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是预备教训我?”
“我又不是令师,哪来资格教训你。”
“他可奈何不了我,”
岑乐失笑:“令师与你,就像风与竹,谁也不服谁,谁也折煞不了谁。”
秦思狂莞尔:“那先生你就像水,润物无声,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公子折煞我了。”
岑乐曲了肘,慢慢靠近他的面庞。他俩此时离得这么近,说些床上的私房话好像也合情合理。
“你方才找妘姬作甚?”
秦思狂笑了。这是岑乐第二次开口问此事,遇上任何事都不慌不忙的他很少有如此好奇的时候。
“问她一件事。”
“什么事?”
岑乐刻意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喃喃细语。
气息喷在耳根,秦思狂觉得痒,不禁躲了一下,不料被岑乐一手扣住了下颌。
岑乐为人随性,偏偏就在床上最是硬气。
秦思狂知道他的脾性,也不跟他犟。
“我想知道五年前到底哪里得罪了颜芷晴,令她一直看我不顺眼。”
“可有结果?”
“妘姬说,就在那个时候……”
“哪个时候?”
秦思狂翻了个白眼,一字一句道:“就那个时候。”
岑乐忍着笑道:“可是她把程持赶下床之后?”
话说得难听,却没有错。
“她说那个时候,我喊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秦思狂用下巴努了努桌子,道:“人家不肯多言,给了一壶酒打发了我。”
☆、第二十九回
天还没亮,岑乐就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
他披了件外衣去开门,门口竟然是已经衣着整齐的秦思狂。
玉公子催促他赶紧起来,说要请他去吃面。
岑乐叹息不止。虽然自己确实是饥肠辘辘,但仔细想想,这人哪有如此好心。一大清早,他、白曲、程持三个房间紧挨着,偏偏敲他这间,怎么想也不是因为偏爱他。
二人出了集贤楼向西街走去,此时天光已亮,街上好些摊子已做起了买卖。吆喝声伴随着种种香气,行人也不少。
昨夜睡得太晚,岑乐打着呵欠,好像仍未从困倦中完全苏醒。
秦思狂打趣道:“先生精神不振呐。”
岑乐揉揉眉头,苦笑道:“不比公子你神采飞扬。金伯昨夜说书院之事今日细说,你现下真能同我出来吃面?”
秦思狂摇头叹道:“当下集贤楼宾客如云,哪里有我容身之处。”
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个面摊,秦思狂道:“就这儿了。”
摊档不大,摆了四张桌子,已经坐了三个人,还有两张空桌。其中一桌坐了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一看就是个乞丐。
秦思狂瞅了那人一眼,无视那两张空桌,在他身旁坐下。
摊主上来招呼:“哟,这不是集贤楼的玉公子吗,还是老样子?”
秦思狂笑着点头:“两碗阳春面,再切盘笋丝,一碟豆腐干。”
“好咧。”
岑乐坐在那乞丐对面,看他正埋着头大口吃面,面前已然摆了两个空碗,三个空碟。
只听秦思狂道:“一大早吃这么多,够银子结账吗?”
那人放下碗,碗里已见了底,却还在对摊主叫道:“老板,再来一碗!面少点,多加点汤。”
摊主手脚麻利地切着豆干,头也不抬地应了声好。
那人用袖子抹了下嘴,道:“昨晚出了事,你今早必然会来找我。有人给钱,我可不得多吃点。”
他终于抬起了头,咧嘴笑起来一口牙白得晃眼。他年纪很轻,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秦思狂一笑,对岑乐道:“这位是我兄弟,蔡财。”
岑乐其实没听懂他叫什么,不过还是拱手道:“蔡兄弟。”
蔡财道:“岑先生不必客气。”
“蔡兄弟认得在下?”
“老六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老六?
见岑乐挑眉,秦思狂解释道:“小时候我俩一起要饭,他是老五,我是老六。”
“那时你迷迷糊糊的,一问三不知。非说我俩一般高,所以岁数随我,姓氏也随我。结果一起要了两年饭,你被人收养,而今成了集贤楼玉公子,个子也比我高了,我还是个叫花子。”
蔡财说着说着伤感起来,摇头叹息,
摊主把两碟小菜送上来,说了句客官请慢用。
秦思狂没有动筷,敲了下桌子,道:“快吃吧,别这么尖酸刻薄了,过去的时候以后再慢慢回忆。昨夜明泽书院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可有什么消息?”
