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早上,韩青岚回到竹西堂,梳洗一番后,于中午二度造访扬州东街的周家,无功而返。
申时,尚清将一份名录交到韩青岚手中——是半个月内,周家米铺扬州、镇江十二家分铺给大主顾送米的记录,记载了买主的名讳及府邸,内容都是从周家账目中摘抄而来。
尚清苦笑着说,这可花了他不少银子,另外还欠下了不少人情呐。
能让周家送米上门的肯定都是大户人家,所以这份名录也不厚。韩青岚很容易就在其中发现了一条记录——二月初一,程府。
程持是正月廿七离开太仓,二月初一应该是将将回到扬州,初二韩青岚就已寻不着库锦,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尚清的意思是他与程家少爷相识数年,此事还是由他来处理比较好。然而韩青岚却承诺,明日日出之前,自己定将那最后一匹库锦带回来。
日落之时,韩青岚到了程家,却被告知程持恰好刚出门。他追问人去了哪儿,家丁却不肯言明。韩青岚笑说难不成是去了凤鸣院。
程持若是躲他,那凤鸣院倒真是个好地方。集贤楼与凤鸣院并不交好,他若贸然闯入,得罪程持事小,冒犯颜芷晴事大。
也许是怕集贤楼三少出去瞎传话,影响自家少爷的名声,家丁马上答复说其实是去了鬼市。
鬼市虽名鬼市,但其实也没什么玄乎,实则是扬州城东如意桥上延伸出去的一个小集市。每个月逢五的三天,日头西斜时出摊,约莫从酉时持续到亥时。买卖的货物一般不是百姓日常所用之物,简而言之就是没什么用的玩意。其中自然也就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韩青岚走上如意桥的时候,已近戌时。正月里不摆鬼市,今日二月初五,是开年头一次。摆摊的人多,来逛的更多。
走了几步路,他发现这里应是秦思狂喜欢的地儿,有卖瓷器、明器,也有父亲最喜爱的文玩,最不思议的是竟然还有书画。月初,半痕新月斜挂在天上,四下并不亮堂,什么都看不清,鉴货岂不是全得靠猜。有人闭着眼睛摸着手里的玉石,也有人举着火折子蹲在地上研究瓷碗。秦思狂懂其中的门道,韩青岚可一窍不通。
黑灯瞎火的,鬼市人潮一眼望不到头,程持人在何处?
没想到很快的,韩青岚就瞧见了他。
热闹的鬼市里,有一处喧哗得颇为异样。
大概程持也没料到,在扬州城里,居然有人敢找他的麻烦。
一名男子,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抓着程持的胳膊不放。他胖胖的脸,身材比程持壮一些,看起来不像习武之人。
“今日你必须得给我个说法。”
那人口音听起来不是本地人,难怪不给程家公子面子。
程持手无缚鸡之力,也没带家仆出来。众人见此人气焰嚣张,又非本地人,不知是何来路,故多在一旁看热闹。
韩青岚默默在人后站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
那名男子在地摊上看中了一对小巧玲珑的玉蚕。老摊主要价一两,他说自己所带的银子不够,就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说以物换物可好。这人年岁不大,相貌普通,看着还挺忠厚。老叟拿着玉牌,对着月亮端详了半天,觉得玉质还算细腻,于是就答应了那人。
没想到此时程持横插一脚,他要过玉牌,瞧了两眼,敲了三下,又认真地摸了摸。他对老摊主说,玉牌乍看还行,但是摸背面雕刻的莲纹,刀工粗糙,样式也不精致。都说良玉不雕,换还是不换,让他再斟酌斟酌。
程持将玉牌还给老摊主,结果一个还没拿住一个就松了手,“啪”一声,玉牌摔落在地,断成两截。
那男子听了程持的话,本就面露愠色,这下可来了劲。摆摊的老叟和衣着华丽的公子两相一对比,他立马抓着程持直喊着让围观众人评评理。
老叟见东西摔坏了,一时傻眼。金石玉器向来没有实价,更何况眼下东西已毁,那男子开口就要二十两。程持家大业大,富甲天下,当然不缺二十两银子。但有钱与愿意给是两码事,他如今被人钳制住,走也走不了,嗓门也比不过人家。
程持的人品,韩青岚素来不屑。但是那男子欺人太甚,胡搅蛮缠的样子令人生厌,他也不是坐视不理之人。
韩青岚清了清嗓子,拨开人群,假装慌张地喊道:“公子公子,发生何事?”
其实以他的气度,怎么瞅也不像个小厮。但是乌灯黑火,谁又看得清。
那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韩青岚一番,对程持大声道:“就算带了人来,这钱你也得给!”
