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证据。”
这一次罗彩衣率先开了口。
她望着卓北衫沉吟道:“有件事,我一直都没跟你讲。北衫,你还记不记得虞夫人?”
他与这女人在极乐宫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已记不起身形样貌,但这名字却是没有忘的,他道:“记得,怎么了?”
罗彩衣道:“我在长安城取画的那天专门看了一眼成品,画上的女人跟虞夫人一模一样。再后来到了天风堂……”她似是又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停顿了片刻才道:“在祭坛我们见过一面,她承认了自己就是你母亲。”
天风堂的护法之一是他娘?
开什么玩笑!卓北衫脸上的表情一寸寸僵硬下去。那感觉就像是行走在沙漠里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个盛水的罐子,结果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都是沙子。
还来不及开心,整个人就如堕冰窖。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否认。
“是真的。”
罗彩衣抢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接受,可虞夫人她其实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坏,从头到尾她并没怎么参与过炼药的事,留在天风堂是迫不得已的。那天我让她跟我一起跑,可是她不敢。”
卓北衫嗤笑了一声。
“这种鬼话你也信。”
“这不是鬼话。”
罗彩衣道:“我说不动她,可你是她儿子,你肯定可以。你们不是想要证据么,虞夫人手里肯定有,如果可以拉拢她过来,扳倒天风堂就容易多了。”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乔展一只手支着脑袋,仰起头对乐疏寒问:“你觉得呢?”
乐疏寒怔了两秒,忽然笑了:“你怎么忽然想起问我了。”阿展能在大事上主动征求他的意见还是第一次,这是不是说明他真的认可了自己也是蝴蝶谷的一份子?
乔展挑眉:“我问你,你不开心?”
“当然不会。”
他连忙道:“找证据的话,虞夫人的确是很好的选择。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利用罗家的线人把消息都传出去。曲堂主觊觎我们手里这份尚未完成的配方,我们便做场戏给他们看。”
卓北衫道:“怎么做?”
乐疏寒望向他们几人,笑了:“先把我中毒试药的消息放出去看看,罗清越一口咬死蝴蝶谷配的是长生药,拼了命地将官府的人往青峰崖这边引,那我们便顺水推舟,用这个当借口把天风堂也钓过来,逼他们露面。”
卓北衫道:“那老堂主会信?”
“以他对永生的痴迷程度……”
乐疏寒嗤了一声,“肯定会。”
☆、自古风水轮流转
乐松羽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驱逐出天风堂。曲华戎对他,不似当年对乔寅竹、蔺柏风那般赶尽杀绝,却比那更可恶,更狠毒。
时隔多年回归天风堂,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这些年在乐府韬光养晦,也多少看了几部医术。学了些江湖炼药术法的皮毛,在丹室里支棱起自己的摊子来。
没有了蔺柏风和乔寅竹的光芒,他决心做出点真成绩来,而这所有的一切落在曲华戎眼里都只换来不屑的一句:装神弄鬼。
长安投毒案发后,天风堂唯恐多年借乐松羽之手毒害百姓的罪行暴露,有意将乐府推出去顶罪,只念在多年前的共事情谊没有挑明这心思。
祭祀大典后一个月,江湖上传出蝴蝶谷主在谷中炼长生药之事,曲华戎这才坐不住了,那是蔺柏风的徒弟,也是乔寅竹的儿子。若他不生报仇之心,又已继承他两位弟子的高超医术,此人岂非是比乐松羽更好用的存在?
投毒之事官府若无法善终,他不得不丢卒保车,弃了乐松羽这颗棋子以保天风堂基业长青。
于是,乐松羽从一代护法的神坛跌落。含恨离开了云笼山,临走前的大殿空空荡荡,只有虞兰儿一人来送行。
几十年时光飞逝,他们鬓边已添白发。虞兰儿精心梳妆打扮,换上了几年前那件鲜艳如新的长裙,裙上描的花样还是蔺柏风心血来潮给她画上去的。她款款向他走来,身上弥散出一股奇异的香粉味道。
乐松羽记得这个味道。
那是乔寅竹当年研究的“香粉”,他去乔家时搜出过很多,全部都葬送在那场滔天大火里,只剩下虞兰儿私藏的这盒,她舍不得用,一直留到了现在。
“大师兄。”
她上前,脸上带着笑,目光却依旧冰冷如寒霜,用一副看戏的语气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你以前为师父办了不少事,杀了三师哥满门,逼柏风跳崖、卓粟自尽,也让我这么多年都没见上亲生儿子一面,你可想过自己竟也会有被逐出师门的一天?”
