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连消带打,把之前种种尽数抹了个干净。罗彩衣眨巴着眼睛,一时竟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演戏。
若是的话,这也太过惊悚。
她从没见罗清越哭过。
罗清越再次逼近她,眸子像被水洗过一般明澈,脸上的表情却十分落寞:“我知道我嫉妒心重。爹还在世的时候,我总是埋怨他偏爱你。阿展还在身边的时候,我也气他跟在乐疏寒身边,看都不看我一眼。可我做这些事,不过也是想你们重视我而已。
我不想当一个没人疼没人爱没人陪伴的人。你有了北衫,我也想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这有错吗?”
“没有,可是……”
罗彩衣眉间一抹愁容,她攥紧手指小声道:“……可是你不该强迫师父。”
她抬眸:“毕竟杜鹃姐姐与你无冤无仇,你既然知道乐松羽抓了她试药,就不该阻拦师父救人。”
罗清越愣了一秒,嗤笑道:“阿展连这些事都与你们说……”
“他没有刻意说。”
罗彩衣辩解道:“师父只跟乐大哥聊起过一些,是我路过他房间时偶然听见的。”
浓云密布,天边一道闪电。
惊雷声从远处渐近,卓北衫放下筷子望了眼窗外天空,啧道:“彩衣上哪儿采药去了,怎么还不回来?饭都凉了。”
乔展吃完也放了筷,嘱咐常濮端了几个菜给彩衣热着,回房里取了两把伞丢进卓北衫怀里,下巴冲屋外一扬道:“一起下山找她一趟吧,这天马上要下雨了,彩衣没带伞。”
“走。”
山风猎猎,吹动了罗彩衣的秀发。
她伸出手来,握了握罗清越的胳膊,想了想还是道:“哥,我已经成亲了,江湖上的事不想再过问,只想好好待在蝴蝶谷过日子。谢谢你来这里看我,你今天同我讲的,我回去也会慢慢再问清楚的。至于师父……”
一滴冰冷的雨落在她脸颊上,罗彩衣望了望天空的灰云,安慰他:“感情的事不能强求,我知道你喜欢他,可师父爱的人只是乐大哥。如果你们还有机会解释清楚,你可以亲自解释给他听。如果没机会了,就放手吧。”
罗清越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鞭子。
罗彩衣道:“等天风堂的事了了,我会下山回家看你的,这段时间你还是别来蝴蝶谷了,这里太危险。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不然他们该着急了。”
淅沥的雨点落在他们身上,见罗清越半天都没有反应,她只当哥哥应是伤了心不愿理她,也没多问什么,轻轻道了一句再见,便转身往山上走。
一步,两步,三步。
身后一阵劲风呼啸而来,罗彩衣来不及躲闪,只觉胸前传来尖锐的刺痛,利刃在胸膛划开一道口子,匕首上的寒意渗入身体里,与滚烫的鲜血交织在一处,她的脸霎时惨白。
眼泪落下,她对着苍茫的灰色天空呢喃道:“哥……为什么……”
“不为什么。”罗清越冷道:“罗家有我就够了,你本就不该出生。”
“别走……救救我……”
她想转过头去看他,头顶仿佛千斤重,耳边是罗清越一声不屑的冷哼。支撑她身体的力量骤然消失,罗彩衣像只无依无靠的落叶般坠落在草地上,身体的震动让胸前的刀子扎得更深。
草地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少顷,风雨大作。
雨声里传来卓北衫和乔展的声音:“彩衣,你在哪儿?彩衣——”
内脏受创,血从胸口和嘴里一齐涌出,呛得她满脸都是。罗彩衣将苍白的手覆在胸口处,试图挡住那喷涌而出的鲜红,她不能死,她才刚刚成亲,才刚刚对生活充满希望……
卓北衫举着伞找了一圈,目光一扫只见不远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凑近了再看,吓得他顿时魂飞魄散。
“彩衣!!”
