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阑珊,天也渐渐热了起来。两名妇人坐在案前,手持晴带粉团扇,用帕子抹着香汗,边赏景边闲话,情态端庄而娇媚。还有两人已经在双陆棋盘两端坐下,玩了起来。
又见一名女子捧着个绣球,其余三人同她围成一个圈。她们衣衫扎在腰间,裙摆斜曳露出金莲,五彩毛团随之上下翻飞,足不离球,球不离足。
一幅仕女春游嬉戏图,竟这般活灵活现地展现在岑乐与韩青岚面前。
裙衫翩翩,粉面沾露,风里仿佛都带着香气,沁人心脾。岑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直叹几位姑娘蹴鞠技艺好。
忽闻嬉笑之声,案前饮茶的两名女子瞧他这样轻薄模样,团扇掩面,窃窃私语。
背后是湖光潋滟,眼前更是不会凋零的无尽春光,恍若置身画中。
岑乐欣喜,干脆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他手支着地,面朝湖光山色,背对仕女嬉戏,任春风拂面,好不惬意。
他悠然自得的模样,让韩青岚也把心放回肚里。两人并肩而坐,沐浴晴光下,昏昏欲睡。
过了许久,地上的影子变幻了方向,韩青岚伸了个懒腰,轻声道:“先生有何打算?”
“能描绘出此情此景的,必定是风雅之人。”
想来去年十月,他和秦思狂被困茱萸山,险峰绝境。当然在黑暗中缠绵,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见他笑意越来越浓,韩青岚不明所以。
“看来他们不想为难我们,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不错。就是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岑乐想了想道:“也是。”
风景再好,也不能忘了正事。
☆、第四十八回
岑乐身体未动,扭头回望那群依然游戏在花蝶之间的仕女。
下棋饮茶的夫人娴静含蓄,蹴鞠的妹妹们则是活泼伶俐,一动一静,左右呼应,情趣盎然。
略做观察后,岑乐淡淡一笑,腰部一发力动了身。
蹴鞠的仕女们本来笑语嫣然,快活嬉闹着。忽然一阵风吹过,绣球已不见踪影。
岑乐轻功绝顶,眨眼间就能制住韩青岚,抢个毛球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显然球是踢不成了,四人齐声哀呼。接着一着绿衫白裙的女子满脸娇嗔地喊道:“这位公子,你抢我们的绣球作甚?”
岑乐一手抓球,抬臂行礼:“姑娘,在下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想请你捎个话。”
女子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问道:“给谁捎话?”
岑乐颠了颠手中绣球,向上一抛,抬脚踢向马车。绣球穿过窗户上的布帘,发出轻轻一道声响,没有继续滚动,应该是落入了某人手中。
岑乐背着手,没有看那绿衫女子,而是朝着马车朗声道:“大师,别来无恙啊。”
绣球飞入了马车里,几名仕女更加不乐意了。饮茶闲谈的女子伏在另一人耳旁,说起了悄悄话。那两个下棋的人倒是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玩着。先前搬椅子、桌子的几名仆役依然守在步障前,没有走动。
韩青岚所骑的马名叫绿耳,本来正埋头吃草,忽然警觉起来抖动鼻孔。韩青岚轻轻拍了拍绿耳的脸,稍作安抚。他已经猜到岑乐口中的大师是谁。能与他们纠缠不休的和尚,也只有松元了。
岑乐环顾四周,道:“在下正想着一路上过于平顺,你就伴着这么大的排场现身来迎我了。”
韩青岚忍住笑意——一个和尚带着六名仆役、八名仕女外出踏春,乍看霁光无限好,细想起来却有些滑稽。
既然已经露了底,马车里的人也不再藏着掖着。
“那二位对贫僧的安排可还满意?一路奔波,舟车劳顿,是时候停下来歇歇脚。”
声音温柔,语调平缓,果真是松元和尚。
韩青岚说得不错,时候确实已经不早了,岑乐也就不再拐弯抹角。
他笑着道:“满意满意。大师办事向来妥帖周到。单看茱萸庙田产甚少,僧人众多,香火凋零。你为了寺中老小生计真是费心费力。”
“岑先生如何猜出贫僧在此?”
“大师啊,”岑乐叹道,“你当我是长坂坡的赵子龙,单枪匹马去救主啊?”
茱萸山上他已经被困过一回,岂会让人故技重施?
韩青岚道:“我倒是相信先生有此实力。但是你说了十日内要去到兖州,青岚唯恐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就请各府各堂的兄弟们送廿里,迎廿里。离开常州府之前已用飞鸽通传了镇江的兄弟,如今南山堂十三卫,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没想到岑乐闻言摇了摇头,道:“青岚你弄错了。”
“哦?”
