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暧昧,不是要将人送进温柔乡,就是要送回老家。
韩九爷一怔,旋即道:“颜老板的意思,韩某听不明白。”
颜芷晴叹道:“九爷,您自园子里一路走来,不会觉得自己还能走得出去吧?”
岑乐夹了个狮子头到碗里,慢斯条理吃着。
妘姬武功低微,颜芷晴和翎儿的功夫他也都领教过,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更遑论还有韩九爷和秦思狂。她们三人哪里来的自信,如此大言不惭?
韩九爷缓缓道:“颜老板,俗话说死也要死得明白。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颜芷晴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卑鄙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岑乐拿筷子的手一顿,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列字。
——年少时遇到了一个心仪的男子,两人情投意合,可惜对方已有妻室。颜芷晴爱慕那男子,立誓非君不嫁……
韩九爷显然被这番控诉打得发懵,一时没回过神来。反倒是身旁的秦思狂拍案而起:“你放什么狗屁!”
玉公子做人委婉得很,从未如此干脆直接地骂人,可见这下是真的急了。
颜芷晴冷笑一声:“伪君子的狗,也没什么廉耻之心。”
扬州狮子头本来肥瘦掺半,入口即化,岑乐却味同嚼蜡。鉴人鉴物本是他所长,此刻他好像看不明白了。
“你!”
秦思狂怒目而视,胸口急剧起伏,拳头握得咔咔直响。
颜芷晴支着头,浅浅笑着。一旁的妘姬撇过头去,看不清神情。翎儿本就站着,她俯视众人,满眼不屑。
韩九爷长长吁了口气,道:“你我相识虽久,可碰面的次数不过寥寥。你先在我和温时崖之间拨弄是非,后抓我外孙。在下究竟做了何事,让你认定我是无耻之徒,非要除之后快?”
☆、第五十三回
“岑先生。”
岑乐脑中正思绪万千,突然又被点了名。
颜芷晴道:“这是凤鸣院和集贤楼的事,你若此时离去,不会有任何人阻拦。我奉劝你慎重思量。”
岑乐终于放下碗筷。他叹了口气,道:“姐姐,小弟有一事不明。你若是想在江南取而代之,就算杀了九爷和玉公子,集贤楼还有一位郭爷,两位小姐。今日万花楼这一役,有何意义啊?”
听罢,颜芷晴笑了。
“谁说我想取而代之?”她眨了眨眼睛,一双桃花眼妩媚毕现,“我只要他的性命。”
岑乐呼吸一窒,仿佛看到了当日开明桥上,以性命相博的狠辣女子。
颜芷晴咯咯笑了起来:“韩九,你今天走不出万花楼,集贤楼总有一天是我的。”
她眼神中尽是癫狂,本来火冒三丈的秦思狂都看呆了。
韩九爷长叹一声:“你要我的性命。”
“是。”
“如今我外孙在你手里。”
“是。”
“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开口告诉我他的下落。”
“信。但是你可以博一把,是你的人马先到,还是我的杀令先到。”
“那你信不信,今日你的姑娘们没有一个人走得出万花楼,也没有一只鸽子,甚至一只虫子能离开扬州城。”
“就凭园外你集贤楼十三卫?”
“凭我的剑。”
秦思狂双手奉上“千雪”,韩九爷没接,只是淡淡道:“十三卫只是确保没有漏网之鱼罢了。”
秦思狂道:“万花楼近二十亩,此刻外面十丈立一人,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九爷做事周道,令人佩服,”颜芷晴转而问道,“翎儿,三位进园有多久了?”
“回姐姐的话,近一个时辰了。”
“你向几位敬过酒了没?”
“是翎儿疏忽。”
可是酒壶里已经没酒了,拿什么敬?
翎儿清清嗓子,朝南面喊道:“凝姬姐姐,楼上没酒了!”
