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得离戏台不近,所以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他眨了下眼,在戏子动作间仔细瞧那把泥金扇。瞅了半天……确确实实是不该在这个时节,这个地方出现的玩意。
岑乐环顾四周,台上戏唱得动情,满座宾客谈天说地、把酒言欢,热闹不已,无人察觉到这不值一提的小事。
沈晴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也四下张望起来。
他忽然福至心灵,抬起头看向戏台左上方二楼,那儿有个人正望着他,似笑非笑。
岑乐扭回了头。沈晴探寻的目光,以及二人叠在一起的手,不知为何竟让他有了一丝丝的心虚。
☆、第三十二回
他推开窗,发现昨夜下过雨,地上还湿着。
应该是小雨,动静不大。所以自个儿全然没发觉。
岑乐如此这般说服自己。
一开窗通气,冷风也就蹿进了屋里。他哆嗦了一下,后背就贴上一温热之物。
“天色尚早,先生不再多睡一会儿?”
鼻息吐在自己耳畔,岑乐依旧能够面不改色地道:“铺子还得开门。”
“可是昨夜辛劳,怕你今日力有不逮。”
岑乐叹了口气。讲老实话,已经快两个月没干过这事了,有些失常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一番自我安慰,人家却不这么想。
昨夜茶楼里,秦思狂从二楼拾级而下,径直朝他这桌走来。
岑乐是个老实人,向来行得正坐得端,有些委屈定是受不得的。可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或者做出解释,沈晴惊呼一声,起身迎了上去。岑乐起初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她既然跟韩青岚交情匪浅,那认识秦思狂也不足为奇。
三人闲谈了两刻,秦思狂说天色不早,催促沈晴回家。少女听话地跟着刘彪、赵凡出了茶楼,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望了岑乐一眼。
秦思狂低头饮茶,笑得暧昧不明。
岑乐长长吐出一口气,扔下一钱银子,拉着秦思狂的手腕出了茶楼。
至于后面的事情……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岑乐回过神来,叹道:“我一个账房先生,平日就坐在柜台里算算账,不劳累。”
“天天陪佳人听戏,还不老累?”
“在下只是用耳听,又不身体力行。不像公子……这几日辗转于江南各地几位财主之间,忙坏了吧?”
岑乐叹了口气,又道:“除了奔波忙碌,公子的人情往来,也是颇费精力。半年来单单就我所见,你同白曲先生坦荡相交,就不下两次了。”
那人没说话,不知是想装傻还是狡辩。
“你难道忘了?去年在安宁客栈,前几日在集贤楼……”
身后那人一笑:“先生你忙,我带了些小玩意得给我外甥送去。”
他这想要溜走的架势让岑乐更加不满。
“秦思狂。”
那人一愣,有些惊讶,岑乐好像从未如此严肃地连名带姓唤他。他眼眉一挑,难得温柔地笑了起来,带了一分讨好的意味。
修竹巷王家的豆花最是出名,岑乐赶早去喝了一碗。他独爱在豆花上淋上麻油。路上他还买了两块李家烧饼,烧饼中间是空心的,特别酥脆。他自己吃了一个,还有一个带回铺子给俞毅。
早上管叔来了趟店里,隐晦地问了问岑乐,织金一事可有进展。
岑乐劝他稍安勿躁,切莫走漏了风声。
刚送走管大人,俞毅就来通秉岑乐说曹家的人来了。
昨日陆慕曹家的家丁来铺子里订了五匹云绢和六匹妆花罗,说今日差一辆马车过来装货。俞毅问先生,因为货物贵重,自己是不是得陪着一同去。曹家若还有什么要求,他也好回来禀报。岑乐想了想,说还是自己去吧。曹家烧的是御窑金砖,曹老爷在江南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出于礼数,他也得感谢曹老爷几年来照顾他生意。
马车驶出了城,向北行了十余里就见着了曹家的宅子,屋后则是他家的砖窑。
卸了货,清点完数目后,曹家管家客气地请岑乐进屋喝杯茶。岑乐也不推拒,跟着家丁进了内院没有去往厅堂,而是到了曹老爷的书房。
茶刚端上来,岑乐椅子还没坐热,曹老爷就和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一同走进了书房。
岑乐起身行礼,曹老爷笑着说:“辛苦先生跑一趟。”
“哪里,您客气了。在下应当感谢曹老爷您照顾生意才是。”
“照顾二字不敢当。老夫就是个烧砖的,只不过祖上代代传下来,有门还说得过去的手艺罢了。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其实岑乐心里早已有数,曹老爷买布是虚,替他身边这位年轻朋友引鉴为实。
此人相貌、气度、穿着打扮皆是不凡,一看就是位富人家的公子,书生打扮又给他增添了一丝文气。
那年轻人道:“先生有礼,在下温询询。”
岑乐早就猜到了他是何人,只是没想到他能如此干脆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曹老爷道:“二位慢聊,老夫让厨房准备些酒菜,中午就在这儿用个便饭。”
书房的门打开又阖上,岑乐将目光移回温询询面上,笑着道:“公子何时到的苏州?”