岑乐目光移至湖面上,瞥了眼已经飘荡许久的游船,笑道:“他们早就来了。”
“原来如此。”
韩青岚在浅滩上找了两块扁平的小石子,左手一块,右手一块。他右手腕一抖,石子飞一般射出,旋转着在水面上跳跃了好几下。
他毕竟是少年心性,此时还有闲情逸致打水漂玩,摆明了一开始慌乱的模样就是装的。
韩青岚满意地笑了笑,把玩着左手的石子,道:“不过我想松元大师只是想找你我叙叙旧,别无他意。”
这话说得不错,松元摆出这阵仗,本来也只是为了拖住他们的脚步。
松元终于下了马车,依然还是那一幅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合掌行礼:“先生如果要去往兖州,应该过江北上,怎会来到丹阳?”
“前几日有位夫人来布庄买布,她貌美又通人意,我们一见如故。在下仅是多问了几句,她透露有位故人——也就是松元大师你在丹阳县城外等候,我岂能令大师失望呢?”
松元脸色微变,似乎是在斟酌岑乐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岑乐接着道:“依在下之见,大师是一个心中有规矩的人。当日玉公子劝你改换门庭,你也不为所动。他也是个讲理的人,你几次三番设下埋伏,他都没有追究。集贤楼九镜堂就在茱萸山下,竟从来没动过寺中僧人一根汗毛。但是你如此这般不停试探他的底线,就不怕一招不慎翻了船?”
这番话已经饱含威胁,松元没有应声。
苏州城里尽可打听,岑乐先生是老实本人的生意人,绝对是老少无欺。
韩青岚道:“先生有所不知,徐州地处山东、南直隶之交,九镜堂行事素来最为谨慎。北有温时崖,南有颜芷晴,上头还有朝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举妄动。大师一定也是明白其中道理。”
岑乐道:“怎样才算万不得已?”
韩青岚低头笑了笑,道:“大概是生死关头吧。”
说话间,他双眼紧盯着松元。
岑乐颔首道:“我奉劝大师考虑清楚,韩九爷忌惮温时崖,但对付别人胜算可大。若集贤楼真的痛下杀手,做皮肉生意和黑市买卖的颜芷晴,真的能保得住你全寺上下二十七口人吗?”
韩青岚扔在桌上的那本卷册,形制与刚才那本并无不同,封面上书——扬州凤鸣院颜芷晴。
在江南,敢与集贤楼针锋相对的,当属颜芷晴。
岑乐不禁乐了,看来他和韩青岚是心有灵犀。
秦思狂是集贤楼的人,他的卷册内容不多却很细致。颜芷晴的卷册则潦草得多,甚至还有不少江湖传言。
颜芷晴是乙酉年生人,未有成婚。据说是年少时遇到了一个心仪的男子,两人情投意合,可惜对方已有妻室。颜芷晴爱慕那男子,立誓非君不嫁。
韩青岚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颜芷晴若生于乙酉年,算到今日三十有五,她花容月貌,有财有势,钟意她的人没个一百也有八十。结合凤鸣院和集贤楼的关系来看,那位有妻室的男子,难不成指的是……
岑乐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勉为其难地笑笑,继续往下看。
还有传闻,颜芷晴曾属意一名武功高强的侠士,无奈对方并不钟情于女子,终身未娶,可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岑乐暂且阖上书,喝口茶定定神,一旁的韩青岚也十分尴尬。
书册上有一部分是秦氏的笔迹,韩青岚想象不出娘亲是何种趣味记下这样的文字。
岑乐道:“这书上的内容,可否更改?”
“天机堂的执笔绝不会擅自改动卷册。除了他们,只有四个人能进得去库房。”
“哪四个人?”
这话问来已是越矩,不过韩青岚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父亲、二叔、金伯,还有我二哥。可他们没有先生的本事,就算改动过也不可能毫无痕迹。”
岑乐笑了笑,权当这话是在赞美自己了。
接下来的内容终于不再是传闻。
凤鸣院本是扬州一家普普通通的青楼,老板姓颜,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日子久了与官家处得不错,同一些江湖人士也关系密切。颜老板家有独子,娶妻后生了两个女儿,小女儿就是颜芷晴。十几年前颜芷晴把买卖逐渐做大,还开始经营皮肉生意以外的一些交易,她在江湖上也越来越说得上话了。
颜芷晴幼时父母早亡,起初姐姐一手打理凤鸣院。她十六岁时姐姐、姐夫先后染病过世,留下一个四岁的男孩。她悉心照顾这个外甥,不料后来癞头山的匪徒觊觎她的才貌,意图强抢她为妻。她遭人暗算,尽管自己无恙,但那孩子不幸落水身亡,年仅六岁。
翻到卷册末尾,一样是空白。
岑乐喃喃道:“原来颜芷晴也曾经有一个外甥。”
如果那个孩子活到今日,也该有二十三岁,到娶妻生子的时候了。
韩青岚瞬间变了脸色,“嗖”地站了起来。
“颜芷晴要在扬州万花园宴请父亲!”