南楼忽然亮了灯,与北楼布置相同,也摆了一面屏风。一名女子侧身坐在屏风前,姿态温良娴静。
尽管隔了好几丈远,岑乐还是认出了她就是当日来春泰布庄“买布”的美貌妇人。
两楼离得不远,仔细瞧,她臂弯里竟然还着抱一孩童。
秦思狂左手持剑,右手紧抓阑干。手背上青筋暴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那个集贤楼找了大半个月的小娃娃张况景,此刻闭眼靠在女子怀中,睡得香甜。
岑乐他猜得没错,孩子果然早就不在苏州了。凤鸣院多半是由水路将人送来扬州,此后一直藏在凤鸣院。
两楼之间不过数丈,要擒住凝姬也非难事。岑乐把刚放下的筷子又拿了起来。
他忽然一怔,外面吹拉弹唱的,小孩怎么能睡得着?除了他,韩九爷和秦思狂显然也有此一问。
桌上有道酿炙白鱼,岑乐直勾勾盯着盘子里鱼眼珠。其实他喜欢吃鱼,尤其是鱼眼珠,可是通常宴席上不怎么好意思下筷子。眼下他好像不计较那么多了,拿起筷子轻叩了盘子。
筷子碰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铮。
其余五人,十只眼睛齐齐盯着盘中的鱼,然而什么动静都没有。
以岑乐的内力和巧劲,怎么可能什么动静都没有?
如梦散。
秦思狂转回头去望向南楼,抓着阑干手攥得更紧,几乎要把木头掰断了。
翎儿讪讪道:“玉公子千万别想着跃过去,就算摔不死,落个残疾也让九爷费心不是。”
脂香阁的如梦散会令人不知不觉中陷入昏睡,若是高手则会发作得慢些,真气无法凝聚。
“思狂,稍安勿躁。”
韩九爷语调温柔,稳稳坐在凳子上,眉头都没皱一下。
难怪颜芷晴要把宴席摆在花开满园的万花楼,还贴心地准备了歌舞助兴,原来早已在园中布下如梦散。时间越久,吸入得越多。岑乐本以为温家有意打击集贤楼,凤鸣院隔岸观火,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实则相反。脂香阁竟然拿了千金难买的如梦散给颜芷晴,助她一臂之力。如梦散无药可解,那在座之人岂不都没有半点功力?
颜芷晴瞄了秦思狂手中宝剑一眼,道:“九爷,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可以跟玉公子交代后事。凝姬在那儿看着,倘若你要做些多余的事情,就别怪我凤鸣院的人心狠手辣了。”
“那位夫人抱吾孙坐了多时,想必也饿了。桌上酒菜还多,不如请她来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吧。”
“不必了,相信九爷不会让我们久等。”
此时连岑乐心里生出一丝惊慌,韩九爷却捻着颌下胡须依旧在笑,老神在在。
他发出了一声轻叹:“颜老板啊,孩子既然已经在这儿了,我还会放你们安然离去吗?”
韩九爷倏然抬手挥袖,一道劲风瞬间熄灭了烛台里的火焰。
突然陷入黑暗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事物,岑乐只能听见衣袂翻飞之声,一记闷哼后又是重物倒地之声。
等他的双眼适应了明暗,借着新月微弱的光芒,看到韩九爷一手扼住妘姬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筷子,筷子那头严丝合缝地抵着颜芷晴的咽喉。翎儿伏在韩九爷脚下,动弹不得。
岑乐失声道:“九爷你……”
中了如梦散竟然还有如此功力,今日真叫他大开眼界。
韩九爷轻声道:“先生莫惊,在下所修炼的内功,呼吸吐纳比一般人来得慢。再说,就算内功虽然受制,招式仍在啊。”
韩九爷持筷之手又往前送了一分,逼得颜芷晴昂起了头。
“颜老板,我也没想到,自己在你眼中竟一文不值。眼下虽然只剩三五次功力,但对付你们三个花拳绣腿绰绰有余。楼下舞姬、乐师再多,于我而言不过是蝼蚁。”
颜芷晴的功夫岑乐领教过,绝对不能说“花拳绣腿”。韩九爷的话显然意图在攻心。
白日里,他高大魁梧,温柔和气;黑暗之中,他貌甚伟岸,有如地府钟馗。
颜芷晴咽喉抵着筷子不能说话,一双凤眼在黑暗里目光灼灼,满是恨意。
如今北楼一片黑暗,对面看不清状况,也听不见声响,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妘姬姑娘,在下有劳你去南楼跑一趟,把我孙儿抱来。倘若你要做些多余的事情,就别怪韩某心狠手辣了。快去吧,相信姑娘你不会让我们久等。”
这番话是方才颜芷晴所说,此刻韩九爷算是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岑乐低头笑了,他可算是明白秦思狂平日说话腔调是哪里学的。他两人一模一样,绝对是言传身教,耳濡目染。
这般境地之下,颜芷晴又该如何应付?