乐松羽恨道:“你们是咎由自取。”
蔺、乔二人踩在他头顶多少年,他们有多光芒万丈,他就有多恨他们。
“你不也是咎由自取?”
虞兰儿暗恨自己懦弱,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也只敢在乐松羽落魄后去奚落嘲讽他:“我不过想跟爱的人在一起,可你容不下我。那个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你,你要我和卓粟活一个,当真是铁石心肠。今日所见皆为报应,被你杀害的那些人在天上应该可以瞑目了。”
“不,那些人会下地狱的。”
乐松羽狞笑着,一双眸子里闪烁着仇恨的火焰,越烧越旺:“蔺柏风、乔寅竹还有卓粟都会在地狱里受尽折磨,我还记得他们几个死的时候那种痛苦绝望的神情。你在天风堂极乐宫待了这么久,难道没有听过那个往生佛的故事?”
“你……”虞兰儿咬牙怒瞪着他。
“传说人死的时候要经历不同的几个阶段,带着恐惧仇恨和痛苦走的人,在受生中阴里,他们的心识会反复经历死亡那刻的感受,一遍一遍地重复痛苦,一遍一遍无法摆脱哈哈哈。”
乐松羽向后踉跄了两步,笑道:“走不出心魔的人在六道前徘徊,被恶情绪包裹着投生地狱或者畜生道。师妹,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几个的灵魂都能入土为安吧?”
虞兰儿气得发抖,指着他鼻子骂:“都是你害的!我们四个人前前后后进入师门,朝夕相处那么久,可你对我们有过几分真情?”
“真情?”
乐松羽冷声反驳道:“你们三个对我就有真情了吗?还有你,你对寅竹和柏风有真情吗?乔家灭门的事是师父授意的,柏风送你儿子去北华派无法抽身,可你本人是提前知道的,你有去帮过寅竹哪怕一次?追杀蔺柏风也是师父授意的,你可有去青峰崖营救他?”
虞兰儿捂住耳朵:“别说了!”
乐松羽步步紧逼:“虞兰儿,你懦弱、无能、且自私,不愿为别人牺牲一分一毫,却想要你两位师兄和你丈夫为你的选择承担所有责任,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你自找的!”
“我叫你别说了!”
她亮出了双剑,胸口剧烈起伏着。这些年来虞兰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梦里总有昔年伴侣和师兄们的声音回荡。
她梦到卓粟自尽,又看见蔺柏风撑着下巴颏躺在草地上冲她笑,还有乔师兄送给她的那盒成亲礼。卓粟曾哀求她,与天风堂说清楚然后两人远走他乡,可是她害怕,她不敢,事情拖到无法收场之后,逼得卓粟只能用鲜血结束了这场荒诞无稽的故事。
乐松羽斥她道:“虞兰儿,从头到尾你都只是看着,看着所有人死在你面前而无动于衷,你比我,更冷血。”
双剑当啷一声坠地。
虞兰儿长叹了一口气,用力憋回眼里闪烁的泪光:“对,我是自私懦弱。我们两个人五十步笑百步,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你们三个都走了,天风堂如今就剩下我一个,我也会走的。这暗无天日的生活我过了一辈子,足够了。”
大殿内的两人背对而行,渐行渐远。
乐松羽在平遥躲了两天,平遥遍布罗家的势力,罗清越那个小兔崽子阴险狠毒手段辛辣,乐家是如何败的他心里一清二楚,只是暂时奈何不得他。
他身上的衣袍沾了泥土,一辈子没穷过的人第一次如此渴望能有一顿饭来填饱肚子。长安城到处都在抓他,他回不去,平遥也不安全。这时候,他才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不知道疏寒那天重伤以后是死是活。
往日的雄心壮志都成了泡影,乐松羽站在脏兮兮的草窠里捏紧了拳头,他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分明只差一步就能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作为天风堂护法,炼就出了世人瞩目的长生药,他会名垂青史。不甘心,绝不能就这样放弃。
所有让他美梦幻灭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第三天破晓时分,有一女子策马从远处飞奔而来,鲜红色的披风飞扬在风里,乐松羽起身定睛一瞧,正是虞兰儿。
她说要走,竟然是真的!
若是瞒着天风堂跑出来的,她一介女流之辈能走去哪儿,莫非兰儿私下里还有另一个落脚之处不成?
