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乐笑道:“今日尊师寿辰,公子如此装扮似乎不太合适吧。”
“我一杂役,跑东跑西是常事,顾不得装扮。况且二叔寿辰只是邀一些亲朋好友小聚,没什么排场。比起来,过两个月济南温大掌柜六十大寿才是盛事,江湖都会悉数道贺。”
“在下也不隐瞒,今日前来一来是赴宴,二来嘛——遇上些难事,想问问九爷愿不愿意帮忙。”
“哦,还有什么能难倒先生?”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集贤楼门前。估计是宾客到得差不多了,金裘和旗风正在门前候着他俩。
金裘笑着向岑乐行礼:“先生可来了,快快里面请。”
岑乐说了句有劳,解下背后长箱,双手交给金裘,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莫要嫌弃。”
箱子虽长,分量不重。
秦思狂在一旁插了句嘴:“先生客气了,您一出手怎会是薄礼呢?”
金裘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后背:“祖宗,你可回来了!”
秦思狂将缰绳递给旗风,道:“金伯,这话说得让人心寒。您看我忙得灰头土脸的,还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给他老人家贺寿……”
说着话,秦思狂刚想迈进门槛,转头往屋里望了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惊得他倒吸了口凉气,猛地一转身闪躲在门后。
他这动作吓了岑乐和旗风一跳,金裘倒是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笑容。
秦思狂缓过神来,一把揪住旗风的衣襟。
旗风立马明白他的意思,苦着脸道:“公子,不关我的事。当日拿名录给您过目,您说二姑娘看过就好……”
岑乐忍不住也望屋里瞧了一眼——人并不多,就摆了三桌而已。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人不认识,好像并无奇特之处。
不过其中有两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二人都坐在主桌右手那一桌,他都有过一面之缘。一个是去年在太仓安宁客栈外远远见过一次的白曲——他单单是静静坐在那儿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另一人则是刚才地摊上碰到的那位羞涩的小公子。至于韩青岚,脸上看不出神色,但也没有喜气。
秦思狂沉默许久,长叹一声:“请这些人来,碧筳是要我死呀。”
金裘捋须笑道:“她若真要你好看,咱楼里可坐不下。”
“金伯,您说这话可丧良心,我是那样的人吗?”
到了此时,岑乐也看明白了大半,不免担心这顿酒能否吃得安生。
这时,屋内有人唤道:“思狂,怎么还不进来?”
是韩九爷的声音。
九爷都发了话,秦思狂只好掸了掸衣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思狂来迟了,望诸位恕罪。”
☆、第二十六回
岑乐不是第一次来集贤楼,却是第一次见着郭北辰本尊。
韩九爷挺拔威武,脸上总是带着笑意,郭北辰则是整个人神似一棵松柏。
难怪江湖传言师徒不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郭北辰见到秦思狂一身风尘仆仆,都没藏得住嫌弃的神情。
他向韩九爷、郭北辰行过礼,又与在场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寒暄了一番。韩青岚右手边还有两个空座,岑乐与秦思狂便挨着坐了下来。
方才介绍,最令岑乐意想不到的是那位地摊偶遇的公子,原来正是扬州程家的公子程持。没想到他看起来文文弱弱、羞羞答答,胆量、心机却都不小,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宾客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就是白曲了。鼎鼎大名的杭州金玉斋白先生,谁人不仰慕他的才情。其实在场也都是有身份的人,可耐不住白曲名气太大,叔叔伯伯们竟一个个上前去敬酒,婉转或不婉转地求字求画。不到一刻,已经是第六人了。白曲面色淡然,始终保持着客客气气、不卑不亢的姿态。
到第七个人举杯笑呵呵走向他的时候,秦思狂忽然出了声。
“唐伯伯,您门上整日舞刀弄枪的,难道也想附庸风雅?还是要找白先生写幅字,贴门上做春联呀?”
那人一愣,笑骂道:“你个瓜娃子,还没开始喝就已经醉了?”
“晚辈是怕唐伯伯改了嗜好,下次要讨好您都摸不着门路。上回送您的东西可合心意?”
那人展开双臂,挺起肚子,露出腰间的玉带扣,大笑道:“你选的东西哪次错过?”
秦思狂又插科打诨一番,不经意间把这位唐伯伯“送”回了席。都是□□湖,人家岂能不懂他的意思?也是顺水推舟罢了。
推杯换盏间,程持避席走到秦思狂身旁——也许是几杯酒下肚的缘故,他的脸色泛红,执杯敬向秦思狂:“秦兄,几年未见,你可还记得在下?”