倾盆大雨,他丢了伞扑到她身边。见她满身满脸都是血,胸口那柄银亮的匕首在闪电之中闪着凛冽的寒光。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这到底是谁干的!”卓北衫的声音变了调,在天风堂祭坛上曾感受过的钝痛再次袭来,他的手按住罗彩衣胸前的伤口,拼命堵住还在冒血的地方。
乔展跪在他们俩旁边,眼底的惊惧不输卓北衫。他点了罗彩衣胸前几处穴道,减弱血液的流速,又扯了衣袖上一段布料手忙脚乱地包扎,颤声道:“没事的彩衣,你别怕,我们这就回山上去,回山给你上药。”
正待卓北衫抱了她要起身,她眸中滚落两行清泪,摇了摇头:“……北衫,我回不去了。”
“胡说八道!”卓北衫掉了泪:“怎么会回不去,我带你走回去,我抱你跑回去,肯定能回去的。”
她还是摇头,眼泪滚落得更凶:“……太远了,我还……有话……对你说。”
他握紧她的手,出口带了哭腔:“你说,你现在说,我听着。”
罗彩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半个时辰以前,她还在琢磨今天晚上吃什么。可如今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青峰崖,却觉得无比遥远。
不得不承认,她这一生的好运气都已经用尽了。
哪里还能奢望与卓北衫在蝴蝶谷长相厮守,这最后的一个多月,大概也是老天爷怜悯她,额外开恩给她的一点点的快乐,享受完了就没有了。
“北衫……我不是个好妻子……”
她哽咽道:“都没为你做什么,还……总让你……为我…费心劳神。”
卓北衫凄然道:“我愿意,我心甘情愿的。”他将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前温热着:“彩衣你知道吗?因为有你,我才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
她艰难地一笑:“你现在……有娘了。有了亲人……我就放心了。”
“不一样。”卓北衫抱紧她:“我只要你陪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弄伤你的?”
罗彩衣望了眼胸口处那柄利刃:“……我哥哥刚才来过了。”
乔展一惊:“是他伤的你?!”
卓北衫咬牙道:“这个畜牲!”
雨声又大,落在他们身上脸上。冲洗掉满地的血色,也冲走了罗彩衣的泪。她望着烟灰色的天空,旁若无人似的开了口:“我就知道……提前过生辰是……是对的。希望……之前许的那些愿望……都能实现。”
她仰起头问:“北衫,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卓北衫已泣不成声。他的肩膀无助地颤抖着,往日里那副嬉笑模样不再,满心满眼都是痛彻心扉。
乔展拭掉泪,望着她道:“你没有贪心,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装着我们。”
罗彩衣笑了,嘴角的血又涌出来,她强撑着已经开始痉挛的身体,使劲睁开千斤重的眼皮,最后深深望着眼前的两个人,用尽力气道:“答应我……你们都要……好好的。”
乔展眼中再度噙了泪光:“……师父答应你。”
“北衫……?”
她不放心地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可手已经抬不起来了。胸口的血还在流,罗彩衣急道:“北衫……答应我!”
卓北衫拉住了她已经脱了力的手,跌落两颗豆大的泪珠,重重点了点头。怀里的人似乎笑了一下,缓缓阖上了美丽的眼眸,紧绷的肌肉骤然松弛了。
“彩,彩衣……?”
卓北衫叫了她一声,等了半天她都没有再睁开眼睛。一股可怕的情绪缠绕上他的心,他不甘心地又叫:“彩衣?你能听到我说话的,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卓北衫的手不停地摇晃她:“别玩了,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你再这样我今天晚上不让你进门了!”
“我说让你醒,听到了没有?!”
“罗彩衣——”
一阵近乎咆哮的悲怆声音响彻山谷,卓北衫伏在她身上失声痛哭。那声音,哀恸绝望,像只野兽般沙哑粗砺,根本就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天空的冷雨浇在两人身上。
乔展一只手覆在他肩上拍了拍,擦干了眼泪道:“别让她在这里淋雨,我们带她回家。”
☆、遍地尸骸遍地殇
夏日暴雨下了好几天。
卓北衫就跪在罗彩衣墓前,一言不发。只有手中的凌霜剑捏得很紧。他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仿佛自亘古就已经跪在了这里,像座雕像般岿然不动。
他的人生,从小没爹没娘,在北华派上窜下跳活得像个空心人。游离人间须臾年,终于在万花丛中看到了自己最心怡的那一朵,于是从此下定决心远离江湖纷争,在这山风丽景之间与这朵花相守相伴,做一对快乐夫妻。
可惜罗清越毁掉了一切。
卓北衫还记得成亲当晚,彩衣热泪盈眶地捧着他的脸,轻轻对他说:“北衫,你以后有家了,我也有家了。我们两个组一个家,再也不用去管江湖纷扰,就好好地活下去。”
往事历历在目,佳人已不再。
一夜之间,他又变回了最初那个无根无依的空心人。倘若这个时候夜无忌再来问他生存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他大概会笑笑说:“没有意义。佳人既去,一切都没有意义。”
但有一点,他要报仇。
要为彩衣讨一个公道,要为罗家一路对他们的迫害和算计讨一个公道。杀妻之仇,要用罗家所有人的血来洗干净!
