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次的事不是温大掌柜的意思。”
主使确实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百折不挠的温四公子,温询询。
岑乐淡淡道:“除了温询询,脂香阁还有很多能人异士,很难说是否与他有关。所以此事的关键,就在松元和尚。从归元寺,到茱萸山,再到赤山,他多番为难与你。可有一事我疑惑了许久,茱萸山明明地处江南,他竟然选择依附山东的温时崖。倘若集贤楼直捣黄龙破他老巢,那温家鞭长莫及啊!正因为有此疑问,所以初九那日,我直接问温询询,松元是否奉他之命行事。”
“哦?”
“你猜他如何回答?”
“怎么说?”
“他居然真的否认了。”
“那你信不信?”
岑乐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道:“你曾与我说过赤山之事,当时你要挟温询询,他说翎儿不会在乎他的死活。”
“确有此事。”
“如此看来,翎儿并非效力于他。茱萸山洞窟中,松元和尚是凭一条锁链脱身;明泽书院里,在与翎儿交手时,我又见到了这条锁链。”
“你想说,他们背后是同一个人。”
“正是。”
“你的意思是,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敌人。”
那松元与翎儿真正的主人,又是谁呢?
“对方是一个敢借温家之名来打击集贤楼,极富胆识与谋略之人。温询询连你都斗不过,为了白先生,被你拿捏得死死的。他怎么可能在背后操办一切呢?”
“听起来这个人是谁你心中有数。你我也不是外人,有话不妨直说。”
岑乐突兀地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想知道,区区一个账房先生,对集贤楼来说,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秦思狂没应声,岑乐继续说道:“凭我跟青岚倾盖如故,还是凭我跟你尤云殢雨?”
二人背对而坐,岑乐不知秦思狂低头沉思,秦思狂也不知他面若寒霜。他俩各怀心思,一言不发。宁静的夜晚,乳白色的月光,难掩状况之离奇,气氛之诡谲。
“你从万方钱铺盗走铜镜,温询询则偷了应天、苏州两府的贡品作回应。哪想棋差一着,最后他还是着了你的道。”
“温家欺人在先,集贤楼难道应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真的吗?”
岑乐语调轻柔似水,几乎融在了微凉的夜里。
“不安于这‘太平盛世’,想要打翻平静局面的,也许不是温家,而是你集贤楼。”
☆、第四十三回
忽听一人道:“三更半夜的,你二人好生得趣。”
声音从几丈外传来,房檐下站着一人。
又是杜兰。
杜兰在集贤楼十八学士里位列第三,真真是个妙人,回回在紧要时刻现身。
秦思狂跳下棺材,抖抖衣衫下摆,道:“闲谈罢了。”
“屋里不能闲谈?明日还得赶路,养足精神才好。”
“杜叔叔教训得是。”
“杜某不敢教训公子,岑先生也请早些歇息吧。”
岑乐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气定神闲,他望着秦思狂,眼神温柔。秦思狂眨了下眼,两人相视一笑。
从归元寺那两枚凤仙花镖开始,局已经布下了。
这太平盛世呀……
心里揣着事儿往往难以休息好,不过岑乐非常人,第二天大早依旧精神抖擞地上路了。
临行前,秦思狂拉着钟扬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却不小,在场人人都听得见。大概意思是几人离开集贤楼已久,盘缠不够用了。
钟扬听完连连道歉说自己设想不周,立马去安排。片刻后他拿了个包袱出来,说知道他们着急赶路,路上恐怕没时间打尖住店,于是备了充足的干粮让他们路上吃。秦思狂不爱饼馍一类的吃食,勉强收下,脸色黑得好像手里捧的是石头。
干粮虽然硬,但的确很容易填饱肚子。就这样,经过了五日的风餐露宿,一行四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扬州。
其实岑乐一直有个疑惑,他又不是集贤楼的人,为何要跟着秦思狂一路奔波?
进了扬州城,秦思狂也许是定下心,迈出的步子都不紧不慢。时辰还早,几人牵马行至半道,听见路边有小贩叫卖笋丁肉包。秦思狂闻着味儿上前,眼睛发直,口水都快流下来。
小贩热情地招呼他:“这位爷,一个包子只要一文钱,您来个尝尝?”
“那来四个。”
“好咧!”
