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展思忖半天抬了眸,望着乐疏寒眉宇间浓重的愁色道:“你身中剧毒未愈,此番下山来来回回也需要些时日,若不及时喝药,恐那毒素又要继续卷土重来,非得去了根不可。况且如今彩衣病重,我要留在蝴蝶谷照料,绝不能在此性命攸关之时离开。”
乐疏寒道:“好,那我们把事情分开,一件一件地做。”
拜访蔺北川之事,乔展其实是最合适的人。可他坚持留在蝴蝶谷,乐疏寒也便不再执着。第二次的试药依然让他吐了很多血,身体却比之前轻盈不少。
乔展的方子是对的,此毒流经七经八脉深入五脏六腑,若要根除非得将全身血液清洗一遍不可。只不过人吐了血总要缓上一缓,所以治愈是个长期的活儿。在他试过两次后,乔展第一次给罗彩衣熬了药性减半的一碗,叮嘱她喝了,只见满地吐出的竟是乌黑的血液。
在床上躺了两日,罗彩衣才稍稍感觉到身体的细微变化,不似往日那般沉重,变得轻快起来。
最后几人反复斟酌,还是先让虞夫人带领乐疏寒去了山西。他二人策马日夜兼程,终于在一日后到达太原。
总督府坐落在城中西南方向,占地辽阔宽广,外有重兵把守。二人在门口只徘徊了片刻,边有身穿金鳞铠甲的士兵踱步上前,指着他们喝道:“干什么的你们俩,去别的地方晃悠去,总督府前岂容放肆!”
乐疏寒抱拳:“我二人有要事求见总督蔺大人,烦请通报。”
“不见。”士兵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斥声道:“总督大人日理万机,也是你等平民想见就能见的?”
乐疏寒正色道:“我们并未有意叨扰,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非得向总督大人言明不可。”他从前襟里摸出一只银蝶,那是临走前乔展塞给他的,见银蝶犹见蝴蝶谷主。
蔺北川总该认得他弟弟这东西。
于是,乐疏寒将银蝶递给士兵,恭敬道:“此物蔺大人应当认得,劳烦将士通融,将这银蝶务必带去给总督大人过目。”
二人在府外等了半天,又见那士兵折返回来,神色恭敬了几分,走到他们面前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二位请随我来,总督大人要见你们。”
进门是一副河清海晏的翡翠照壁,总督府大的吓人,又处处有重兵把守,不由得令人生出肃穆之意。乐疏寒还算表现得自然,毕竟平时也总与父亲接待官员宴席,而虞兰儿显然是第一次踏入这种地方,倒有了几分局促。
踏入议事厅,士兵对蔺北川颔首鞠躬,单膝跪地拱手道:“大人,门外二人已带到。”
“下去吧。”
蔺北川隔空摆了摆手,退了房间里一众侍从,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打量着眼前两人。虽是年过四十的人,但面上不见半分疲惫之意,一对吊梢眉飞扬至鬓边,与蔺柏风一样的双眸,只是这双眼睛里更多了几分沉稳。
虞兰儿望着那双眼睛,恍若隔世。不愧是一奶同胞,这两兄弟真的太像了。蔺北川着一身官袍,见他二人跪地拜礼连忙扶起来,命人端了茶水糕点来,关门落座。
蔺北川道:“虞夫人,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见到柏风的师妹,世事当真难预料。”
虞兰儿见他并无排斥之心,也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蔺大人,柏风那些年没来求你相助,而选择一人含恨而终这件事,一直是我们心头的遗憾。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能让我们扳倒天风堂势力,完成他当年没能做完的事,不知您愿不愿意出手相助?”
蔺北川笑了:“柏风当年与我打赌,说要自己出去闯一番天下,看不起我们这些在朝为官吃俸禄的人。我们约定了十年后各自建功立业,谁知约定之期未到,他人就已经不在了。”
想到此处,嘴角的笑意尽数化为苦涩,蔺北川平日里云淡风轻,这些年专注于修心养性,很少有剑拔弩张的时候。
唯独提起他这个弟弟,目光里全是不甘心的悲恸,他道:“我的弟弟,我们俩在家里再怎么打怎么闹都没关系,可若旁人欺辱他,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蔺北川不由捏紧了拳:“这件事终究是我太大意,没有看护好他。早知如此,就让柏风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总不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乐疏寒道:“这么说您愿意相助了?”
蔺北川看他一眼,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带来的书信证据一一排开在书桌上,乐疏寒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与他们的初步计划尽数说与他听,待他说完后,蔺北川忽然笑了。
“你们想让我当黄雀啊?”