他语调暧昧,令正吃着菜的韩青岚一口呛在喉咙里。白曲原本神情淡漠,闻言竟然也笑了。
秦思狂拍了拍韩青岚的背,替他顺气。
他端着杯子起身,与程持说了几句话。席间嘈杂,他声音不大,旁人听不清。两人饮下杯中酒,程持也回到席间。
岑乐不晓得秦思狂是否尴尬,反正他觉得此事颇为好笑。韩家二姑娘安排这一出究竟是何意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喝得兴起。韩九爷突然唤了秦思狂一声,问他回来得匆忙,可有给师父准备寿礼。
秦思狂还未回话,金裘拦了一下:“九爷……”
“九爷,”秦思狂反倒是大方道,“东西思狂是备好了,这不刚回来未得空去取。您要是想看,我这就拿来。”
韩九爷颔首道:“去吧。”
秦思狂与众人行过礼便离了席。
岑乐暗暗笑道,韩九爷算是替他解了围。
玉公子这一去,直到散席都没有返回。
散席后,韩九爷与郭北辰邀了几位宾客前往内堂说话。金裘吩咐小楼送客,让旗风带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去歇息。
岑乐、程持、白曲随着旗风上到二楼,三人的房间紧挨着,岑乐住的是最外边一间。程持的家仆和白曲的书童则安排在了后院厢房。
酒足饭饱,岑乐推开窗户,冬日里的日光晒进屋里,照得人暖和起来,让他有了些许困意。
过一会儿,小楼来问几位是否有兴致钓鱼。郭爷昨天已在河上打了窝,今日前去垂钓,必能有所收获。
岑乐问小楼方才玉公子说出去取寿礼,此刻回来没。小楼面露疑惑,说贺礼不是昨日就已经送来了吗?
事情说来好笑,明泽书院的翎儿姑娘昨日上门,说带来了玉公子的贺礼。众人起初还以为秦思狂送给郭爷是年轻侍婢,对如此香艳之事正窃窃私语时,翎儿姑娘拿出了春夏秋冬四幅山水图屏。原来去年中秋前,玉公子就向文夫子求了四幅画,做寿礼之用。闻得此言,郭爷常年崩得紧紧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之色。
岑乐忍不住问,这翎儿姑娘不是在王至府上么,怎么又回到了书院。
小楼解释说,自从文家小姐过世,夫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翎儿毕竟伺候了夫子和小姐好些年,王至便遣她回了书院,照顾夫子。
对于垂钓之邀,岑乐想了想,推说人有些困乏就不去了。
小楼再去敲程持的房门,程家公子欣然答应。至于最里间的白曲,也许是累了已经睡下,小楼敲了半天竟没动静。
岑乐睡了半个时辰,养足精神。他唤来旗风,说有事求见九爷。
旗风领着岑乐走进厅堂,里面除了韩九爷和金裘,竟然还有一人。此人岑乐也认得,是扬州凤鸣院的头牌妘姬姑娘。
原来妘姬早晨就已经带着凤鸣院的贺礼到了集贤楼,一直与韩碧筳在后院话家常。
岑乐有些好奇,是韩碧筳发了帖子给她,还是颜芷晴主动送了贺礼来?
妘姬看出岑乐定是有要事与九爷相商,识趣地行了个礼后出了厅堂。
岑乐将苏州织染局丢失贡品织金一事悉数相告,请求九爷帮忙。他还委婉地说希望此事莫要张扬,否则管叔乌纱难保。
韩九爷道:“先生过去帮了集贤楼不少忙,而今有事相求,我自当鼎力相助。”
岑乐道:“多谢九爷。”
韩九爷摆手:“诶,先生不必客气。金伯,思狂回来了没?”
金裘有些迟疑:“不敢说,我得出去瞧瞧。今日他定是不会得闲。”
韩九爷笑着摇了摇头:“随他去吧。你着天机堂速查此事。”
日头渐渐西斜,岑乐走到院子里,正好碰上郭北辰、程持等人垂钓归来。小楼拎着的篓子里满满当当都是鱼,确实收获颇丰。
出门前金裘告诉郭北辰,集贤楼收了人家一份大礼。他想起这事,示意岑乐借一步说话。
“初次谋面,岑先生就送名刀,我实在受之有愧。”
岑乐笑道:“郭爷莫要这么说,不管什么东西,说来说去还是身外之物。况且在下这次来也是有个不情之请……”
“哦?”
旗风快步走来,发觉郭北辰与岑乐正在说话,想是觉得不便打扰,于是就站在原地候着。岑乐见了笑笑,没说话。
郭北辰也发现了旗风,问道:“何事?”
