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这两天的种种见闻,岑乐摇头叹气,他早已猜到秦思狂会来找自己。该来的躲不掉,还是点上灯仔细瞅瞅吧。
那纸展开,是一幅八寸见方的画纸。中央是一朵盛放的黄色牡丹,应是千叶姚黄——亭亭玉立,光彩照人。右侧则绘了一朵稍小白色的牡丹,莹白如玉,如拂晓初开,隐隐带着一丝怯意。两花并陈呼应,翠绿的枝叶衬着花朵,清姿雅致。
如此佳作,秦思狂竟然随意地折起来藏在袖中……看来是见不得人之物呐。
岑乐忍不住问他,温询询买下子居先生牡丹图一事,你没少出力吧?
秦思狂大方承认了。若不让温询询凑齐洛邑四图,手上这张画又怎么卖得上价钱?
岑乐借着灯端详了半天,惊讶地发现,这幅图乃是白曲本人手笔。
难不成真的有第五幅洛邑牡丹?
不对,细瞧纸和墨,此画是新作的。
岑乐问他可是去过湖州了。秦思狂点头,直夸岑乐真神人也。
江湖传言,三年之前白曲去到洛阳却无心赏花。算算年月,秦思狂是四五年前去的钱塘,逍遥了几个月后又不告而别。那白曲感伤的不正是此事?
白曲十五岁乡试第一,又工于书画,很快扬名天下。他嫌做官俸禄太低,又不愿做苛酷贪汚者。所以后来他既没参加会试,也没做个地方小吏,而是在杭州开了金玉斋,逍遥自在。谁曾想,五年前秦思狂离家出走,偏偏策马进了钱塘。他跟杭州六和堂堂主钱渭关系甚好,求了人家几句,钱渭居然就没把他在钱塘的事回报上去。秦思狂就这样在金玉斋逍遥了几个月……
事过境迁,白曲竟然还愿意替秦思狂画画。难怪画上姚黄国色天香,白花羞怯委屈。
岑乐苦笑,秦思狂来找他就是为了将此画装裱做旧,再拿去骗温询询。
秦思狂啧了一声,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骗”这个字太难听,他拿这幅画来单纯只是送给岑乐而已,之后怎么处置他不过问。
岑乐盯着他半晌,忽然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声。
秦思狂先去湖州向白曲求画,又去海宁假冒扬州富商算计了冯大官人。温询询买下牡丹图后,他即刻来到苏州。一切办妥,待岑乐将画心装裱完,他手里这张画就能成为真正的洛邑牡丹图了。鱼饵已经下好,就等大鱼上钩。不过严格说来,温询询在以八十两买下子居先生的牡丹图时,就已经入了圈套。秦思狂说得对,确实也算不上“骗”,毕竟画是真画。
岑乐也不傻,秦思狂把画给他,摆明了集贤楼不得罪温家,也不会连累妘姬,单是让“当铺”出面。岑乐一直避免牵扯温家与集贤楼的事,秦思狂就非要拉他入局。
白曲的牡丹图,他收还是不收?管叔和陆斯都是他的朋友,他是救还是不救?
以岑乐的为人和处世之道来说,这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抉择。
事到如今,岑乐也只好自我劝慰。
为了搭救管叔、陆斯,秦思狂也出力不少。即使最后他把集贤楼摘得一干二净,自己好像也没责怪他的道理。
也许有些人,生来心肝就比别人薄上一分。
俞毅把姜汤送到了房门口,岑乐接过来一瞧——茶托里放了两个碗。
他撇了撇嘴,自己跟自己念叨——小伙计太机灵,知道得太多,恐怕留不得了。
此时秦思狂已经穿好了衣衫,正在束发。
“这就要走了?”
“昨天妹夫说孔家送过来一些大枣子。我再不回去估计一个都剩不下了。”
“可有我的份?”
秦思狂笑道:“我在府中等先生到来。”
岑乐听得明白,他当然不是等自己去吃枣子,等的是一个消息。
第二天晌午,岑先生送走了东市的阎掌柜,正准备去里屋吃饭,门口有一人叫住了他。
岑乐认识他,是温询询的小厮,当日是他来花月楼给秦思狂送扇的。
“先生可还记得小人?”
岑乐笑道:“记得。”
那小厮道:“我家主人让我来给先生传个话……”
前两回温询询都是送书信来,今次却派亲信来传口信,足见这回要说的是要紧事。
岑乐微微弓下身子,那小厮伏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四个字。
岑乐将那四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点头道:“在下明白了。敢问小兄弟名讳?”