虞兰儿也笑道:“除了总督大人,这晋陕两地再难找出第二个人能尽心尽力处理此事了。”
蔺北川抚须点头,长叹一声:“从天风堂一开始炼药,到后来的蝴蝶谷主百棺曝尸,再到如今乐府投毒案,此事前前后后牵连了这么多的人,也过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了结了。”
他收缴了一些证据,手指触在那泛黄的书页上,眼角渐热:“……蔺家人丢下的烂摊子,还是要蔺家人来收拾。柏风若泉下有知,应是可以瞑目了。”
☆、彩衣翩跹终归去
“哗啦——”
桌上的碗碟茶盏尽数掀翻在地,罗清越还嫌不过瘾,抬脚狠踹将桌椅也一并踹翻了。
罗宿闻声而来,见满地狼藉,立刻派人来清理,他踱步至罗清越跟前道:“哎呀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有什么事我们帮您分担不就行了嘛。”
“就凭你?”
罗清越怒目一瞪,这一眼吓得罗宿噤了声。看来他家少爷今日是真动了怒安慰不得,于是夹着尾巴逃了。
线人从蝴蝶谷来报,蝴蝶谷主研制长生药初有成效,目前已将罗姑娘与乐公子救回。只这一条消息,就惹得罗清越两天两夜没睡好一觉。
阿展制成长生药,按理说勾引谢千秋上山的钩子已经有了,而且投毒炼药的罪名也可顺理成章安在他们头上,原本是幸事一桩。
只可惜罗彩衣捡回了一条命。
都说亲兄妹血浓于水,本不该血肉相残。可在罗清越眼里,他这个妹妹几乎夺去了本该属于他的所有人生光芒。直到今日他将彩衣逐出罗家,依然阻挡不了所有的人都爱她的事实。
他做尽一切事,争名夺利,到头来不过是想要回避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爱他。
长安城郊有座灵隐寺,他也曾上山求方丈指点迷津,对方却只对他说了六个字:放下,则妄念灭。
放下,这一拿一放谈何容易。
大师要他接受的是自己确实没有人爱的事实,要他接受父亲的偏爱,接受彩衣的惹人怜爱,接受自己的丑陋,恐怕就是圣人也无法完全做到吧?
他放不下,也不想放。
他曾经是那么热爱父亲,可父亲选择将镖局的传承重任交付彩衣;他曾经是那么深爱乔展,可乔展为了给彩衣治病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却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都是罗家人,罗彩衣凭什么得到这些他得不到的东西?就只因为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天什么都不做么!
亲眷离散,罗府静寂无声。似乎可以听见每个人心里的孤独,像快干涸的水流般,缓慢地、艰难地流动着。
屋外起了风,吹落池中鲜红色的月季花,花瓣零落满地,罗清越握紧灵蛇鞭,一步一步踩着花瓣踏出了门。夕阳余晖映亮了他半张俊容。
脸上肌肉紧绷着,一半黑暗,一半光明。他默默向前走着,抬眸望了眼远山上泄露的日光,提唇冷笑了声,缓慢向着夕阳照不到的地方走去。脸上那一半光亮越来越小,黑暗追上去,片刻便吞噬了他的整张面孔。
两日后,罗清越第一次来到蝴蝶谷。
抬头遥望远山,只见满眼苍翠。
白云浮在青峰崖顶,模糊了崖顶的瑰丽风景。他牵了马从僻静小道悄悄上山,爬到半山腰时见崖顶上有巡逻守卫,遂将马拴在了一棵柳树下站定,柳枝遮挡了他半个身子,罗清越极目远眺时,望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乔展穿了那件藕粉色的衣衫,上有银丝绣样,他手里提着一筐草药,正与罗彩衣说着什么。虽看不清面容,但从举止动作也可判断那人脸上定有飞扬的笑容,只不过乔展的笑,从来都不是给他的。
他就这么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看自己曾经唾手可得的爱人,恐怕如今也早已同旁人一样恨他入骨了吧。少顷,那抹身影消失了,罗清越收敛了目光,独自一人靠在柳树下等待机会。
这片山谷里草药生长茂盛,若有人下山采药必到此处。罗清越闭目养神,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天亮时,彩衣背了竹篓下山。
最近两次的汤药下肚,精神果然好了很多,罗彩衣望着远处的天光翠色,一时感叹人生际遇当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后便可见到希望。
回想在天风堂祭坛的那段日子,她那时候那么绝望,绝望到恨不得一死。而如今,她与北衫成了亲,可以长久相伴在蝴蝶谷,待过两年她身体养好了,还会有孩子。
“扑哧~”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她低眸一笑,唯恐让山间的花草听见。
俯身采了一棵草药,她拍去枝叶上褐色的泥灰,反手扔进竹篓里。对未来的憧憬让罗彩衣心情明朗起来,她一边向山下走,一边俯身采药,鼻子里还哼着那首最爱的乡音小调。
过午时分,太阳移到了头顶上。
走了一上午,身体终于感到疲倦。罗彩衣抬头望见崖顶炊烟袅袅,应是常伯伯在做饭了。她从草窠里寻了根硬木枝当拐杖拄着,一步一步气喘吁吁地往山上挪。
路过一棵柳树前,忽听一阵破空之声响起,有一柄雪白匕首“铛”地楔入树干,罗彩衣猛地转身,警惕道:“谁在放暗器,出来!”
