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狂笑道:“原来先生早知道了。几个月来却从未透露只言片语,真是个藏得住事的人。”
“哪里比得上你。她离集贤楼不过几里,你还能淡定自若。”
“她在太仓潜藏了四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我想看看她到底耍什么花招。”
“你不怕三少真的喜欢她,要娶她过门?”
“有何不妥?”秦思狂反问道,“她杀了庄子源,又没有杀文惜,与青岚没什么仇怨。若收了她,对集贤楼大有好处。”
“你怎知文惜不是她下的杀手?”
“她没有杀文惜的理由。鉴物、鉴人是先生的本事,你心里明镜似的,又何须多此一问?”
岑乐笑了笑,不置可否。
“看来公子真的很替三少的终身大事操心了,今儿连小孩的布娃娃都买好了。”
“那倒也不是,”秦思狂笑道,“东西是预备送给苏州的小外甥的,他生肖属猪。”
秦思狂与韩家并无亲缘关系,但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人倒是颇为亲近。
岑乐忽的一愣,道:“你可有带着那娃娃出门?”
秦思狂瞥了他一眼,神色有异。
“我又不是小孩,为何要随身携带?”
倘若秦思狂没有带布娃娃,那方才挥之不去的茅香味道……
两人一对视,随后同时跃出了门。
赵福年前离开书院,那时文夫子必定还在人世,算到今日刚好一个月。翎儿在夫子房中焚檀香正是为了遮盖茅香和其他香料的味道。眼下没了檀香,原本的味道就显现了出来。而茅香通常是用来保存尸体,掩盖尸臭。
很有可能之前他们在此处遇上的不仅仅是假的夫子,真的也在此处!
岑乐与秦思狂坍塌的屋子前站定,此刻眼前的废墟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坟墓。
岑乐瞧了秦思狂一眼,似乎在说,动不动手?
秦思狂很快做了回应,他直接撸起了袖子。
两个时辰后,月上中天,岑乐寻着一小块平整的地面,慢慢坐了下来。
原来昨夜他们几人,就在夫子的尸身之上,虚情假意地唱着自己的戏。
秦思狂掸了掸手,月光下能清楚地看到袖子又脏又破。他背手而立,正颜厉色。
隔天,韩青岚在自己房里待了整日,连饭都没吃。
又过了一天,白日里秦思狂分别送走了回扬州的妘姬和说是要去湖州寻访故交的白曲。这天,韩青岚终于是出房门上了趟茅房。
到了第三日,二姑娘瞧向自己的眼神都不太对了之时,岑乐再次辞行。没想到秦思狂又拉着他进了书房,拿出一张字条给他看。
纸条是妘姬让人送来的,上面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字——莫要再查。
算算日子,妘姬还未回到扬州,探查结果却已来了。凤鸣院的消息果然来得最快。妘姬不能明示,凤鸣院都不敢惹的人,还能有谁?
作为一个不怎么合格的账房先生,在离开了铺子六日之后,岑乐终于趁秦思狂出门,准备启程回苏州了。
金裘将马牵到门口,客套地邀他下次再来做客。岑乐翻身上马的时候,韩青岚恰巧也牵马走出来。
岑乐握住缰绳,在马上招呼道:“三少这是要出门?”
韩青岚点了下头,道:“元宵节早过了,我也该回扬州了。”
少年语调柔和,神色平淡,似乎已经放下了心事。
太仓离苏州不远,快马一天就到了。
岑乐回到春泰布庄后,去混堂洗了个澡,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坐在铺子里听伙计报告这几天的账目。结果令他十分满意,仿佛自己在与不在店里并不要紧。
他看账本时,有人送来一封信来。
岑乐一目十行看完了信上所书文字,眉头紧蹙,面色不善。他放下信纸,喝了口茶,才注意到身旁的小伙计垂头丧气,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近来他总是忙着自己的事,确实忽略了俞毅。
“怎么了?”
“先生……”
小伙计欲言又止。
“俞毅啊,你我也不算外人,有话直说。”
事情说来也简单,俞毅的爹爹在天元赌坊赌钱。按俞老爹的说法是庄家出千耍无赖,还借钱给他翻本,结果自然是债上加债,里里外外输了将近四十两。
岑乐听到这个数目都不禁皱了下眉头。
眼下老爹被扣在赌坊里回不来,俞毅就算变卖全部家当也凑不齐四十两银子啊。
岑乐听罢去库房取了十五两银子,对俞毅道:“这些钱就当我借给你的,以后按月从你月钱里慢慢扣,你先拿去赎人。”
俞毅没想到自家先生如此大方,突然间喜从天降,让他一时失语。
岑乐柔声道:“你年纪不大,做事甚是牢靠。去年我时常不在铺子里,你万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账目也清清楚楚。有些话我平日不说,都看在眼里。”
“先生……”
俞毅目光闪动,几欲落下泪来。
“不必多言,拿去吧。”
“先生,照你这么说,是不是今年还是会常常出远门?”