岑乐夹了一筷子笋丝送进嘴里,味道不错,咸鲜可口,就是冬天一大清早吃有点凉。
蔡财:“哪方面?”
秦思狂低头笑了一下:“跟我装傻是吧?”
他脸上仍带着笑,面色却不善。
两碗面送上桌,刚端上来的还冒着热气,淋了酱油,撒了葱花,香味扑鼻。
秦思狂自己端过一碗,把另一碗朝岑乐面前推了推。然后他看着蔡财道:“城外山上可有新坟?”
“冬天死人是常事,立新坟更是常事。”
“可有无名孤坟?”
蔡财接过摊主端来的面,一口气喝了半碗汤,才答道:“没有。”
秦思狂想了想,道:“九月底我见过夫子一次,现如今他八成已经不在人世了。”
“书院本来就没几个家仆,去年十一月就只剩下赵福和翎儿了。夫子自从卧床不起后,更是没什么人见过他了。”
“昨夜假冒赵福的人死了,眼下死无对证。我记得他原是长滨村人,你去查一下,他本人可有回乡下。”
蔡财抹了下鼻子,道:“为何不让你们自己人去查,怕你那弟弟知道了伤心?”
秦思狂淡淡道:“是啊。”
蔡财手里这碗面不多,他三两口就吃完后了。
“这顿饭谢谢你,走了!岑先生,下次见面喝酒。”
岑乐一口面刚送进嘴里,赶紧吐了出来,与他道别。
二人吃完了面,秦思狂在桌上留下了十五文钱。随后他俩悠闲地并肩走在街上。
日光洒在地上,加之填饱了肚子,人便由内而外暖和起来。
“先生是不是有话想对秦某说?”
“不说也无妨。今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不过昨日九爷已做了安排。”
闲话间,秦思狂记起今日城南有新春庙会,于是拉着岑乐一同去。庙会上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二人逛到晌午,岑乐一文钱没花,秦思狂则买了一个两寸左右的布猪娃娃,以及一只巴掌大的木雕狗。娃娃里混杂着茅香和少许丁香,味道雅致。小狗雕得栩栩如生,还细细绘了毛发,秦思狂很是喜欢,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
两人又花四文钱吃了两碗馄饨,等他们回到集贤楼后院门口,已是未时,正好遇上程持和家丁走出来。
秦思狂上前招呼:“程兄要启程回扬州了?”
程持笑着点头,他瞥到秦思狂腰间,不禁一愣。
“秦兄忙碌,你我也没机会好好说上话。下次若到扬州来,我定好好招待你。”
秦思狂笑道:“程兄言下之意我招呼不周了?”
“哪里的话。”
程持临走前又回头望了岑乐一眼,岑乐颔首致礼以作回应。
秦思狂寻了一圈不见韩青岚,小楼说他一上午都忙着给诸位叔叔伯伯送行,到送程持的时候反倒不见了人影。
进了集贤楼,旗风喊走了秦思狂,说九爷有事找他。
闲来无事,岑乐想着既然酒喝了,面吃了,话亦带到,自己也该回苏州了。他回到房中刚准备收拾行囊,旗风来叩门,说是玉公子有请。
旗风领着岑乐到书斋时,案上铺着一幅画,秦思狂正坐在案前把玩那枚水草玉扣。
岑乐暗暗笑了,看来门前程持一瞬间的失态还是叫他瞧了出来。
旗风退出去将门阖上。岑乐背着手走到案前,忍不住瞧了那幅画两眼。
末夏时节,一池残荷败苇,山鹰卷爪夹翅从天而降,白鹭和野鸭仓皇而逃,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画师笔锋清劲,健拔奔放,画上的兽禽活灵活现,像院画又像文人之画。
“画面精工细绘,水墨淋漓自如,好画。”
秦思狂笑道:“这是颜芷晴送给二叔的贺礼,自然是好画。”
“公子是特意叫我来赏画的?”
秦思狂放下玉扣,道:“秦某感恩先生心意。先生做事一向分寸拿捏恰当,应该不会故意让我为难吧?”
弯腰贴在他耳畔,轻声道:“公子莫非嫌弃在下,觉得拿不出手?”
这话一语双关,岑乐摆明想探探秦思狂的口气和心意。
他知道程持对秦思狂有念想,故意把玉扣悬在人腰间,又“无意”让程持看见。以程持的聪明才智,一定猜得到他俩有不同寻常的亲密“来往”。
秦思狂挑眉抬眼看他:“先生人中龙凤,有钱有势有才有貌。我一酒楼杂役,你占了我便宜,还说我嫌弃你,不是欺负人吗?”