凌霜杵进泥土里支撑着他的主人缓缓站了起来,卓北衫垂眸对罗彩衣冰冷的墓碑开了口:“不管你能不能原谅他,我不能原谅,他不配。不好意思啊彩衣,罗清越必须死,你们罗云镖局的摊子怕是要散了。”
话毕,他转身离去。
雨中一声悠长的马嘶。卓北衫还未上马,只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乔展举了把油纸伞,伫立在雨里神情凄切地望着他:“北衫,你要去哪儿?”
卓北衫回头吐出两个字:“杀人。”
“不可。”
乔展上前正色道:“你知道山下有多少人在盯着,现在下去无异于自投罗网,罗清越活不了多久了,你要报仇等大家回来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他冷笑了声,凌霜剑柄已经抵在了乔展胸口上,卓北衫恨道:“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死的人是我妻子,我不该报仇吗?我不能报仇吗?!”
“你冷静点。”
乔展随手推开胸前的剑柄:“我没有阻拦你报仇的意思,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彩衣去世,伤心的不止你一个,你不必用这种话来堵我。她临死前是希望你好好生活,而不是不管不顾冲下山把自己的命丢掉。”
说着,伸手便要夺他的剑。
卓北衫闪身退了两步,并未让他近身。
卓北衫道:“乔展,你别逼我。”
乔展道:“是你别逼我。”
“好,真好。”
卓北衫心头火起,他最好的朋友在他丧妻之后,阻拦他去为妻子报仇。凌霜剑出鞘,剑尖直抵乔展喉咙处,他狠了狠心,斥骂道:“你自己想想,当年你说要给父母报仇的时候,我是如何支持你帮助你的,到如今换了我,你就变成了这种态度,你对得起我吗!”
“我当然对得起!”
乔展没想到,凌霜剑的剑锋会有一天对准自己的脖子。他没有动,只笔直地站着,心寒道:“我答应了彩衣让你好好活下去,就不能看着你糊里糊涂把命丢在山下。我们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你现在觉得我要害你?”
卓北衫嗤笑道:“我怎么忘了,你就是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
惊雷掠过,雨声渐密。
卓北衫出了声:“且不说彩衣只说你,若你不知仇人是谁也就罢了,可你知道了不也还是跟乐疏寒在一起。对你来说,父母亲眷二十九条命没有一个乐疏寒重要是不是?”
“你……!你给我闭嘴!”
垂在身侧的手渐握成拳,乔展隐忍着没有动,可身体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这是他心底最不能触碰的地方,他最愧疚也最难以取舍的事,却要在彩衣坟前被卓北衫拿来这样说。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卓北衫也红了眼:“我多少次提醒过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你可听过一句?乔展,我看你是这段时间在蝴蝶谷岁月静好太久了,已经忘了乐疏寒到底是谁的儿子……”
“我岁月静好?”
乔展眼眶有泪,在朋友面前他从未这样失控过,声音近乎咆哮,所有的委屈都从他声嘶力竭的声调里不小心满溢了出来。大概也是站在彩衣墓前的缘故,冰冷的墓碑时刻提醒着他失去了什么。
他语速快了起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岁月静好了?彩衣重伤中毒,我怕手里的药方救不了她,多少个夜晚殚精竭虑待在山洞里担惊受怕……如今就凭你一句话,就想把过去的一切都抹干净,你凭什么?!”
山风呼啸,不远处传来两声马嘶。
乐疏寒在雨中持剑下马后,第一眼就看见了被卓北衫用剑指着的乔展。他心下一惊,提脚赶忙跑了过去。
只见油纸伞不知何时跌落在地,乔展眼底红红的,站在雨中淋着雨,浑身都冰冷着,也不知他到底站了多久。凌霜剑的剑锋就抵在他喉咙前一寸。
“怎么回事?”
乐疏寒上前握住乔展已经冰冷的手,另一只手以冷光剑的剑身将凌霜挡了回去。“阿展,你怎么是这副样子,谁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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