小贩利落地抽出一张荷叶,裹住包子。
秦思从怀中摸出轻飘飘的钱袋,一个个数着铜板。
岑乐无奈等候,今日扬州街上很是热闹,隐隐还能听见鞭炮锣鼓声。他不禁开口问那小贩:“今日城里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秦思狂一转身,接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包子送到了岑乐面前。热气腾腾的包子后面是秦思狂笑得牙不见眼的脸。他并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加上此地又是他素不爱来的扬州,也不知他怎么雀跃成这样。
小贩手上没停,抽空抬头说道:“爷几位赶巧了,潘掌柜家的二公子今天娶媳妇,半个时辰前花轿刚经过这条街。”
秦思狂道:“潘掌柜?我记得他家二公子今年刚满十六啊。”
他献宝似的把包子拿给杜兰,发现杜、苏二人的目光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他循着望去,眼疾手快拽住了一个行色匆匆,正要经过的男子。
“尚兄!”
此人正是集贤楼竹西堂的堂主尚清。
尚清停下脚步,定睛一瞧,大喜过望:“秦兄!还有苏学士、杜学士,尚某这厢有礼了。”
“这么着急,上哪儿去?”
早晨新郎抬着花轿迎娶新娘,行礼得等到黄昏,尚清总不至于一大早就着急上门吃酒去吧。几人牵着马立在路边,这么显眼,他竟然都没瞧见。
尚清露出一丝苦笑:“不瞒秦兄,在下确实心急。”
他要去的地方不是潘掌柜家,而是三宝斋。
三宝斋是扬州北市一家铺子,名气不大,经营古书和一些少量的文玩。尚清这么着急,难不成有什么宝贝能捡漏?
说来,此事与潘家办喜事关系不小。
潘二公子将将年满十六岁,就要迎娶自己的娘子。这事可气坏了程掌柜。倒不是说两家有什么仇怨,抑或是程家看上哪家的姑娘被潘家捷足先登,程掌柜气的是自己儿子不争气。
打程持十六岁起,程掌柜就替他物色媳妇,漂亮的,聪慧的,温柔的,灵巧的。有门当户对的商贾千金,也有读书人家的才女,哪知儿子一概不喜。现如今十年过去了,程家的生意是蒸蒸日上,程持的婚事依然没有着落,程掌柜的白头发是日渐增多。
眼瞅人家老二都娶上了媳妇,自家长子还是独身一人——老大不小的人了,不在铺子里打点,就待在家中书房,只知道算账看书。程掌柜一怒之下,前几日趁着程持去外地谈买卖,将他的书房搬了个空,把藏书、文房器全数卖给了三宝斋。程持回到家中大惊失色,连忙去到三宝斋,想要把东西再买回来。其实程掌柜卖了之后也有些后悔,不过此时有不少东西已卖了出去。幸好程持有的是钱,况且以他在扬州的声望,多数人还是会给他一个面子。
只是有一件东西,已经有人跟三宝斋的徐掌柜讲好了价钱,第二日拿钱来取,怎么都不肯让给程持。
这个人,就是韩青岚。
听闻二人僵持不下都快打起来了,尚清没法子,才想亲自去到三宝斋。免得出什么事,坏了集贤楼和八大掌柜的交情。
秦思狂听完来龙去脉之后,阴阳怪气地连连称赞韩青岚成长了不少,已不是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姐夫和外甥出了事,他还有心情与人争些死物。
自从上回韩碧筳来过一次扬州后,韩青岚与程持的关系从水火不容变为还算过得去。什么不得了的宝贝能让二人争执不下?
秦思狂决定亲自前去瞧一瞧。
他让尚清与两位学士先回竹西堂,自己和岑乐同去三宝斋。一连几日没怎么合眼,岑乐当然也很疲惫,可是扬州程家公子的藏物,素来对文玩没什么爱好的韩青岚都一定要拿下的东西,令他十分好奇。
三宝斋里的气氛并不像料想中那样剑拔弩张,韩青岚和程持二人定定心心地坐在椅子上喝茶,只是苦了徐掌柜。他耷拉着脸,三月天里还冷汗直冒。他已经答应将东西卖给韩青岚,没想到程持上门说要买回去。应允人家的买卖不好坐地起价,程持他又得罪不起。二位大爷互不相让,又都是得罪不起的主。
徐掌柜见过秦思狂几面,认得是集贤楼的人。见他来了宛如观音菩萨现了身,拉着他大呼稀客。
秦思狂拉着徐掌柜的胳膊,笑着道:“听说您这儿有好东西,秦某怎么能不来凑凑热闹?”
徐掌柜苦着脸,连连摆手,他没说话,但是意思很明白——不提也罢。
岑乐敏锐地察觉到韩青岚与程持望着秦思狂,眼中只有惊,没有喜。这可有些反常。
韩青岚恭敬地唤了秦思狂一声“二哥”,再对岑乐拜了个礼。
秦思狂点了下头,又看向程持,笑道:“程兄,许久未见,今日你好雅兴啊。”
程持拱手道:“没想到在此处遇上秦兄,你我真是有缘。岑先生也在,二位这是打哪儿来呀?”