“哪天?”
“四月初二。”
☆、第四十九回
玲珑茶馆内一番攀谈后,韩青岚结了茶钱,回集贤楼匆匆交代了小楼几句话,从马厩牵了两匹马便与岑乐上了路。如果想要在四月初二之前赶到扬州,必须赶在天黑前出城。只要骑马到了镇江,坐船过长江,进入里运河,扬州就近在眼前。
松元的出现,既在料想之中,也在预测之外。
松元依然在笑,只是眼神闪烁,显然心里已经开始动摇。
“先生这番话是想让贫僧行个方便,放你二人离去?”
“阿弥陀佛,”岑乐双手合十,低头道,“大师您说笑了。”
和煦的春风吹皱湖水,原本荡舟水面的游船已在眼前。
韩青岚抛了两下左手攥着的石子,含笑朝那头戴斗笠,立在船头的艄公点了下头。
蜂鸣鸟叫、树叶婆娑的声响之外,还有一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
马蹄声。
集贤楼的人马已经到了!
此时松元终是醒悟,拖延时间的并不是他和他的仕女们,而是眼前这两个人。
赏景的仕女放下了团扇,下棋的仕女也放撒了棋子。原本动静相宜的画卷,顿时变得静穆僵硬,气氛凝重了起来,春意荡然无存。
岑乐幽幽道:“大师,小满之前,还得请诸位在县城多留些时日了。”
颜芷晴若真在扬州万花楼设伏韩九爷,并埋下重兵。她不想让岑乐入扬州搅局,岑乐又如何能放松元离去,不是徒增变数吗?
韩青岚左手一使劲,石子在水面上连跳了五下。
“大师放心,集贤楼一定好生招待诸位。晚生亦望大师能顾及师门情谊,莫要多生事端。不然就要比比,凤鸣院和九镜堂,哪个先上得了茱萸山了。万一让我们集贤楼抢了先,那大师您岂不是归家无门啊!”
镇江西津渡口,依山临江。背后山峦连绵,眼前江水辽阔。三月三十清晨,岑乐和韩青岚二人,如筹划中一样,在渡口登上了漕船。云烟翳日,山脚滩渚笼罩在雾气里,峰峦晦明。
岑乐站在船头,在浮动的雾气中,五丈开外的景象朦胧不清,他却像入迷一般看了许久。
韩青岚悄然走到他身旁,递上一颗枇杷。
岑乐有些诧异,他接过果子,剥下皮咬了一口,甚是甘甜。
“先生何时与那紫衫女子说过松元之事,我竟未觉察?”
岑乐吐出果核,咧嘴一笑:“我骗他的。”
他不过是在风中嗅到了花草香味以外,一丝丝檀香的味道,于是起了一分怀疑。绣球穿窗而入的瞬间,他眼尖恰好瞥到了黄色的袈裟。
“那如果马车里不是松元和尚,先生又当如何?”
岑乐将果核丢入江水之中,没有回话。
花开得再美,总归要凋谢。图卷再名贵,保存不善,也会溃烂。世间少有历久常新之物,更何况生死关头,总不至于下不去手。
秦思狂曾说过,江南能敌得过岑乐的不超过五人。若韩青岚猜得没错,自己应该认得其中三个,松元和尚当然不在五人之列。他自知敌不过岑乐,本不想露面,所以藏在马车里。但事实上不管来的是谁,结果都是相同的,岑乐和他万万不会放对方离去。
韩青岚又递上一颗枇杷,岑乐忍不住道:“你哪来的果子?漕船上还备有此物?”
韩青岚笑笑,岑乐忽然心领神会,他转头望向船舱门口。一人倚着门框,嘴里嚼着东西,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三月底,天已经不凉。船舱内,床板上依然铺着厚厚的褥子。
岑乐拨开眼前人后颈上的头发,一口咬了上去。
“你!你……干什么?”
见人想挣扎,岑乐的双臂从背后紧紧箍住他,不让他挪动分毫。确切地说,每一寸每一分的动作都得由他来控制。
恍如两人同游一片桃花林,曲径幽深,芳草鲜美。前一步,后一步,进一步,退一步,他要往东就往东,他要往西就往西。因为他所至,一定是极乐之处。
岑乐控制了局面,却没克制住自己。来回仙境的路途不知有多远。对于坐在船头的韩青岚,应是过了许久。一篓子枇杷都进了他的肚子,果核早已随着水飘向远方。对于躺在床铺上的秦思狂来说,道路阻且长,亦是疲惫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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