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一身黑衣,月光下只能瞧见他一张脸。此时他面色尴尬,一幅坏了人好事的模样,颇为不自在。
“二位许久不回,我也是担心,所以出来瞧瞧。你们可是遇上烦心事了?”
“月色正好,我和先生多聊了几句,没注意时辰,让您挂心了。”
“天色不早,早些回客栈歇息吧。”
岑乐叹了口气,对秦思狂说道:“走吧。”
当夜,岑乐回客栈后就将画还给了白晔。白晔不敢耽搁,唯恐再生变故,故第二天一早立即前往温府拜见温时崖。
前夜睡得晚,秦思狂过了辰时才起来。吃过早茶后,他本想找白晔闲谈几句,客栈的伙计却说人家一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岑乐提议,明日温家一定宾客众多,不如今日提前拜访。秦思狂附议,随后他与岑乐,还有杜、苏两位学士出了客栈。
温府在城北,离大明湖不远。大院虽不如想象中气派,但地方比起集贤楼还是大多了。明日就是寿宴,府邸前门庭若市,马车、行人川流不息。岑乐隐约觉得有几人十分面熟。
秦思狂报上姓名后,家仆将四人领进东厢房,送上茶水和千岁子,说老爷有客,请几位稍等。
岑乐喝了两口茶,站在窗前观望。府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他们坐了约有半个时辰才有仆人来敲门,说老爷有请。
一进正厅,岑乐就注意到了正中黄花梨翘头案上摆着的一件玉壶春瓶。器型优美,侈口,细颈,鼓腹,圈足。瓶身呈天青色,可见开片,胎质细腻,釉面平滑如玉,极有可能出自宋代汝窑。
岑乐注意到了,秦思狂当然也看见了。他咳嗽了两声,岑乐这才回过神来。
堂上坐着一位矍铄老人,身后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替他捶肩。老人瘦削到近乎干枯,没什么肉的脸更显得他一双深陷的眼睛锐利如鹰。
他就是叱咤江北的脂香阁大掌柜温时崖。
他左手下方坐着一位年约四旬的男子,面容与温时崖有五分相像。
秦思狂拱手高举,深深作揖:“集贤楼秦思狂,见过大掌柜。晚生与杜兰、苏海山两位学士,奉九爷之命,特地前来祝寿,望您富贵安康,春秋不老。”
温时崖笑了笑,道:“贤侄快起,不必多礼。”
他外表干瘦,声音却雄浑有力,中气十足。
秦思狂又向那中年人行了个礼:“阁下是?”
“在下温祺。”
“原来是大公子。”
温祺是温时崖的长子,近几年来脂香阁的生意几乎都由他来掌管。
温祺又指了下温时崖身旁的少年:“这是小儿温陌。”
杜兰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的锦盒,显露出盒中的白瓷菩萨。
秦思狂道:“九爷在汉阳有事要办,不能亲自前来,还请大掌柜见谅。为表歉意,特意命晚生准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望您莫要嫌弃。”
温陌走上前来,接过杜兰手中的锦盒,退回原处。
温时崖笑道:“九爷有心了,劳烦贤侄替我向他道谢。他正值壮年,不像老夫一把年纪,行将就木,哪哪也去不了。”
秦思狂再拜,道:“大掌柜红光满面,怎么能说一把年纪呢?”
等他抬起头,发现温时崖正盯着自己,目光炯炯,仿佛看的是他的骨而不是皮。
半晌,温时崖还是没有移开目光,他只好再次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温祺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父亲?”
温时崖回过神来,缓缓道:“你的面孔,很像老夫一位忘年之交。尤其是眼睛,好看,真好看。”
堂上几人齐齐怔住。秦思狂眼尾斜飞入鬓,有一分缱绻意味。动怒或动情之时更是如同秋日枫叶,绯红之色高挂枝头。
温时崖作为一位叱咤江湖几十年,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话来可不太体面。
秦思狂耳根微微泛红,岑乐忍不住笑道:“大掌柜此话当真?”
“老夫做了三十几年的脂粉生意,整日看人脸。别的不会,就会相面,从未看错人,”温时崖又望着岑乐,捋须一笑,“岑先生,近来‘当铺’生意可好?”
