望向喜堂外。
院里站了一个人,身穿藏青色长袍,手里提了个红灯笼,也正侧过头来向他这边望,正是乐疏寒。
乐疏寒只静静地看他,没有任何言语。他看乔展身上鲜红的祥云服,也看他纤瘦挺拔的身材。
短短几步路,像隔了条银河那么远。
阿展一身大红色着身,竟比身旁的新娘子还美。不是容貌上的比较,而是他孑然而立的气质。
乐疏寒有点羡慕卓北衫了。
羡慕他们这对小情侣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波折还是义无反顾走到一起,可是他自己……
和乔展辗转厮磨的那一夜,他曾短暂地有过一个疯狂的想法,那便是为眼前这人穿喜服盖红盖头,只不过当时脑海里的画面太过惊世骇俗。
45/63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