乐松羽四下张望,不远处有个茶摊。茶摊旁有一栓马处,他鬼鬼祟祟溜进去趁人不备偷牵了一匹马,上马扬鞭追着虞兰儿的足迹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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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配方已经制成,乐疏寒三天前就嚷嚷着试药,乔展却像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最近他有些奇怪。
虽然还是整日窝在山洞里一遍遍修正解毒方子,可试药之事却拖了又拖,只要乐疏寒提起,乔展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找各种理由搪塞他,说破嘴皮子也不试,这不像他的风格。
在说完第二十九次试药他还是装傻听不到之后,乐疏寒忍无可忍拦住了乔展出洞的路,他一手撑在洞壁上,另一只手扯住乔展的胳膊,严肃问道:“阿展,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乔展闻言抬起了头:“……什么?”
乐疏寒无奈:“试药啊。”
“哦,不着急。”
又是这副敷衍的态度。
乐疏寒搞不懂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自他中毒以后乔展对试药这件事反倒不热衷了,他不是一直缺人试药么?
“为何不急?”乐疏寒道:“我们之前说好的,试药这事定要明目张胆演给谷外那几个盯梢的线人看,天风堂总得知道你确实研制了他们口中的长生药才会上钩啊。”
乔展松了口气,笑道:“你说演戏啊,那可以,你等着,我先找些滋补的药材给你弄一碗。”
他刚要走,又被乐疏寒扯回来。后背贴上冰冷坚硬的石壁,眼前就是乐疏寒认真严肃的脸,乔展无处躲,只好垂下眼眸回避了他灼热的目光。
“假戏,真做。”
乐疏寒望着他一字一字顿道:“这也是我们之前说好的,你拿滋补汤来给我喝算什么,我说的是试药,真正的试药。阿展,彩衣可还在等你的药救命。”
“我知道……可是……”
可是药一试,若出了任何差错,乐疏寒会死在他们所有人前面。乔展对自己的医术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自信,这是他爱人的命,他不敢贸然试,就只能躲在山洞里一遍遍地修正配方,妄想它有一日臻于完美。
待万无一失后,再试。
“可是你怕了?”
乐疏寒替他说了后半句,他伸出手来捏住了他的,用自己温热的体温驱散乔展指尖的冰冷,幽幽出声:“再这么拖下去,我和彩衣都会死。”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似乎是被“死”这个字惊醒了心里潜藏着的恐惧,乔展抬起眼眸,长睫煽动出水光,凄凄艾艾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配方呢?”
乐疏寒摇了摇头放弃逼问他,转身走向那张狼绒垫,单膝跪了上去,一手撑地一手在上面翻找摸索。片刻后,总算让他摸到了那张方子,路过乔展身边时他笑了下,道:“我自己去煎,省得你到时候又心生愧疚!”
“等等。”
乔展迈步追上他,抢过了手里的方子。与他并肩出了洞:“还是我煎吧,你不懂药材药理,没毒的方子也被你煎出毒来了,那我罪过更大了。”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了,乔展磨磨蹭蹭总算给他端来了那碗药。院前有块平整的草坪,草地中一棵参天大树下摆了套石桌石凳,专供人纳凉休息。
远处的守卫不紧不慢迈着步子走回来,路过乔展身旁时冲他点了点头,暗示盯梢的人已经上了山。
卓北衫搂着彩衣站在一旁,神色有些凝重,这一试能不能成几乎决定了彩衣的命运,他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一只手覆在胸口上长出一口气。
能不能成是一回事,乐疏寒演好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不成功,他们也需要演得像是成功了,最不济也要留个盼头,让外界的人知道,蝴蝶谷主就是有这个本事,可以活死人,愈顽疾。
乐疏寒端了那碗药低头要喝,又被乔展挡了下去。他抬眸,第二次见到乔展这般六神无主的惶恐模样,上一次他出现这种表情还是在自己服毒的时候。
“疏寒,我……”
乔展不知道乐疏寒喝了这碗药若真的气绝当场,他的世界会不会瞬间崩溃。这么犹疑着,就想着能拖一秒是一秒,哪怕时间就只停在这一刻,让他永远看着眼前鲜活的人,也是幸福的。
直到,乐疏寒掰开他的手。
“阿展,我们要往前走。”
乐疏寒目光灼灼,攥紧了他一只手,漆黑的双瞳凝视着他认真道:“我不想停在这一刻,这个坎跨不过去是不会有未来的,对你、对我,对大家都是。我想有一天结束所有的恩恩怨怨,就只你我两个人,我们回长安城郊外那个小木屋去,或者你喜欢蝴蝶谷,我们就待在这里……”
两人交握的双手十指相扣:“一起种花种草,你继续研究你的药材,我来帮你打点其他的事,就这么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好不好?”
乔展闭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又缓缓睁开,目光里的担忧执着变为了澄澈和释然,他叹了口气,轻声细语:“你说的对,我们不能停在这一刻。你喝吧,我不会再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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