岑乐笑笑,岔开了话:“你找我来,不会单单为了兴师问罪吧?”
秦思狂垂眸,放下玉扣。
“关于先生所托,方才九爷已告知。另外还有一事,我想有必要说一说。”
“公子直言无妨。”
“三天前南局丢了三十匹库锦,九爷觉得两件事有所关联。”
岑乐一怔,陆斯也真是流年不利啊。韩九爷向来广结善缘,陆斯开了口,忙他一定会帮。集贤楼才能在江南做大,而不引起朝廷的注意,也是多亏了朋友们的疏通打点。
岑乐心知今日自己是无法回程了。
“公子有何看法?”
“天机堂昨天去查了,眼下没有确切的消息。贡品偷去也无用,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两局无法对朝廷交代,陷害陆斯与管叔二人。他俩都是织染局的官员,除此以外的联系,就在先生你了。”
岑乐想了想,道:“假使两件事是同一人所为,要应天和苏州两批货送往别处,最可能经由的地方……”
秦思狂目光一闪:“扬州。”
此时此刻,扬州有位人物,恰好在集贤楼。
妘姬啜了口茶,将茶杯放在小几上,沉默了半晌才道:“此事可大可小,奴家无法担保最后能给公子一个结果。”
秦思狂摩挲着手中扇子,道:“不求姑娘言明,给个提醒,秦某自会明白。”
“公子既然开了口,奴家不会坐视不理。”
岑乐忽然道:“妘姬姑娘不怕与我们来往让颜掌柜动怒?”
“怕,”妘姬叹道,“所以请二位莫要再开罪我家姐姐了。”
岑乐其实心里有点委屈,他又哪里愿意得罪颜芷晴。
秦思狂道:“确实是秦某的不是,今晚我自罚三杯,先向你赔罪。”
妘姬掩面一笑:“藏秀斋的王掌柜请白曲先生一聚,也邀了奴家,晚上不能陪公子饮酒了。”
秦思狂喃喃道:“他去喝酒竟然没同我说……”
外面有人敲门,小楼的声音传进屋内:“公子,有人找您。”
☆、第三十回
岑乐倚窗观望,从二楼正好能瞧见后门口。有个人正靠着门框,好像在吃包子。虽然天色已暗了下来,但是他依稀能看清那人,正是早上才见过的蔡财。
秦思狂与他攀谈了几句,随后取了一锭银子给他。
玉公子这位儿时的兄弟有些本事,才四五个时辰就有了消息。
过年前,福伯乡下的侄子来送信,信上讲老母亲时日无多。翎儿说自己一人照顾夫子足矣,让他安心回了长滨村。也就是说文夫子腊月里还在人世,城外又没有新坟,所以人很可能还在书院里。
“在下明白。只是……”
岑乐脸色有些难看。夫子是人是鬼尚且未知,为何不明日再来。连续两日都挑月黑风高之时前来探查……
秦思狂推开书院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其实他俩今夜来的时辰还比昨晚早些,只是心态大有不同。寂静无声的夜晚,空无一人的书院,半片废墟坏址,他们在寻找一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二人摸索了一遍前厅、讲堂,一无所获。夫子所住的房间已经坍塌,昨夜此处清雅的的檀香味道已荡然无存,唯有秦思狂白日里买的布娃娃散发着淡淡的茅香气味。遍地狼藉,想翻找也无处下手,岑乐便提议去藏书楼瞧瞧。
说起来,藏书楼还是他二人初见之处。那夜月下清辉,书香阵阵,蝉鸣满耳,岑乐与韩青岚也是这般游走在书架之间。
想起韩青岚,岑乐开口道:“你何时发现翎儿有异?”
秦思狂冷哼一声:“她的吐息和步伐,我早看出轻功不俗。若不是她,你我也不会晓得庄子源。文小姐桌上那盒胭脂,搞不好也是她故意留下的。”
“那你让她跟青岚去济南,不怕她半路加害?”
“她要的就是青岚顺利抵达济南,怎会加害于他?反倒会保护他才是。看先生昨夜的反应,想必早已对她起了疑。”
岑乐叹了口气,道:“当日在历城,她出现得太巧,庄子源死得更巧。若是温家派人杀了庄子源,怎么可能不动她一根寒毛?听青岚说她会轻功,十一岁才被买进书院,我就有了数。何况你让她同去济南,不可能单单是为了让她认人,或者路上给青岚解个闷。”
20/41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