程持叹了口气,道:“那你便随我回家取吧。”
说到古玩,韩青岚是一窍不通;说到心机,他更是没有。但要说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不谦虚地说,十七年来,他净琢磨这些了。
三人离了鬼市,韩青岚不是扬州人,对路不熟悉。他兜兜转转,一不小心就带着那名同样不是本地人的男子进了一条死巷。
片刻之后,有人走出巷子——只有韩青岚和程持二人。
韩青岚道:“程兄放心,我想那人再也不敢为难你了。”
程持拱手道:“没想到在鬼市遇见贤弟,今日多亏有你搭救。”
眼见时候不早了,韩青岚直截了当说道:“程兄应该明白我的来意。”
程持微微一笑:“愚兄请你吃酒可好?”
到了酒楼门口,韩青岚却踟蹰不前——程持竟然真的带他来凤鸣院,他还以为以程持的家底会去万花楼。
琵琶声伴着莺歌燕语,满楼红袖招。
韩三少并不常逛青楼,十七年来少数去过的几次,也都拜秦思狂所赐。望着眼前笙歌阵阵,一派升平景象,再想想自己兜里揣着的三两银子,他心里更是没底气。
程持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道:“贤弟可是有什么顾虑?”
韩青岚挑眉,道:“主要是怕……家兄不悦。”
韩家只有三姐弟是世人皆知的事,韩青岚口中的“家兄”指的乃是秦思狂。而听过他名字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为人风流,又怎会因弟弟进青楼而不悦?
“此话怎讲?”
程持显然也十分好奇。
“记得程兄与二哥同岁,不知为何至今尚未娶妻。难不成……是有外室?抑或是,独爱眠花宿柳?二哥一直叮嘱弟弟要与你交好,可惜在下一直摸不着门道。程兄要是爱上青楼——这事我不懂,还得去请教请教二哥。”
韩青岚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字,程持却好像完全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贤弟所言甚是,说到眠花宿柳,秦兄他可是行家。”
说完,他大笑起来,伸手请韩青岚进门。
韩青岚面上微笑,心里冷笑,这人真是软硬不吃。
二人刚进门,凤鸣院的赵妈妈拍了下手,笑着说二位可算来了,领着他们上了二楼。
别说韩青岚,连程持都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说曹操曹操到,真有个流连烟花之地的人在此?
雅间确实有人在等他们,却不是秦思狂。
那人坐在桌前,手托香腮,自斟自饮。
韩青岚失声道:“二姐!”
原来弟弟还在烟花之地门口徘徊之时,姐姐早已经在楼上候着了,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算来,程持和集贤楼渊源深厚。他与韩家大姑娘相过亲,与玉公子也有一些不可说的过往,数月来更是与三少你来我往,交集颇多,唯独与二姑娘只是点头之交。
传言中二姑娘是集贤楼最不可捉摸之人,很难与此刻言笑晏晏,替韩青岚和程持斟酒布菜的人关联起来。
程持道:“二姑娘何时来的扬州?”
“傍晚刚到。”
“在下有失远迎,还要二姑娘备酒菜招待,实在惭愧。”
韩碧筳道:“程公子客气了。碧筳从来没把公子当外人,您招呼我还是我招呼您,又有何区别?”
程持闻言一怔,连韩青岚拿着筷子准备夹菜的手也堪堪停住。
韩青岚忍不住道:“姐夫来了……”
韩碧筳噗嗤一声笑了:“你瞎喊什么?程公子,竖子无礼,请您莫怪。”
姐夫二字,喊的是谁?
程持幽幽道:“二姑娘的意思是……”
“二叔的寿辰,碧筳斗胆给公子发了帖子,您不会不明白吧?”她举起杯子,盈盈笑道,“我代二哥敬您一杯,相信集贤楼和程家,迟早是一家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程持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二人相视而笑。
韩青岚终于明白,姐姐毕竟是姐姐,是自己的亲姐,今日是带人来替他出头的。
韩碧筳三言两语将程持哄得服服帖帖,二姐与二哥真是一丘之貉……不,是情同手足,志同道合。
二月初六寅时,竹西堂寻回最后一匹布,至此南局三十匹库锦全数寻回。当日,尚清飞鸽传书苏州云岩堂。
二月初七,巳时,春泰布庄的岑乐先生带着先前答应交于温询询的画出了门。
☆、第三十五回
春分过后,万物复苏,天气越来越暖和。家家户户缝制新衣,近日春泰布庄里客似云来。
明明生意兴隆,天元赌坊的沈姑娘也好几日没上门来了,为何先生还愁眉不展?
