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岑乐吁了口气,坐回凳子上。他取出钱袋,整个丢在桌上。
“姑娘一定要赌,在下只能奉陪了。只不过嘛,牌九我是真不在行。”
“那你想赌什么?”
“不瞒姑娘,”岑乐苦笑,“赌什么我都不在行。”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又散去不少,庄家看岑乐的眼睛里都多了一分不屑,一分怜悯。既然什么都不会,那进赌坊来是做散财童子不成?
黄迟云果然不是一般人。她以不愿欺人的胸怀想了一会儿,道:“那就玩骰子,赌大小,听天由命。”
他二人转而来到骰桌,赌骰子的人很多,他俩就站在桌前。眨眼间,岑乐又连输了三把,买大开小,押小开大,钱袋里很快只剩下最后一锭碎银。
黄迟云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棋逢敌手才玩得痛快,眼下却是老叟戏顽童,她赢也赢得不尽兴。
黄迟云不痛快,岑乐更是愁眉不展。
“这位公子……”
人群中忽然有人从后方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举在赌坊里乃是大忌,但岑乐不是赌坊常客,也就没有在意。
他闻言回首,见是一个身着酱色罩甲的男人,十分年轻,脸上无须。
那人压低声音,客气地对他说:“要不,我来替你试试?”
“这……”
那人见岑乐竟然还在犹豫,急得跺脚:“你都快输光了,怕什么?还能有人比你更差劲吗?快让开,我替你翻本。”
岑乐瞅了一眼黄迟云,对方笑笑,说了一句“请便”。
岑乐往后退了两步,让年轻人挤到赌桌前。庄家摇骰子时,他头也没抬。随着骰盅落定,他坚定地把岑乐最后一锭碎银丢了出去。
小。
岑乐盯着庄家的手,盅盖揭开,一三四。
他不禁大喝一声:“好!”
一旁,黄大小姐饮了一口酒,用手背擦了下嘴,对小小的输赢毫不在意。
然而连着六把,那人把把都押中。第七把时,他把之前赢到手的银子统统押上,朗声道:“小!”
赌坊三成人都围了过来,盯着庄家,齐声喊到:“小,小,小!”
见惯世面的庄家都感到头皮发麻,咬着牙揭开了骰盅。
一一六,小!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庄家冷汗直流,派彩的时候手哆嗦个不停,摇起骰子来都软了几分,没了底气。
这下,黄迟云终于正眼瞧岑乐与那名年轻人。
几把下来,岑乐面前的银子逐渐增多,她面前的银子也没少。
三颗骰子在盅里摇晃,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比赌徒们的吆喝声更刺耳。
“如此下去,咱也比不出输赢。你我单独赌一把可好?”
岑乐道:“怎么赌?”
“就赌下一把庄家是赚还是赔,”黄迟云一笑,“我赢了,你的银子都归我,你滚出赌坊。若是你赢了,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岑乐还没说话,那年轻人抢着道:“行!”
话音刚落,骰子停止了摇晃。
黄迟云将她面前的银子全数推了出去。
大。
“我赌他赔。”
庄家一看她那几十两银子,脸都绿了。
年轻人摇头叹息:“看来我别无选择了……”他将银子推到“小”字之上,“那我赌他赚。”
虽然他下注买“小”,但在场的赌徒也不是傻子。他都说了赌庄家赚,其他人自然纷纷买“大”。
他手上的银子还不到八两,按照赌桌上的规矩,就算真的开“大”,庄家也断然赚不了!
岑乐盯着骰盅,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仍然是泰然自若的模样。
那年轻人拍了下桌子,大声道:“开!”
“开,开,开!”
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骰盅,众人随声附和,声音大得几欲将屋顶掀翻。
三个刺眼的红点映入眼帘,三个一,庄家通杀。
骰桌旁顿时鸦雀无声,唯有庄家一人长吁了口气。方才太过紧张,他一时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两步,差点儿跌倒。
一片死寂之中,岑乐依然微笑不语。
忽然间,黄迟云大笑起来。她笑得爽朗豪迈,令人怀疑她是不是输急眼发疯了。毕竟好几十两银子,一把就输了个精光。
那年轻人仿佛也被她吓着了,小声唤道:“姑娘?”
黄迟云摆了摆手,道:“十有九输天下事,不打紧,钱我有得是,”她对岑乐说道,“但您特意来诓我,做人可不地道!”