空荡林间有鸟儿惊飞,她绕树左顾右盼地看了一圈,并无人应。按理说蝴蝶谷外围不该有人能找得来,再者这片采药地是她常来的,往常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人来。
自从病了以后,罗彩衣就很少练功了,她那对红缨刺早就束之高阁,惊此一吓,才暗暗懊悔没带出来。行至柳树边,望了眼那匕首的手柄处,几道墨绿色的蛇纹装饰中间刻了一个“越”字。
“这是……!!”
她慌忙掩了唇,罗彩衣认出来这是她哥哥的匕首。匕首下钉了一张白纸,上面有罗清越写的几句话:“彩衣,莫要轻信他人谣言,坏我们兄妹感情。天风堂祭祀一事,你若有疑,来山脚下找我。我们罗家人的事,不便外人插手,给哥哥一个解释的机会。”
她捏紧了手里的纸,四处张望了半天才试探地喊了两声:“哥,哥哥……”
罗清越的语气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淡淡的。可是经过了那么多的事,她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他。心里很多地疑问接二连三冒出来:比如爹爹的死,比如他是不是真的也觊觎那长生药的配方,再比如天风堂祭坛里,那些黑衣男人们的指认……
罗彩衣抿着唇,将手里的纸团丢在草地上。她把心一横,背起竹篓往山上走,师父和北衫还在等她回去吃饭。可没走几步人又顿住,叹了口气转回身来,往山下走。
来来回回纠结了好几次,才打定主意下了山,罗清越只说在山脚下,她想这□□的,而且又在蝴蝶谷的地盘,他应该不敢放肆。于是,将竹篓放在那棵柳树下,独自一人漫步下了山。
天上一朵浓云遮蔽了日光。
山雨欲来。
到达山脚下,罗清越抬眸就望见了那个站在原地张望的小丫头,他起身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朝她走去:“彩衣。”
罗彩衣回头,入眼是她哥哥高大挺拔的身形。他身着紫色长袍,拇指上戴了父亲传下来的那枚银扳指,灵蛇鞭紧攥在手里,唇角一点笑,缓慢凑近了她温柔道:“这么久不见,你怎么样?”
“我……挺好的。”
她向后退了两步,目光里是掩饰不住地戒备。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如此尴尬的场面,她以前很喜欢罗清越,总是搂着他一条胳膊说话,可现在却隔了一米之外才能放松站着。
罗清越将握鞭的手背到了身后。
沉声道:“我听北衫说,你们两个已经成亲了?”
“嗯。”罗彩衣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气氛霎时又陷入僵局。
缄默了好久,罗清越才惨淡一笑:“看来你是真恨我,都不愿意问一句我最近过得好不好。”
“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罗彩衣像个木偶般重复了这句话,她心里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两人之间那些不可言说的伤痛。
罗清越答:“不好。”
他上前一步,道:“我知道你心里想问什么,咱们家早在爹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和天风堂有染,这事你是知道的。乐家害我们二十九位镖师葬身云笼山,这笔血账也是爹这么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想要还回去的。”
“以前的事我不想再听了,爹已经死了,镖局这些年也并没因那场变故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我不懂你到底为什么揪着不放。”
罗彩衣抬了眸,眸中带泪:“哥……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初到底是不是你送我去祭坛的?”
“怎么可能!”
罗清越也红了眼眶:“你宁愿相信外人,也不愿意相信我。彩衣,咱们两个可是一起在泥里滚大的。你被抓去祭坛的时候我还在外地跟一趟镖,家里都有账目和时间记录的,不信,我可以回去拿给你看。”
不是罗清越?那会是谁呢?
“那……下毒的事?”
“我没做过。”
他矢口否认,又道:“但我跟北衫说天风堂可能有解药的事是真的,本想借这个机会见你师父一面,哪知你们一个个都如此绝情,若不是我今天忍不住找上山来,恐怕你再过几年也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哥哥。你以为我派人一路跟随北衫上山是为了什么,我……”
罗清越哽咽道:“我就是想知道蝴蝶谷在哪里,我想上来看看你们……彩衣,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对我如此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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