岑乐干咳一声,道:“快去把你父亲领回家吧,免得过几日变成一百两,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先生……”
“又怎么了?”
俞毅脑袋都垂到了胸口,细声说:“小的家中也没什么积蓄,加上这些钱还不够……”
岑乐笑道:“你去跟天元赌坊的沈老板说,请他卖我一个面子。你就说我岑乐保证,以后江南的所有赌坊,都不会再出现这个人。”
俞毅呆呆看着岑乐。连他都听得出来,这哪是什么保证,分明是威胁沈老板,以后再也不允许他老爹上赌桌。自家先生竟然有这么大的口气?
岑乐瞧他脚上仿佛灌了铅迈不开步子的模样,想了一想,明白俞毅肯定没胆量跟沈老板放话。于是他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等墨迹干涸以后,他将字条叠好交给俞毅。
“走吧,速去速回。”
☆、第三十一回
岑乐叫俞毅速去速回,不过等小伙计回到铺子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听见门口有了动静,岑乐不禁探头张望。这一瞧发现人竟然还不少。打头的是俞毅,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还带着两个虎背熊腰的成年男子,应该是她的护卫。
岑乐定睛一看,这不是重阳节后,女扮男装来铺子里,说想要习武的那个小姑娘吗?
当日岑乐打发了她之后,便将此事交给了“当铺”的摺货和后生,自己未再过问此事。原来她名叫沈晴,是天元赌坊沈老板的闺女。
俞毅告诉岑乐,沈姑娘已经帮着把爹爹送回家,目前娘亲在照顾他。瞅着人没什么事,自己就回铺子来帮忙。
岑乐腹诽不止,自己回来便罢,领着一群人算怎么回事?
他起身迎接,那两名大汉抬着头,神色不善地拿鼻孔看人。而小姑娘红着脸,水灵灵的眸子偷偷瞧他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今日沈晴没有作那令人啼笑皆非的男装打扮。她穿了件桃红色对襟圆领长袄,画了眉,脸颊抹了胭脂,唇上点了口脂。少女显然精心装扮了一番,宛若春日海棠枝头初放的花朵,清香动人。
岑乐心头一凉,暗叫不好。
一旁的俞毅眼睛逐渐放大,咧嘴傻笑起来——原来先生的底气来自于此啊。
接下来,岑乐在茶楼一连听了三天《倩女离魂》,实在让他有些支撑不住了。梦里都是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搅得他身心俱疲。
一大清早,他头昏脑涨地坐在柜台里面,手撑着头。俞毅给他递上一杯茶。岑乐喝了一口发觉味道太重,仔细一看,茶杯里竟然发了一小截人参和三片茯苓。
岑乐余光瞥到他站在一旁偷笑,不住叹息。亏自己平日对小伙计那么好,还替他还债,为他出头。此等狼心狗肺的小孩怕是留不得了……
过了晌午,岑乐正在柜台里打盹。隔壁花月楼的林叠休了午市得了闲,过来串门。
林掌柜很是客气,手上还拎了个食盒,说是带了酒酿给朋友尝尝。
岑乐打开食盒,酒香混杂着米香扑面而来。
他定定神,道:“林兄有何事啊?”
林叠笑兮兮凑到岑乐耳旁,轻声道:“岑兄可听说过《洛邑四图》?”
岑乐顿时了然林叠的来意,他面上不动声色,淡然应答:“林兄说笑了,天下何人不曾听过《洛邑四图》?”
三年前的春天,牡丹花开时节,杭州的白曲先生与好友们结伴同游洛阳。据说同行的共有五人,除了白曲外,还有华亭的允执先生和子居先生,毗陵的廷振先生,以及休宁的南羽先生。
几人皆是天下闻名的书画大家,他们在西苑赏花饮酒,面对满园国色天香、争奇斗艳的牡丹,各自绘了一幅牡丹图。虽然五人并非都以花鸟见长,但名家齐聚的盛事也实属罕见。
不过五人之中,唯有白曲未留下画作。据说彼时白曲意怀感伤,无心提笔作画,所以只留下了四幅牡丹图,世人称其《洛邑四图》。一位林姓商贾当场将四幅画作买下,后来分别又几经易手,四图流散各地。去年廷振先生过世,《洛邑四图》的价钱更是水涨船高。
作为“当铺”朝奉,岑乐对此事再清楚不过了。
林叠瞪大了眼睛,目光炯炯。
“近日,江湖传言,《洛邑四图》其实还有第五幅!”