用午餐时,俞毅问岑乐,可有烦心事。
其实岑乐为人豁达,随遇而安,能令他心烦的事情不多,通常都跟一个人有关。
三月初十是脂香阁大掌柜温时崖六十大寿,韩九爷让秦思狂准备一份寿礼,秦思狂就来找“当铺”。可是岑乐一连拿了四件宝贝出来,玉公子都说再看看。想到今夜两人相约饮酒,岑先生少见地给难住了。
春日晴好,午后,岑乐坐在柜台里昏昏欲睡,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读完信,他顿时来了精神,嘱咐俞毅照看铺子,自己有事出去一下。
岑乐去到修竹巷,敲开了卖豆花的王家大门。王师傅见着他很是奇怪,说岑先生怎么这个时候上门,豆花早上就卖完了。
岑乐笑着说,他并非是来买豆花。听说王师傅有一个家传瓷枕,是一个黑花坐虎腰形枕。听闻此枕器形饱满,刻花笔法简洁,施釉均衡。今日他正是为此而来。
王师傅一拍手,说半个时辰前,有一老一少前来拜访,也是问瓷枕的事。二人面相良善,出手阔绰,他便将枕头卖了。
岑乐直说遗憾,但是算算时间,人恐怕还未走远。王师傅告诉他那二人朝北边走了。岑乐谢过王师傅,也往北而去,沿路打听是否有一老一少经过。
寻了许久不见人影,不知不觉岑乐竟走到了天元赌坊门前。
此乃是非之地啊……
走了半天,岑乐口干舌燥。正好赌坊十步以外是间茶寮,他张望了一下,顿时眼睛一亮,于是决定歇歇脚,自个儿寻了个座坐下。
喝了几口热茶,他静下心来,邻桌的谈话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一瘦小老头背对着外面,正在给另一个年轻人看手相。
“兄台贵庚?”
“二十有七。”
“看你这手相,尊夫人厉害得紧啊!”
“其实在下尚未娶妻……”
岑乐轻轻笑了一声,他原本以怀疑这一老一少是买走瓷枕之人才,所以才跟着进了茶寮。可如今看来,二人并不熟稔,应该不是他要找的人。
年轻男子衣着朴素,长相平庸,身量不矮,块头不小,但圆圆的脸庞一笑起来十分忠厚,一看就不是富裕之人。他一幅窝窝囊囊的样子,无怪乎看相人猜他家有悍妇。
一听没娶妻,那看相的老头抑制不住兴奋之色,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摆的桃花阵有多灵验,十里八村的光棍听了他的话,都娶上媳妇生了娃。一番话说得那年轻男子瞪大了双眸直点头。
“兄台你年纪不小了,婚姻大事一定要放在心上,得趁早解决!”
“其实,我已经定了亲了……”
问得此言,岑乐没克制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说实话,看相人口才甚好,可惜碰上的年轻人是个温吞的主,丢出去的石子都砸进了水里,全无声响。
他笑得实在有点大声,那二人同时扭头看他。
岑乐有些不好意思,干脆起身端着茶杯走了过去,笑着道:“老李啊,在下尚未娶妻。您看看,可否也给我摆个桃花阵?”
“哟,这不是春泰布庄的岑先生嘛!”算命人赶紧站起身给他让座,“今儿怎么有空出来喝茶?”
“春暖花开,我出门踏青回来,路过此地进来歇息片刻。”
岑乐摆摆手,示意老李不用起来。他朝那年轻人点了下头,对方回了他一个憨憨的微笑。
老李说想起家中还有事,一文茶钱没掏,拔腿就走,身手利落得十几岁的少年郎都比不过。
年轻人起身,向岑乐行了个礼,道:“多谢兄台替我解围。”
“不必客气,我看兄台脸生,初来乍到吧?”
“我本是来苏州投靠亲戚,可走着走着迷了路……”
“兄台若信得过在下,可告知亲戚名讳。也许在下认识,可以给你指个路。”
年轻人闻言很是欢喜,他刚要开口却忽然一愣。
岑乐随他的目光望去,茶寮外一背着包袱的老汉对他招了招手。
年轻人数了六文钱放在桌上,对岑乐道:“我家长辈问着路了,我得先走了。”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拱手道:“孟科。”
“岑乐。”
那两人走后,岑乐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他从怀中掏出钱袋,数铜板的时候倏的怔住。
一老一少。
朴素窝囊的男子,背着包袱的老汉。
年轻人坐在茶寮里歇着,那出去问路的老叟显然不是长辈,而是家仆。
岑乐从穿着和行为认定男子不是出手阔绰之人,是否武断了些?
24/41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