“先生客气了,小的名叫温岩。”
“辛苦温兄弟。我也不挽留你了,劳烦转告公子一句,岑某欠他一个情。日后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第三十四回
温岩离开后,岑乐草草填饱肚子就去了张府。家仆老孙领着岑乐走到花园,秦思狂正和小娃娃绕着太湖石缀成的假山捉迷藏。
舅舅显然不是亲的,也不怕娃儿磕着碰着。
石头后出现布娃娃晃了一下,小孩咿呀一声,伸手向猪娃娃走去,嘴里还口齿不清地喊着:“姿(猪)!”
一岁多的娃儿话说得不清楚,走路也不太稳当,穿着厚厚的棉袄更是憨态可掬。就当他快要抓到的时候,娃娃突然消失了。正当他发愣之际,背后传来舅舅的声音:“小宝!”
娃儿慢慢转过身,发现小猪在自己背后,欢快地叫了一声,又迈开了两条小短腿。
岑乐和老孙就站在一旁,看那两人玩了三个来回。
这个人呐,连一岁小孩都不放过。
当小胖手第四次离布娃娃近在咫尺时,小孩儿胳膊够得太使劲,身形一晃,眼看就要摔倒。那只抓着布娃娃的手往他胸口一托,扶住了圆乎乎的身子。
而就在此时,小孩两手往胸口一挥,按住了娃娃。来回跑了半天,终于抓到了小猪,他开心极了,咯咯笑了起来。
一旁的岑乐忍不住拍手叫好。
秦思狂显然也很欣喜,一把抱起孩子,在他脸上香了一口。
“小宝真聪明,比你爹聪明!”
岑乐失笑,幸好张溪横不在场,没听见这话。
小宝抓着布猪,情不自禁就往嘴里送。秦思狂抱着他走到岑乐身旁,笑着道:“先生可是有好消息了?”
他右手托着腿把孩子抱在怀中,岑乐拉过他的左手,在掌心写了几个字。
周家米铺。
周家是江南最大的米商,几乎每个县、每个镇都有他们的铺子。就算一个铺子藏三卷,五十卷织金也消化于无形了。
秦思狂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出神。
小宝有些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舅!”
秦思狂把娃儿交给家仆,道:“孙叔,带他去少夫人那儿,我得出去一趟。”
小宝可能是察觉到舅舅出门玩却不想带自己,扭着身体挣扎起来。
秦思狂摸着他的脑袋,柔声安抚:“小宝乖,不能玩太久,过会儿你娘该责备我了。”
“小少爷乖,”老孙来回晃着小宝哄他,对秦思狂道:“要是少夫人问舅少爷去了哪儿?”
“你就说我去云岩堂了,晚膳也不用等我。”
等听不见小宝不甘的叫声后,岑乐才道:“公子昨日不是说有山东大枣……”
秦思狂一挑眉,嘴角上翘。他从腰间取了颗枣子出来,绿色皮衣,比鸽子蛋个头大些。
岑乐蹙着眉头,掩饰不住嫌弃神色:“你分明是预备拿来哄孩子的。”
秦思狂笑了笑,丢进嘴里,咬在齿间。
见状,岑乐冷冷一笑,眨眼间他身形一晃,两人的身影隐没在假山里。
“唔……”
两天后,管叔带着一尊高约五寸的白瓷菩萨像登门道谢。那菩萨像姿态优美传神,乳白釉色莹润如玉。岑乐嘴上说着不必客气,目光却全然移不开。来回推诿了几次,岑乐给了管叔六两银子,算是照价把这尊罗汉像买了下来。
又过了两天,已是二月初七,一大早张府就有人来传了句话。岑乐盘点完上个月的账目,背上锦盒出了门。他往西走了半个时辰,在隐约感到饥饿时来到了归元寺。而山门前,温询询好像已等了他许久。
二人各自端了碗素面,在斋房里寻了张空桌坐下。
岑乐将锦盒放在桌子一角,温询询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热气腾腾的素面,淋了木耳、笋丝做的浇头,面汤带着菜油的香味,虽然没一点荤腥,但依然让人食指大动。
岑乐拿筷子上上下下挑着面条,好让面凉得快些。
“归元寺的素面远近驰名,温兄快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温询询吹了吹热气,夹了块笋品了品,笑道:“鲜。”
吃饱喝足,岑乐打开锦盒,对着身旁之人笑了笑:“请。”
温询询取出画卷,徐徐展开来,偃仰呼应的两朵牡丹映入眼帘。
他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没有言语,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幅画。他脸上神情忽而欣喜,忽而疑惑,一时赞叹,转眼又成了遗憾,末了变为心满意足。
岑乐收拾了碗筷,又问僧人要了两碗水。他刚喝了一口,就听温询询道:“多谢先生助我凑齐洛邑牡丹图。”
岑乐放下碗,以袖口擦了下嘴角的水,道:“客气了,我的两位朋友保住了身家性命,还得多谢温兄高抬贵手。在下欠你一个人情才是。”
温询询笑道:“做买卖,你情我愿,银货两讫。在下虽然不插手家中生意,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岑乐道:“此画如何?”