“哪来的第五幅?”
“听说其实白曲那时是画了一幅牡丹的。只是当时他郁郁寡欢,对作的画不甚满意,就自己收了起来。”
尽管前几日已在“当铺”书信往来里知晓此事,但岑乐还是故作惊讶:“此话当真?”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是真是假唯有看到了画方能判断。”
“难道林兄也想要白曲的牡丹图?”
林叠笑道:“就算确有其事,这样的宝贝哪里轮得上我?温家的四公子为了给父亲六十大寿备礼,寻了一年《洛邑四图》,还差子居先生那一幅。论财论势,连集贤楼都无法比拟脂香阁,何况是我小小的花月楼。”
岑乐半边嘴角上翘,露出了一抹笑意。
“原来如此。”
他的自言自语没有逃过林叠的耳朵。
“难不成你知道一些内情?”
岑乐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林兄所言极是,此等宝物不是你我能碰的。莫要牵扯其中,徒生是非啊。”
当天傍晚,在关铺之前,岑乐又收到了一封信。他草草读完,天元赌坊的沈小姐和她的护卫就出现在了门口。
岑乐长叹一声,揉皱了信纸。他已经认得那二人了,一个叫刘彪,一个叫赵凡。
第二日未时,林叠又出现在了布庄。虽说平日二人闲暇时会相互串门话家常,可这两天好像过于频繁了。
“林兄又听了什么趣事?”
“你听说了没,子居先生的牡丹图,让温家四公子寻着了!”
“听说原本是在海宁的盐商冯大官人手里,四公子求了他半年都不肯卖。怎么,冯大官人突然改变主意了?”
林叠一拍柜台,眉飞色舞地说道:“个中曲折,说来话长!”
冯大官人被温询询缠得没法子了,开价二百两,劝退了他。温家四公子不是脂香阁主事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此事就耽搁了下来。
没想到前些日子冯大官人生意出了纰漏,急等用钱。于是他终于松了口,愿意以一百二十两卖给四公子。这要价少了四成,动心的人就多了,比如苏州陆慕曹家。还有一位扬州富商,开口愿意出一百五十两。正当冯大官人观望着谁愿意再加些钱的时候,曹家却说不要了。
说来也巧,苏州府通判宋雷被贬凉州,她夫人为了筹钱给丈夫路上打点,还有维持家中生计,决定卖传家宝——李迪的《红白芙蓉图》。这可是宋代的画,宋夫人要价也不高,曹家眨眼间用十五两银子就拿了下来。
就在昨日,那位不愿道姓名的扬州富商说不愿得罪温家,遗憾割爱。最后,急等用钱的冯大官人迫不得己以八十两的价钱把画卖给了温询询。这样一来,四公子终于将《洛邑四图》收入囊中。
听完林叠所述,岑乐摇头叹道:“子居先生的牡丹竟然远远贵过李迪的芙蓉,这叫什么事儿?”
林叠笑道:“你我都是生意人,贵贱与否,不在东西本身,还是得看想买的人愿意花多少银子。”
“说得是,”岑乐笑得讳莫如深,“特别是心头好,有钱也难买,还得有本事。”
“依我看,此事还没完。眼下温询询集齐《洛邑四图》,一定会去探寻第五幅牡丹的真假。”
岑乐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当连着第五日坐进茶楼的时候,身旁沈晴的烁烁目光和戏台上的爱恨情仇都已经无法引起岑乐的注意。他正对着戏台,满心想着如何了结此事,不要伤了小姑娘的心以致得罪了沈老板。
岑乐给自己杯里斟满茶水,顺手也给沈晴满上。小姑娘刚要说话,岑乐立马把目光移回戏台上。
沈晴对他一本正经、不解风情的模样很是不满,撅着嘴独自气了一会儿。她去够杯子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倒了茶壶,岑乐眼明手快抢先扶住茶壶。他刚要收回手,沈晴慢了一步手就这样覆在他的手上。
她不放手,岑乐也不敢动,气氛瞬间缱绻起来。
少女脸颊红扑扑,双眸莹润润的,煞是好看。
而岑乐抬着手,梗着脖子看台上王文举和张倩女。他的样子十分刻意,万分滑稽。
沈晴见状莞尔一笑。她鼓起勇气,柔声道:“倩女心性坚定,令人好生敬佩。”
她的暗示很直白,但岑乐无心琢磨,因为他发现台上王文举手里的折扇好生眼熟。去年夏天,他似乎经常得见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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