岑乐发现她笑了一下。
犹记与佳人初见,也是沐浴在扬州城的月光下,同样的冷笑,同样的生死关头。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暗叫不好,颜芷晴脖子猛然往前一送。
韩九爷的手未动分毫,眼看她就要血溅当场。
岑乐的惊呼还未出口,忽然间寒光一闪,皎洁炫目,如同冬日的皑皑大雪,顷刻间覆盖了尘世间的一切。
啪啪两声,筷子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接着一只手游走在岑乐周身,刹那间点住他三处大穴。
此番变故不但震慑了岑乐,连韩九爷都始料未及。一愣神的工夫,千雪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楼上只有六个人。
持剑之人是秦思狂……剑指韩九爷的人竟然是秦思狂!
颜芷晴捂着脖子伏在桌上,想要纵声大笑,却由于咽喉受伤,发出的笑声仿佛鬼的呜咽,十分骇人。
岑乐这回真的呆住了。
他一来不明中了如梦散的秦思狂为何功力全无受损,二来不敢相信,秦思狂竟然是凤鸣院的人。
“姐姐!”
妘姬从韩九爷掌下脱身,连忙扶住了她。翎儿的穴道也解了,扶着桌腿缓缓站了起来。
秦思狂十分平静地对妘姬道:“有暗道吗?”
妘姬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她支支吾吾道:“有……”
“通到哪儿?”
“万花楼西首二十丈。”
“好。你们赶紧走。”
秦思狂扔了一个东西给翎儿,道:“你拿着它,去南门引开十三卫,稍后我自会来接应。”
翎儿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拿着东西,呆在原地没有动作。
秦思狂见状轻喝一声:“还不快去!”
转眼间,楼上只剩三人。一个时辰以前,他们携手同来,如今却站在不同的阵营。
岑乐活了近二十七年,向来是岳镇渊渟,今日某人倒真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秦思狂的剑抵着韩九爷咽喉已经一刻有余,他的手依然稳如泰山。
楼下吹奏之乐早已停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韩九爷终于开了口:“好身手。”
“是您教得好。”
算算时候差不多了,秦思狂撤了剑,来到阑干前,一个翻身跃了出去。
韩九爷并没有追,也许是以他剩余的功力根本追不上。他背对着岑乐在凳子上坐下,良久才悠悠叹了口气。想给自己倒杯酒,执起壶才想起里面早已空了。
岑乐能说话,但他没有说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间章
三月廿日,今儿天气很好,可蒋年心里觉得怎么都不对劲。
少爷一早出了门,还特意交代自己别跟着,结果回来后就十分反常。按理说程家大少爷出了名的勤于业,怎么今日还没到午时就回了家?
蒋年看着他在衣橱里翻了半天,忍不住道:“少爷,您找什么?”
程持头还埋在衣橱里,声音听来闷闷的。
“今年过年新做的那件袍子哪儿去了?”
“少爷您别找了,让小的来。”
等程持让开,蒋年点脚打开衣橱上方的小门,捧出一件月白色的袍子。
“是不是这件?”
“对。”
程持换上新衣裳,揽镜自照,神色还挺美。
蒋年在一旁注视他,恰似丈二和尚。自从前几日老爷搬空了书房,少爷一直郁郁寡欢。尤其是有块玉佩他平日极其珍爱,三宝斋的徐掌柜说已经有人看中了,还谈好了价钱。所以昨日天一亮程持就赶了过去,今早又去了一次,可惜连着两日都没拿到玉佩。他为何还是眉飞色舞的,难道遇上了更好的事?
当程持拿起香囊的时候,蒋年恍然大悟。
“少爷,您下午要去谈买卖,还是约了哪家的小姐?”
程持抬手弹了下他的脑门。
“要你多嘴!”
“哎呀!”
蒋年捂着额头直喊疼,却见少爷耳根微微泛红,看来是被自己说中了。于是他转而捂嘴笑了。
程持系上香囊,从换下来的衣裳里取出一片雀羽,一朵黄色小花。
蒋年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琢磨着莫非是哪家小姐给少爷的定情信物?
午后,程持带着蒋年去到铺子里,一下午都在处理事务。大概是他今日过于神采奕奕,走路都带着香味,前来拜访的江、黄两位掌柜都夸他英俊倜傥。
眼看夕霞出现在天边,程持嘱咐蒋年自己回府,他先走一步。若老爷夫人问起来,就说他找乐子去了。
蒋年嘴上应了,暗里感叹不知老爷少爷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
望着程持摇着折扇,大步离去的背影,蒋年窃笑——就算少爷没说去哪儿,他心里也有数。
毕竟,诗里都写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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