“好画,”温询询竖起大拇指,“《洛邑四图》所画牡丹皆是风姿艳丽、绰约动人,唯有白曲先生这一幅,雍容华贵之外,又满怀惆怅伤感,让花也有了魂魄。这笔买卖,值!”
“如此甚好。”
“三月初十是家父寿辰,望先生赏光。上回您来历城,在下恰好不在,今次要好好招待。”
“一定。”
“稍候我会叫人把请柬送上,”温询询顿了顿,“先生是实在人,我斗胆多说两句。”
岑乐闻言低头一笑,温询询想说什么他其实心里有数。
之前温岩来给秦思狂送扇,也见着了岑乐。那么温询询肯定早就晓得二人认得。他前几日提醒自己谨慎交友,指的应该也是集贤楼玉公子。
温询询小心翼翼地收好画卷,阖上锦盒。忙完后,他凝视岑乐,沉声道:“在下也不谦虚,温家在山东确实根基稳固,财雄势大。但家父不愿被世人认作仗势欺人之辈,也从不在江南造次。俗话说和气生财,但倘若他人几番踩在头上,也万万没有忍让的道理,对么?”
岑乐没说话,温家四公子一番话似乎另有所指。
温询询又道:“况且,无论是交朋友还是做买卖,都得看是不是忠义之辈,守信之人。今日为何是先生您坐在这儿来给在下送画,而不集贤楼玉公子,我相信个中曲折您一定比我更清楚!奉劝先生,千万别让色迷了眼。”
岑乐确实清楚个中曲折,秦思狂正是知道温询询的弱点,并以此算计了他。
温询询带着画卷先行离开,岑乐踱步到寺庙西首的花园,在湖心亭坐下。当日他就在此处,初遇松元,眼见韩青岚剑斩二人。
园中景色从夏到冬,水池里的鲤鱼依旧悠游自在。
水面忽然落下白色碎屑,泛起阵阵涟漪,鱼儿争相游了过来。
岑乐转头,还是那个喜爱喂鱼的人,在往水里丢食。
看鲤鱼追食,他似乎特别愉快。
岑乐幽幽道:“这次温询询被你气得不轻啊!”
温家在江南生事,本意是敲山震虎,不想四少被人戳中软肋,又被算计了一次。
秦思狂在赤山上已经拿白曲的扇子骗过温询询。他见过扇面上“思之如狂”的题诗,定然知晓二人关系。再看牡丹图,也不难猜到画中之意。
温询询敬重白曲,他如果早知道画的是姚黄无情令白花低头,恐怕宁可荒废一年时间寻画不成,也不会促成这桩买卖。
秦思狂借岑乐之手,引温询询主动入局。若是秦思狂拿着画,温询询恐怕是万万拉不下脸。岑乐亦明白此事,但是为了陆斯、管叔二位友人,也是迫不得已,就算被人利用也甘之如饴啊。
秦思狂挨着岑乐坐下,眼睛依然盯着池子里的鲤鱼。
“温询询乃是重情重义之人,秦某甚为欣赏。”
“哦?”岑乐笑道,“因为他与你截然相反么?”
温询询确实仰慕白曲,比起寻了一整年《洛邑四图》要给父亲做寿礼的执念,这才是他的死穴,是他在句容和苏州两度上当的原因。岑乐想明哲保身,却又被迫入局,也是因为露出了同样的短处。
“先生说话真叫人心寒,秦某连日奔波劳碌,你说又是为了谁呢?”
岑乐失笑:“难不成还是为了在下?”
秦思狂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写了一个字。
非。
岑乐倏的出手,钳住他的下巴,手上用了七分劲,强迫他抬起头。
他果然从不对自己撒谎。
岑乐细细端详,他嘴角微翘,眼尾上挑,带着轻佻的神色。这般近乎无情的人,他的软肋又在何处呢?
☆、间章
二月初二,戌时,集贤楼扬州竹西堂接到苏州云岩堂一封飞鸽传书。
随后,韩青岚带领十三卫,在十九个时辰里,马不停蹄拜访了周家米铺在扬州、镇江总共十二家分铺。
二月初四,韩青岚寻回二十二匹库锦,加上应天府介正堂寻回的七匹库锦,共计二十九匹——独独缺了一匹。
当夜,苏州云岩堂将苏州织染局丢失的五十卷贡品织金全部归还于管叔手中。
尚清今年刚好三十岁,扬州人氏,是仁善堂医馆的掌柜。作为一个大夫,三十岁听起来年轻得过了头。他家打他太爷爷起,就在扬州行医开药铺。尚清在家中行三,武功学得一般,医术却是顶好。两年前韩九爷将竹西堂的事务交给他打理,一直放心得很。在韩青岚前往扬州前,秦思狂还特意嘱托他,要对尚清恭敬客气。
23/41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