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展恼道:“谁生气了?!”
乐疏寒道:“你看,一点就着。”
说得他好像是个特别爱生气的人一样,最不喜欢的就是乐疏寒这副哄孩子的语气,明明他才是一直退让的那个。
于是,胡乱地推开乐疏寒那只还在乱摸的手,正色道:“你别忘了是谁刚才在我房里又踹凳子又瞪眼的,无理取闹完转眼就不认账是吗?”
乐疏寒语气又软下来,委委屈屈地冲他露出一排小白牙:“阿展,我那不是……关心则乱嘛。”
这一硬一软弄得乔展又没了脾气,乐疏寒命里就克他,知道他的七寸在何处,而且还拿捏得游刃有余。
乔展垂了眸,闷头吃面。
“最后一个愿望……”
她转过头,伸手握住一直沉默的卓北衫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待他缓缓抬起头来,才道:“我知道你想救我,可是我不想你整天提心吊胆的。”
“彩衣,我……”
“听我说完。”
罗彩衣收敛了唇角一点点笑容,长出了一口气道:“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中毒的人是我,要死的人也是我,所以谁也不准下山去,更不要去见我哥哥。”
卓北衫目中惊痛:“彩衣,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么,我做不到。”
罗彩衣道:“像师父说的,哥哥手里不会有解药的。你听我一句劝留在山上,在蝴蝶谷尚有一线生机,出了谷会发生什么事可就没办法预料了。如果命里结局就是这样,我认了。但是我不想看你们几个为我吵架,为我牺牲。我只想好好在山上快快乐乐地过完最后一段时间,北衫,我要你陪我一起,我们像以前那样一起开心,好不好?”
她一个劲儿推搡他的胳膊,眼里渐渐噙了泪光,“你答应我,现在就答应。”
“我……”
握着筷子的手攥出了青筋,她根本不明白要自己答应留下意味着什么,卓北衫红了眼眶,望着她焦急的模样始终不忍心开口应下。
这一应,几乎就放弃了救她的机会。
他不敢应,更不想应。
“你再不说话,我就……”罗彩衣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咬着嘴唇发狠道:“我现在就从青峰崖跳下去。”
说完,起身往外走。
“彩衣——”
卓北衫反手拉住她,整个人被她从凳子上扯了起来,两只手臂拥她入怀,狠了狠心,痛定思痛道:“我……答应你。”
“真的?”
一滴泪跌落,卓北衫望着天空眨了眨眼睛,强笑道:“……真的。”
最后还是拗不过她。
乔展放下筷子,眸色深邃:“……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昨天我写了一副方子,到现在还没试过,不知道……”
卓北衫回身:“快给她试试。”
乔展摇头:“中毒者不能贸然试药,否则会有……”
“那我来。”卓北衫挺直了脊背。
接连两次说话都被粗暴打断,乔展白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话一次性赶紧说完。”
卓北衫闭了嘴,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乔展认真道:“我们的试药流程和天风堂是一样的,普通的健康人试不出药效,非得是找同中此毒的其他病患来试,成了便活,不成便也是死。”
身旁一直沉默的乐疏寒忽然笑了一声,他拎了冰纹茶壶茶盏起身去茶台加热水,背对着他们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倒进了碗里。
漆黑的瞳孔望着白色药粉融化在清冽茶汤之中,身后是乔展柔软的声音。
“我师父在世时,都是自己试药。假手于不懂医术之人,总没有医者对自己身体症状的变化感知了解得透彻,所以我决定自己来试。”
罗彩衣脱口而出:“不行!”
“师父,你不能这么做,你会死的。”
“是啊阿展,”乐疏寒端着茶盏转过身来冲他笑了笑,“试药这种事总该选个该死的人来做,这才不算浪费。你是医者,医人的人先死了,病人怎么办呢?”
说罢,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
“这种事我来做就好。”
乔展愣了片刻,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目光从乐疏寒端杯的手缓缓移到了茶台上,光滑台面上有一张空了的黄色牛皮纸。
眼神里的迷茫刹那间散了个干净。
原本规律的心跳忽然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得凌乱不堪,他倒吸一口冷气,
启唇时声音都是抖的:“你……刚才喝的什么?”
顾不上骂人,他站起身扑到乐疏寒跟前,将那张空了的牛皮纸抖了又抖。没有,这里面根本没有药,那白色毒粉哪里去了?