温询询淡淡道:“今早刚到。”
岑乐琢磨了下说辞,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道:“温兄可是看上了什么宝贝,想问问‘当铺’有没有?”
见人如此干脆,温询询也不拐弯抹角了。
“先生应该有听过《洛邑四图》?”
“当然。听闻温兄前些天集齐了《洛邑四图》,在下得道声恭喜。”
“明人不说暗话,我听人说第五幅牡丹图……在您这儿。”
岑乐失笑:“既然叫《洛邑四图》,哪来的第五幅?”
温询询沉默片刻,诚恳开口:“家父大寿在即,我费劲心思买下四图,求个完满。若是还有第五幅,我一年来的奔波努力岂不成了笑谈?何况对于白曲先生,在下素心向往之。他的画千金难求,若真有出自他手的第五张牡丹图,万万不能错过啊。”
岑乐叹了口气,幽幽道:“在下不敢夸口能帮到公子,但‘当铺’确实有一幅牡丹图,至于是不是白曲先生的手笔,还得容我回去仔细瞅瞅。”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可进可退。温询询是聪明人,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先生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也许在下能帮得上忙。”
岑乐面上露出忧愁之色,语调也沉了下来。
“不瞒阁下,苏州织染局管叔,还有南局陆斯,都是我的朋友。近日……”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相信对面的人已经听懂了。
温询询先是怔了怔,接着哈哈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岑乐的意思很明白——以物换物。“当铺”有没有画,取决于温四公子肯不肯帮他的忙。
“我猜先生应该明白,不过我还是得替自己辩解一番——此事并非针对你。”
岑乐笑道:“当然。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
“先生请讲。”
“温兄寻了《洛邑四图》一整年,都不曾到过‘当铺’。今日怎么想到藉由曹老爷来找在下?”
温询询低头一笑,摇头叹道:“实在冤枉。其实我也有同样的疑惑,前几年想结交先生,您却有意推诿。我只道是‘当铺’素来不愿与温家来往,今次先生又为何改了主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是迫于无奈才求温兄拔刀相助。不知四公子可否给我一个面子?”
温询询垂眸,似在沉思。
岑乐又道:“世间魍魉,温家要他三更死,就算留他到五更,也到不了次日,不是么?”
温询询笑笑,道:“先生可否容我想想?”
门外有人敲门:“二位爷,打扰了。我家老爷说饭菜备好了,请二位移步厅堂。”
岑乐应声道:“就来,”他顿了顿,又对温询询说道,“那在下静候佳音。希望公子采纳方才的提议,我可用当铺的声誉担保,必定也让你满意。”
“先生为人仗义,在下很是钦佩。所以有句话不得不说,您处朋友也得留个心眼,有些人可能并不值得真心结交。”
岑乐闻言只得苦笑一声。
用过午膳离开曹家后,岑乐没有回当铺,而是去了趟天元赌坊。日日去听戏也不是办法,他婉转地跟沈老板表明自己尚未有娶妻的打算。沈老板的面色不太好看,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准备离开时,却意外地在赌桌前看见了两个熟人——秦思狂和沈晴。
岑乐没做声,默默站在一旁端详二人。
庄家正在摇骰子,满桌赌徒们聚精会神盯着骰盅,好像能眼睛能看穿里面的骰子似的。
沈晴则好像走了神,目光呆滞。秦思狂抱着手臂,淡然的神情仿佛全然不在意输赢。
“啪”一声,骰盅落桌。有人押大,有人买小。沈晴终于回过神来,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眨了下眼睛——左眼。
秦思狂笑了。他抛了一锭银子出来,买大。
骰盅开盖,四四六。
岑乐一下乐了,小丫头看起来单纯乖巧,能耐可不小。