岑乐展臂扶手,磬折躬身,朗声道:“托温老的福,还过得去。”
“上回见你,还是十年前我五十岁生辰。一转眼十年过去了,你模样变了不少。”
岑乐笑道:“温老您可一点没变,”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方形漆盒,“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岑乐祝您松鹤长春,后福无疆。”
温陌拿过漆盒,对岑乐行了个礼。
温时崖摆摆手:“罢了罢了,老夫知‘当铺’不愿多与我结交。几位请坐吧。陌儿,看茶。”
温陌道:“是。”
四人坐定,温祺道:“父亲,您请了玉公子多次,今儿总算是见着面了。”
秦思狂连忙道:“您比我年长,不必如此客气。若不嫌弃,唤一声老弟,就是我的福气了。”
温祺大笑起来:“在下只比韩九爷小一岁,叫你老弟的话,岂不是比他小一辈,那可是吃了大亏了。”
☆、第四十一回
温陌奉上茶,摆在几上。
温时崖道:“陌儿,你四叔何在?”
“四叔今日应该没出门,爷爷可是要请他来?”
“你去瞧瞧。若在府里,让他过来。”
温时崖对岑、秦二人道:“小儿说了,他可要好好谢谢二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询询真的会“感谢”他们吗,还是要“算账”?
温时崖没有察觉二人的异样,自顾自说道:“他说前些日子,有件事多亏玉公子和岑先生相助。
秦思狂低头浅浅一笑:“哪里的话。”
岑乐只觉喉头发痒,赶忙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把咳嗽声掩盖了过去。
“玉公子精明能干,几年来助韩九爷将集贤楼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大掌柜过奖了。江南地方小,山水灵秀,南人多婉约,比不得北人豪放、尚武。集贤楼做做小生意,备些人马只为保个太平,九爷也仅是守庖厨罢了。”
“如果嫌江南伸不开手脚,玉公子可有兴趣来山东一展抱负?”
岑乐差点被嘴里的茶水呛到,秦思狂也是当场怔住。
温时崖今日找他来,竟是想将他从集贤楼带到脂香阁?可是在场除了岑乐这个外人,还有杜兰、苏海山两位学士。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事,温时崖存的是什么心思?
“若有机会替大掌柜效力,是晚辈的荣幸。只是九爷对我有养育之恩,恩德未报,何谈抱负?”
“哦,你乃太仓人氏?”
“正是。我本是在太仓街头讨饭的一名小乞丐,九岁时幸得九爷收留。他教我读书识字,还传授武功。对我恩同再造,晚辈实在是不能做不忠不孝之人。”
温时崖淡淡道:“你既然这么说了,老夫也不勉强。若是日后改变了主意,尽管北上来找我。”
“多谢大掌柜抬爱。”
“你不远千里而来,老夫送你一件小玩意,算是回礼。”
温时崖朝大儿子点了下头,温祺从袖中取出一个指节大小的镂空银香囊。
秦思狂起身,看着温祺打开香囊,取出一颗金色的珍珠。
“公子别瞧这颗珠子不起眼,它润浸几十种香料,乃温家不传之秘。转眼入夏,你将它悬于腰间,驱蚊避害。此物工艺繁复,耗时逾年。就算是我脂香阁,三年也不见得能做成一颗。”
听闻珠子如此名贵,秦思狂反倒不敢接了。
“此物乃是稀世奇珍,晚辈只是奉命前来跑个腿,实在是受之有愧。”
忽闻一人笑道:“公子不必客气。”
带着笑容走进屋的,正是温询询。他面色如常,不喜不怒。
岑乐在秦思狂耳畔轻声道:“做人做事,留一分余地为好。”
“先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秦思狂出声埋怨,有些不大开心。
温询询道:“这样吧,公子你先带上,别浪费了它的功效,等回到集贤楼再交给九爷不迟。”
秦思狂犹豫了会儿,道:“那晚辈也不再推辞,代九爷谢过大掌柜。”
温询询从大哥手里拿过香囊,靠近秦思狂。
“在下替公子系上如何?”