“吐出来。”
乔展伸手钳住他的下颌,手上逐渐加重了力道,双目猩红充血:“乐疏寒,我叫你吐出来!”
“我都吃进去了怎么吐?”
乐疏寒硬生生掰开他的手,将自己的下巴拯救出来,长出了一口气,漆黑的瞳孔凝视着眼前这张焦急惶恐的脸庞,瞳孔后掩藏着的寂寞灵魂因为乔展的一举一动而渐渐苏醒。
“谁让你这么干了,疯子!”
乔展一挥袖扫倒了冰纹茶壶,“嘭”地一声脆响,玉壶碎裂在地。试药的事他想过太多种可能,从来没有一种是以乐疏寒的牺牲为结局的。
这个男人他爱了那么久,也恨了那么久。乔展一直觉得也许自己有一天会和仇人同归于尽,留下乐疏寒一个人在尘世里,却不成想……
乐疏寒的手覆在乔展颤抖的肩膀上,他望着眼前人眼中闪烁的水光,轻飘飘地一笑,“你不是说,这套冰纹茶壶是你从古玩店淘回来的,最喜欢的茶具?怎么舍得自己把它摔了?”
乔展扯住他的衣领,乐疏寒这张云淡风轻的脸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什么是六神无主的恐慌,“我没有解药你懂吗,这毒一旦进了五脏六腑……乐疏寒,你想逼死我是不是?”
他做不出来,他真的做不出来。
可是做不出来,就要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死。直到这一刻,乔展才惊觉,原来乐疏寒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他以为的那些幻想中的未来,都随着一杯毒茶尽数湮灭了。
“你在乎吗?”
乐疏寒的黑瞳里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蝴蝶谷这段日子里一次次的推开与拒绝……他也是人,也会心痛,只是不擅于表达罢了。
他又问了一遍:“阿展,我死了你的大仇就能得报,又怎么能说是我要逼死你,你在乎过我么?”
与其毫无希望地等待,不如拼掉这条命换个确定的答案。
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眼眶里滑落,乔展攥紧了拳头,颤声道:“我不在乎你,我会把你从乐府带回蝴蝶谷;我不在乎你会整天整夜陪着你养伤、给你煎药,给你……到头来你这条命不要了,还要美其名曰替我报仇算在我头上。”
他恨道:“乐疏寒,你有没有心?!”
话毕,转身推门离去。
乐疏寒正待抬脚去追,被罗彩衣从身后叫住了。她哭得很凶,却又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乐大哥,你……”
“没事。”
乐疏寒淡淡一笑:“不光是为你。乐、乔两家本就有血海深仇。这条命是我欠你师父的,总得还给他。”
☆、人生若只如初见
青峰崖很高,只见云雾不见底。
乔展就站在崖顶,站在夕阳里,孤独的背影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都会被山风吹落。他的心,却似早已坠落崖底万丈深渊之中。
脸颊上淌过湿咸的泪,直流到腮边。记忆里像这般放肆地哭还是在蔺柏风跳崖之后。没想到岁月流转,过了这些许年竟会因仇人之子的一念之举而牵起翻涌的情绪,往日破碎的画面汇聚成滔天巨浪翻山倒海而来,一瞬间击溃了坚不可摧的心防。
直到此刻才恍然明白,乐疏寒这个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在,他就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魄;他若不在,他便六神无主失了方寸。
可乔展救不了乐疏寒。
即便是蝴蝶谷主,想要炼就解毒秘方也是难如登天。站在高处吹着冷风,他才真正理解了蔺柏风昔日的绝望。
那是一种渗入四肢百骸的无力。他们嘲笑天风堂与天斗,妄图逆天改命。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做这样的事?
嗤笑旁人的痴傻癫疯,殊不知,一旦将死之人换作是自己所爱亲眷,任谁都无法轻松释然,也会不自觉地去做蚍蜉撼树的傻事。
“阿展。”
轻柔的一句散在风里。
乔展揩掉眼角的泪缓缓转身,几绺青丝随风凌乱飞舞着,顶着通红的眼睛看他时,对方也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若说陷入两难之境的纠结,不仅他有,乐疏寒亦然。一边是斩不断的真情,另一边家族无法更改的命运。
远方天空上有一排归雁惊叫着掠过。
“人们都说爱一个人不难,想爱而不能爱才最难。”
乐疏寒迎着山风上前,与乔展相对而立,轻轻抬了手,指腹贴在他脸颊上摩挲,拭去残留的泪痕:“……叫人辗转难眠,操碎了心神,使劲全身力气也只能换来南柯一梦,我如今深以为然。”
“你不是没有选择,”乔展承认自己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迁怒于他,可心底再怎么恨也从未想过要乐疏寒去死,他舍不得这个人:“我给过你选择叫你下山去,你若那个时候听我的,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叫选择么?”