岑乐笑道:“先前给脂香阁的温大掌柜拜寿,恰好同路回来。听人说三宝斋……”他顿了顿,斟酌用词,“在下前来开开眼界。”
程持苦笑,俯首长叹一声。
徐掌柜连忙道:“就在这儿。”
他退开一步,背后柜台上摆着一幅扇面,其上画了两只画眉鸟。
只消一眼,岑乐就不禁皱了下眉头。恕他眼拙,看不出精妙之处。他轻咳一声,对韩青岚说:“字画里的门道不少,不妨再端详端详。”
“这位爷,您误会了,二位公子争的是它。”
岑乐顺着徐掌柜的手指望去,扇面旁边有一枚不起眼的绿玉,铜钱一般大小,雕了一条鱼。它颜色浓艳,好像夏日碧草;质地不细腻,有杂质,非于阗玉。这种玉尽管不多,但也并不名贵,岑乐以前见过,是产自南边一个名为东吁的小国。
他愈加想不明白了,小小的玉佩比那幅扇面还不值钱,难道暗藏玄机?
世间鲜少有岑乐都不懂的物件,他以询问的目光看向秦思狂,却发现对方脸色一阵白一阵青。这更让岑乐郁闷,作为“当铺”朝奉,他竟然是在场除了徐掌柜以外的四人中,唯一看不懂这枚玉佩的。
沉默许久,秦思狂开口道:“程兄,此物你从何得来?”
“一位朋友所赠。”
“可否告知姓名?”
“日子久了,在下忘了。”
程持低头一笑,显然不愿透露。
秦思狂叹道:“程兄,算我求你。”
☆、第四十四回
岑、秦二人的出现并未了结事情。众人没想到,秦思狂开口央求了,程持竟然没有松口。韩青岚有了二哥撑腰,更不肯退让。难为徐掌柜,日正当午就说要去潘掌柜家喝喜酒,将几人请出了门,玉佩则还在他铺子里躺着。
岑乐已经猜到,玉佩和秦思狂有关——韩青岚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与他二哥脱不了干系。
尽管路上别有枝节,但到底是没忘正事。原本的打算是秦思狂、韩青岚留守扬州,让两位学士带尚清回苏州。出了三宝斋的门,秦思狂就改了主意。他让韩青岚、杜兰以及尚清一起回苏州,自己和苏海山二人留下。
秦思狂让尚清取了二十两银子给岑乐,一来在十二赌坊输掉的钱不能全算在他头上,二来托他照应韩青岚。
临行前,岑乐问秦思狂何时回苏州,得到的回答是不日便归。秦思狂关于韩青岚的特意叮嘱,让岑乐一路上多少有些忐忑。然而从扬州到苏州,并未有任何料想之外的情况发生。
掰着手指数数,他离开苏州已经整整一个月。俞毅见先生归来,缠着他要听听脂香阁是不是如传闻中所说特别富贵气派,很快又因为没有伴礼不高兴。
第二日,岑乐在铺子里坐了半天。俞毅说,前些日子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比平时多,似乎有重要的事情发生,这两天倒是恢复如常。岑乐劝慰他不用多虑,也许只是春日外出的人多而已。
午餐过后,岑乐去隔壁花月楼找林叠聊了会儿闲天,随后又去福祥当转悠了一圈。等回到布庄,俞毅告知他韩青岚来了,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俞毅的眼神难掩兴奋,岑乐原本还在奇怪,待他撩开门帘,霎时明白了。
“先生,”韩青岚道,“也是不巧,我刚来,伙计就说你去福祥当了。”
“三少找我何事?”
来就来罢,还带了一箱银子来,明眼人一看便知事情不简单呐。
韩青岚一揖到地,朗声道:“青岚求先生帮我个忙。”
岑乐叹道:“青岚,在下是卖布的,你如果要金石玉器、诗书字画,我还能帮得上忙。你若是要别的,恕我无能为力。”
韩青岚来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请他搭救张况景。
“青岚明白先生不愿掺和集贤楼与温家纷争,所以只求先生替我置办一件东西。”
说完,他俯身拜倒。
面对如此大礼,岑乐简直哭笑不得。他赶忙扶起少年,道:“你又何苦为难我?”
“先生过去有意避嫌,可是之前贡品织金一事,我知道是你出手相助。济南一路,与二哥同行,我以为你们已是心意相通,为何回来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心意相通”这个词实在是有些刺耳。岑乐明白韩青岚意在说他反复无常。但个中曲折,少年又了解多少呢?
岑乐瞥了一眼桌上的银子,估摸有二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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