岑乐垂首,挠了挠头,羞赧一笑。
黄迟云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一番,道:“这位……妹妹,贵姓?”
那人见被看穿了,也不再压低声音装男子,老实回答:“沈。”
“声音挺甜呐,苏州人氏?”
“不错。”
“沈博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黄迟云恍然大悟:“我说济南何时出现了这般人物,原来是苏州天元赌坊的人。”
那人笑道:“沈晴也是受人之托,还请这位姐姐莫怪。”
“不碍事,我说话算话。”
沈晴转头对岑乐眨了下眼,少女的笑容甜得像蜜。
岑乐瞄了桌面一眼,拱手道:“多谢沈姑娘相助。几日不见,功夫见长啊。”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能在最要紧的时刻开豹子通杀,当然是她拍桌的那一下巧劲所致。
沈晴掩唇一笑:“那也得多谢先生,当日我想学武,您没随意打发。”
就算赔了个干净,沈晴还是十分愉快,毕竟输的不是自己的银子。她雀跃着走出赌坊,身后跟着两个身无分文的人。
天已经黑了,门头两个亮晃晃的灯笼下,秦思狂正跟赌坊守门人闲谈,手里还拿着个吃了一半的油旋。杜兰负手立在他身后。
岑乐叹气,他倒吃了点心,自己这还饿着呢。
正午在阳春客栈,其实岑乐已经瞧见了男装打扮、和赵凡一起吃饭的沈晴,秦思狂肯定也认出了她。适才他说回去取银子,其实是去请这位“聚宝盆”来。
眼下既然是三个人一同走出来,那事情肯定是办成了。
秦思狂对黄迟云拱手道:“这位应是黄姑娘了,在下集贤楼秦思狂。不知是否愿意赏脸,让秦某请姑娘吃顿酒?”
☆、第三十八回
秦思狂请杜兰把沈晴和白晔送回阳春客栈,他和岑乐跟着黄迟云去晴川客栈吃酒。
秦思狂叫来小二,点了几个菜。黄迟云却说让店家做好了送到她房中。
岑、秦二人皆是一愣,岑乐道:“我俩进姑娘的房间,恐怕不合适……”
黄迟云笑道:“我都不介意,你们怕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两人也不好再推辞。
“在赌坊待了一天,衣服也脏了。烦请稍候,我去换身衣裳。等饭菜送到房中,再请二位上来。”
说完,黄迟云欠了欠身,踱步上楼。
两人在一楼寻了张桌子坐下,岑乐喊店小二上壶茶。他站了大半日,终于能舒展下腿脚。
过了一会儿,茶没上,楼上倒是下来几个人。其中四人手捧木箱,一字排开,站在呆住的岑乐与秦思狂面前。最长的一个木箱有四尺长,里面放的定不是茶壶、茶杯。
近几日到历城的多是江湖人士,不少人见气氛诡谲自行离开了,也有人静观其变。
领头做仆役打扮的人弯腰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两位公子,我家小姐说,今日有幸结识二位,是缘分。”
原来黄迟云所谓的上楼换衣裳大有文章。
那人继续说道:“黄家善作兵器,我家小姐本来带了四件兵刃做寿礼。她说,箱子里有一件神兵,岑公子若能选中,她就送给您。”
竟有此等好事?
“既然是送给温大掌柜的寿礼,我若拿走了,岂不得罪人?”
“小姐说了,东西送给谁,她说了算,岑公子不用担心。再说,您也不见得选得中不是?”
有道理。
岑乐起身,挨个木箱瞧过去,四个木箱有长有短。
第一个箱子最长,里面是一柄剑,剑鞘朴素,无纹饰,无镶嵌。
第二个箱子也不短,放了一把直刃长刀,刀鞘上阳刻云纹和螭龙纹。
第三个箱子里是一对鹿角银钩,寒光四射。
最后一个箱子最小,其中静静躺着一柄玄色铁扇,大骨透雕缠枝莲纹。
“兵刃不同,如何比较优劣?”
那仆役道:“公子莫急,稍后便知。”
岑乐瞅了瞅铁扇,再看一刀一剑,道:“可否拿出鞘细看?”
那人极其客气地笑了笑,又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刀剑不看刃,如何瞧得出好坏?黄大小姐分明是难为人嘛。
岑乐真给难住了。
“玉公子可有建议?”
秦思狂一动不动,好像对此事全不在意。
“先生何时见秦某带兵器出过门?我还真帮不上忙。”
银钩、铁扇皆无鞘,看得出不是凡品。但黄大小姐生性好赌,那柄不起眼的长剑,会不会是她所指的神兵利刃?