“郭爷,九爷找您有事相商。”
郭北辰点了点头,然后对岑乐道:“那先生随意。晚上厨房做鱼羊宴,让先生尝尝鲜。”
闲着无事,岑乐刚想去厨房瞧瞧,正好程持从后院走出来。他双袖都沾了水渍,正用帕子擦手。
岑乐走上前拱手道:“今日相让之情,还未来得及向程公子道谢。”
程持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程公子家财万贯,想来见过无数稀世珍宝,没想到也会对街边的小玩意感兴趣。”
岑乐知晓程持的身份,程持却不清楚他的来历。能跟“当铺”朝奉看上同一块玉,足见程家小公子慧眼识珠。
程持当然不知道岑乐的心思,他老实道:“水草玉髓在蓝田玉里也算上品。只要是自己的心头好,那它就是宝贝。”
“公子说得是。”
“先生可是在此等人?”
“在下想跟玉公子说几句话。”
“哦?”
程持眨眨眼,有些好奇。
说曹操,曹操到。
秦思狂背着手,面带微笑沿游廊走来。看他那开心的模样,也不知从哪里逍遥回来。
见两人相谈甚欢,秦思狂道:“可是打搅了二位话家常?”
程持道:“哪里。岑先生刚才还讲有事要说与公子听。”
岑乐笑了。有些事,他知,秦思狂知,程持好像不知。于是他幽幽道:“公子这一趟取贺礼,好像去了很久。”
秦思狂抬眸凝视岑乐,半晌才道:“白曲先生说想看看文夫子的春夏秋冬图屏,秦某又怎能拒绝?”
程持一怔,随后笑笑:“原来如此。”
天底下若都是明白人,反倒就没那么好玩了。
☆、第二十七回
这时,韩青岚和小楼拎着竹篓从后院走来。小小的庭院里占了五个人,瞬间显得有点拥挤。
秦思狂看着了竹篓里的鱼,道:“上哪儿去?”
小楼回答道:“金伯让我们给文夫子送鱼。”
“那你呢?”秦思狂问韩青岚,“跑腿的活你也同去?”
韩青岚点头:“初三那天我去给夫子拜年,翎儿说他身体不佳,故没见着面。”
“听说昨天翎儿是一个人来送画的。”
“不错。”
秦思狂笑得暧昧:“四幅画分量不轻。书院让她一个小丫头来,你就没觉察出什么意味?”
“青岚愚钝,二哥不妨开门见山说白了。”
秦思狂叹气,颇为怒其不争。
“我陪你去吧。你的终身大事,做哥哥的也该关心关心。”
小楼偷偷瞄了秦思狂一眼,乖乖将手里的篓子递给韩青岚,吐了下舌头就跑了。
秦思狂转头望着岑乐,道:“先生两次到书院,却没见着夫子。今天一同去见见如何?”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哪有晚上成群结队前去探望人的道理。
程持估计也想同行,刚要开口,秦思狂又道:“程兄下午钓鱼,估计也乏了,就先回房歇息吧。”
岑乐和程持皆未想到他如此答话。尤其是岑乐,他眉头一皱——秦思狂让自己同行而拒绝
程持陪伴的原因何在呢?
明泽书院在城北,其实离得也不远。三人走到书院门口时,日头正好完全落了山。
女儿走了以后,文夫子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书院请陈秀才来教了一个月的书。腊月里陈秀才回了乡下,如今仍旧未归,所以书院也没复课。
岑乐上次到明泽书院,做的是梁山君子,□□而入。那夜,聚在一起的正巧也是他们三人。正月里,没了鞭炮声,安静得令人心神不宁。秦思狂上前叩门,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
开门的是福伯,他见来者是三人非常高兴,接过竹篓后将他们请进了正厅。
初次来时是盛夏,树密虫鸣。如今天寒地冻,月光映照下的树枝在地上投下影子,光秃秃的,说不出的萧瑟寂寥。
福伯喊翎儿上茶。没过多久,翎儿端着茶托款步走来,将茶杯依次敬到三人手中。轮到韩青岚时,她俏丽的小脸上红扑扑的,都没敢抬眼。
秦思狂忍着笑道:“翎儿姑娘,许久未见,夫子可好啊?”
“回公子的话,夫子今日精神头不错,白天在院子里走了走,晚上喝了一碗粥,方才已经睡下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在冷清的屋里响起,驱散不少萧索,就像她春桃一样的面容,带来些许温情,让人心头一暖。
听到夫子已经睡下,韩青岚眸光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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