“有劳温兄。”
温询询噙着笑,盯着秦思狂的脸,左手扣住他的腰带,轻轻把他往前一带,手上快速地把香囊系上。香囊是银做的,分量很轻,小小的还不到一寸,挂在腰间很不起眼。
岑乐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温询询道:“父亲,黄家妹妹已等了一个时辰有余。您看……”
秦思狂和岑乐起身告辞,说就不再打扰了。温时崖命小儿子送客,叮嘱四人明日来吃酒。尽管岑乐直说不必客气,但温询询还是一路将几人送出了府。他说既然曾承诺要好尽地主之谊,又怎可食言。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大明湖畔风光好,杨柳满长堤,花明路不迷。泛舟湖上,几人把酒言欢,好不惬意。
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下了船,温询询带了他们去到闹市一间饼铺,买了几个厚厚的炊饼。苏海山一眼瞧出是壮馍,说壮馍劲道十足,越嚼越香。
秦思狂试着吃了几口,咬得腮帮子都疼,太过费劲。
温询询笑着问他可是吃不惯,毕竟南方人平日吃的是白米和细面。
岑乐把手里的饼掰成小块,递给秦思狂,再把他手里咬了两口的饼换了过来。
温询询、杜兰、苏海山三人默默转过身去。
吃完了壮馍不免口干,岑乐说要不找间茶楼坐坐喝杯茶。温询询笑笑,领着几人走了一条街去邹记喝茶汤。
转眼间,太阳下了山。
温询询三两口喝完茶汤,看了看天色,道:“府里尚有一些事务须处理,在下就不再奉陪了,几位明日早点儿来。”
他拜别四人,岑乐碗里也见了底,于是起身道:“三位慢用,我送送四公子。”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去数丈远,岑乐偷偷用余光观察温询询的脸色。他一整日都十分平和,与他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外人恐怕还真会当一行人是至交好友。
温询询忽然道:“先生你盯着在下作甚?”
岑乐咳嗽一声,道:“多谢温兄,你百忙之中还抽空领我等游览历城。”
“无妨,毕竟昨儿你们刚帮了我一个‘大忙’。”
“哪里,就当是在下还你的人情。”
温询询笑道:“人情若总是还来还去,那真没完没了。”
华灯煌煌,街上原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不少。
他停下脚步,道:“先生独自出来送我,不会只想说句谢谢吧?”
见被人看穿了,岑乐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
“不瞒温兄,苏州一别,在下思量了许多。有一疑问,还望你能解我之惑。”
“先生请讲。”
“你可认得茱萸山的松元和尚?”
“认得。”
“苏州归元寺、徐州茱萸庙,松元和尚两次出手,可是奉了温兄之命?”
温询询挂在脸上大半日的笑容逐渐褪去,他礼貌又干脆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我明白了。”
“先生信我的话?”
岑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岑乐回到茶汤铺子,发现桌前只剩秦思狂一人。原来温询询走后,杜兰和苏海山说要回客栈歇息,先行离开。秦思狂则在此处等岑乐回来。
岑乐走开并不久,秦思狂喝完了茶汤,正盯着勺子发呆。
岑乐轻拍他的肩膀,柔声道:“走吧。”
二人走着走着,一片灯影绰绰映入眼帘。那是一间灯笼铺子,里里外外挂了几十盏灯笼,宫灯、纱灯皆有,大小不一,造型各异,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街上百店杂陈,其他小店都陆续打烊,这间铺子尤为引人瞩目。蜡烛燃起的火焰透出灯笼,朦胧的光与初升之月交相辉映,让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延续着繁华气息。
秦思狂在一盏马形灯前停下脚步。灯笼外观像一匹健壮的小马,做得惟妙惟肖,赭色马背上还铺有红色的马鞍。
灯笼铺老板见来了人,客气地出来招呼。
“客官面生得很,第一次来历城?这个灯笼您若想要,给五文钱就成,也算我们交个朋友。”
秦思狂道:“恰好路过,只是瞧瞧。”
老板笑道:“听口音,您是外地人呐。两位来得迟了,正月十五城里才叫热闹,小店每年那几日生意最好。”
元宵节连着赏灯十日,那可谓昼夜无车马,红纱满树头,一城的流光溢彩。
岑乐见秦思狂盯着那盏小马灯走不动路,不禁道:“要是喜欢就买回去。”
“我这么大人了,拿着它多不体面。”
“你可以送给小宝。”
“那怎么带回苏州?”
从济南到苏州一千多里路,估计灯笼还没到徐州就被颠烂了。
“嗯……”岑乐想了想,道,“那回去我给你外甥扎一个。”
秦思狂乐了:“先生的手眼是鉴宝用的,我何德何能,让你给我扎花灯。”
岑乐道:“我给你扎个全苏州最漂亮的花灯,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区区一个花灯就想贿赂我……”秦思狂终于将目光移到岑乐脸上,没想到对方一脸严肃,反倒叫他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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