接下来,秦思狂又连赢了五把。庄家脸黑得像锅底,但是碍于大小姐在此,忍着怒气不发。在场其他人发现此人运气太好,纷纷跟着下注,二人这才决定见好就收。
他俩一转身就见到了岑乐。岑先生笑着站在一旁,不知已观望了多久。
☆、第三十三回
沈晴脸色迅速染上红霞,秦思狂倒是大方地说见者有份,一起喝酒去,他请客。
可惜三人走到门口,赌坊的护院唤住沈晴,说沈老板不许她出门,天天往外跑成何体统。小姑娘只好立在门前,依依不舍地望着二人远去。
钱来得容易,花起来就不心疼。
二人进了花月楼,秦思狂直接要了一整坛状元红。天还没黑,他俩就喝得在雅间里放声高歌。岑乐跟林叠交情是真不错,吵了几个时辰都没来轰人。
夜幕降临,也不知谁拉扯谁,两人出了酒楼,各自手里拎了个酒壶。
等岑乐再次睁开双眼之时,阳光洒了满屋,他惊觉竟然已临近正午了。正月已经过去,今日乃是二月头一天。
他人已经醒了,意识还没有。因为宿醉,加上折腾了一个晚上,他混沌的脑子嗡嗡的,好似有蜂蝶乱舞。
枕边人还没醒,正睡得香。
岑乐摸了下身旁之人的头发,指间碰触到是干的,也就放了心。昨夜闹得有些过火,二人仿佛水里捞出似的,怕因此伤风。
但是他一动,那人也醒了过来。
岑乐想说话,一张口,自己几乎都被酒气给呛住了。
他披了件外衣,在桌前坐下。茶壶里的水过了一夜早已凉透了。但此刻也没得挑,他吨吨灌了半壶。刚打了个嗝,就听屋外有人敲门。
“先生,您起来了么?”
是俞毅。
他起身拉开了门,房外的俞毅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倒退了两步。
岑乐捂着嘴清了清嗓子,才道:“何事?”
声音可比往常低沉了不少。
俞毅拿出一份信,交给岑乐。
“方才有人送到铺子里,说今日务必交给先生。”
信封上没写称呼和住址,单单署了一个“温”字。
温询询真是个爽快人。
俞毅瞅着他的脸色又道:“先生,我去给你煮点姜茶吧?”
“好。”
等岑乐阖上房门,回到床前,秦思狂已经坐了起来。被子拉到下巴颏,只露出个脑袋。他眯着眼,也看不出到底清醒了没。
岑乐没拆信,直接递给他。
秦思狂木然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信拿到眼前,半天才看清了那个“温”字。
接着,他露出了一个迷迷糊糊的笑容,与往日或冷淡或狡黠的样子大相径庭。然后,他居然又伸直了手,示意岑乐拿去。
岑乐叹了口气,打开了信封。
薄薄一张纸,字迹娟秀,寥寥数语。
“温询询答应用南局那三十匹库锦和苏州的五十卷织金来换白曲的画。他先告知藏物之处,待我取了之后他再来拿画。”
秦思狂仿佛早猜到了结果,只是浅浅一笑:“四公子如此爽快,不怕你拿了东西就反悔,不给他画?”
岑乐苦笑:“‘当铺’和我本人的名声都押上了,他有什么好怕?”
岑乐这回真算得上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那夜从茶楼回春泰布庄的路上,秦思狂喋喋不休。一会说沈大小姐是良配不可错过,一会儿又说连他自己都很喜欢那丫头。
岑乐一言不发,拉着他进了屋。等关上房门后,发现秦思狂正在他书案前点灯。
月黑风高,良辰美景,点灯作甚?
岑乐一展袖,挥灭了刚要燃起的烛火。在秦思狂出神之际,岑乐一把钳住他,强硬地叫他转过了身。
论武功、智谋,玉公子乃是人中龙凤,可是某些方面其实没什么真本事,来来去去都是老一套。可是岑乐偏偏就吃他一套,真是气煞人也。
耳鬓磨腮了片刻,岑乐皱着眉头从自己脖子上拉下秦思狂的胳膊。
什么东西硌人?
秦思狂老老实实地从袖中掏出“硌人的玩意”,一件件摆在了桌上。
一个布娃娃,一个木雕狗——他之前就说要送给苏州的小外甥。
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而且是通常用来作画的生宣。
秦思狂在一旁幽幽道,这是我给先生的礼物,真的不点灯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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