乐疏寒的手垂了下去,望着天边渐落的夕阳沉沉出声:“对我来说,那才是条真正的死路。阿展,你要我看着你跟我爹日后同归于尽,不如一刀杀了我,至少死在你手里,我心里还舒坦些。”
那毕竟是他爹,乐疏寒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可若事情真发生,他不知道自己从情感上能不能接受那个结果,又能接受多少。
他抬眸凝望着乔展,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胸口,郑重道:“我不想乐家那晚的事再重演,至少现在,在蝴蝶谷,我对你的感情是纯粹的,是一心一意毫无保留的。一条命,抵不了你们乔家的血海深仇,但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
覆在他胸口的手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有力的跳动,乐疏寒在那个深夜毅然决然为他挡剑的画面又在脑海里浮现,他倒下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如今回忆起来仍心有余悸,乔展合眸又缓缓睁开,收回了自己的手,他害怕,害怕到不敢触摸乐疏寒那颗心,害怕胸腔里规律的跳动节奏会有一天在他面前停止。
“我不要你的命。”
乔展再次哽咽:“为什么你总是喜欢自作主张,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乐疏寒在感情里总是这般横冲直撞,爱了便穷追猛打。要为他牺牲,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药喝了。
从头到尾,乔展都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摆弄来摆弄去,随着他的情绪起伏而心神不定,随他喜,为他忧。
乐疏寒道:“你想要什么?”
他步步紧逼:“阿展,你说需要一个试药的人,我来替你试。成了,皆大欢喜;败了,我本就欠你的,你也不必愧疚,这不对吗?”
“当然不对。”
乔展红了眼眶,他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磅礴汹涌的情绪,像决堤洪水般刹那间冲破心防,声音变得喑哑,望着乐疏寒那张万年不变的云淡风轻的表情,声嘶力竭地吼出声:“乐疏寒,你当我是什么,一个没有心的只知道报仇的傀儡?一旦试药失败,你会死的,你死了,我怎么办?!”
此刻,他只觉五脏六腑都透着悲伤与绝望。那是这么多年来压在心底不可言说的剧痛。
乔展的一生一直在失去。
失去父母亲眷,失去最爱的师父,失去相依为命的杜鹃,即将离开的徒弟,还有眼前这个说爱他,却毅然决然喝下毒茶的男人。
眼泪潸然如雨下,他哭了。
乐疏寒眼中惊痛的情绪来不及收,他望着乔展的泪,钻心一样的疼。
“死有什么好怕的,我也想死。”
乔展惨笑着向后踉跄了几步,脚步虚浮:“可是我死不了,我得背着所有这一切往前走,替我父母报仇,替师父报仇,替杜鹃讨回公道,救彩衣的命,救你的命……”
“你们把期待都压在我身上,把命交到我手里,然后随随便便说一句成了皆大欢喜,不成也不怪我。”他眼角含泪,苦笑着出声:“可真伟大,不仅伟大而且通情达理。但是我怎么办?手上背负这么多条人命,整天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活着,快喘不过气了。”
乔展望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求救般地哽咽开口:“乐疏寒,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胸口淤积的情绪让乔展窒息般的难受,他快要撑不下去了,只想有一个人能来帮帮他,或者只陪着他也好。
乐疏寒连他最后一点渴望也剥夺了。
他活在这世上,究竟还为了什么。
恍惚之间,乔展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驱散了山风拂身的冰冷,他第一次在白日清醒时回抱了他,乐疏寒的胸膛宽厚而温暖,衣服上还有皂角的清香。
“我知道你难过,我都懂。”
乔展回抱着乐疏寒的腰,像抱紧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块浮木,头枕在他肩上,语气近乎乞求:“……疏寒,别离开我。”
“我陪你,一直陪着你。”
“嗯。”
他贪恋这味道,久久没有松开。
这一抱,从落日西垂到星月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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