岑乐喃喃道:“这不是纯属瞎猜嘛,”犹豫了好久,他终于道,“就它了。”
他从第二个箱子里取出了那把直刃长刀。
那仆役一怔:“公子确定?”
岑乐笑道:“在下是个俗人,就喜欢它华丽之饰。”
捧着木箱的四人让开一条路,那仆役道:“酒菜已备好,二位请上楼吧。”
房门前一小厮为两人推开了门,屋子中央摆了一张楠木桌,桌上摆满了菜肴,黄迟云正在斟酒。她换了件紫色褙子,看起来端庄大方,跟下午赌坊里的那位不拘小节的女中豪杰全然不同。
晴川客栈显而易见地比阳春客栈豪华,客房不但所用器具考究,而且十分宽敞,还有间里屋。
岑乐是真的饿了,敬酒寒暄过后,他便埋头苦吃。
长刀立在桌脚,黄迟云瞧了一眼,不动声色。
秦思狂之前已经吃了个油旋垫吧了肚子,所以吃相比岑乐斯文不少。
黄迟云给秦思狂盛了碗鱼羹,随口道:“常听一位朋友提起公子,没想到今日有缘遇上了。”
秦思狂放下筷子,笑道:“是不是很失望?”
“哪里的话。”
“大小姐所说的朋友,可是温家四公子?”
黄迟云拿着勺子的手一顿,秦思狂连忙赔礼:“是在下失言了。”
吃下半只鸡后,岑乐肚里已有五分饱,他从容地放下筷子,品起鱼羹来。
黄迟云道:“岑公子气度不凡,却好像甚少在江湖上走动?”
“姑娘抬举了,在下只是苏州城里一个小小布庄的区区账房罢了,不值一提。”
黄迟云莞尔一笑:“能与集贤楼玉公子并肩而行的又岂会是‘不值一提’之人。公子若不想说,我也不勉强。说回正事,在赌坊里,你想问我什么事?”
鱼肉细腻,汤汁鲜美,回味无穷。
岑乐轻轻啧了下嘴才放下碗勺,道:“姑娘乃豪爽之人,在下也不拐弯抹角,敢问白曲先生的东西,是否在你这儿?如果在,还请姑娘还来。”
“哦,公子丢了东西吗?可是历城这么大,近几日又人来人往,你如何断定是我拿了画?”
“本来是不敢断定,但姑娘已经说出来是‘画’,那就没错了。”
被问到丢失的是何物之时,连白晔都用“应该”二字。那能确切说出是画的,除了白曲本尊,就只有偷锦盒的人了。
黄迟云没有正面回应,她瞥了眼桌角的刀,话锋一转:“我倒是没料到公子会看中这把刀。”
岑乐笑了笑,他拾起刀捧在手中,道:“此刀刃长三尺,柄长七寸,直刃环首。看器型和刀鞘纹饰,并非黄家所制,而是一把古刀。”
黄迟云拍手道:“好眼力!”
“此刀虽出身不凡,但经年累月、风霜淬炼,恐怕是比不上如今制作的新刀。”
“那先生为何还要选它?”
“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再好的兵器没有配得上的主人,也是白白浪费。”
岑乐这两句话说得有些不明不白,似有弦外之音。黄迟云皱了下眉头,没有听懂。
“今日得以结识二位公子,是迟云之幸。近来我确实偶得名画,二位若喜欢,就当是我送的见面礼,”她手指里屋紧闭的房门,“就在里面,请便。”
里屋房门紧闭,岑乐把刀放在桌上,上前推门却推不开,往外拉也是纹丝不动。
“这是为何?”
黄迟云叹了口气,道:“不怕公子耻笑,早上我命家仆锁好房门,免得被贼人偷去。谁知他愚笨,竟然从里锁上了房门。公子要进去,还得帮我把门打开。”
若是从里反锁房门,那家仆又是如何出来的?黄迟云分明在扯谎,有意刁难他俩。一扇门即使挂了锁,也不至于纹丝不动啊。
屋内并不亮堂,岑乐弯腰细看,从门缝中确实能见到有锁。
“敢问姑娘,是木锁还是铜锁?”
“都不是,”黄迟云摇摇头道,“先前一位朋友从麓川带了一块绿色的玉石来,因为太小,做不了别的器物,师傅磨了好久才就打造成了一把锁。”
26/41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