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
秦思狂同样也是两多个月没见过他,这声呼唤都有些沙哑。他对着门外三人拱手道:“李叔叔,薛兄,孔兄。”
韩九爷瞅了眼桌上的墨兰图,笑道:“姑娘,你这画好像是出自南宋郑忆翁的手笔。”
翎儿眼珠一转,道:“正是。”
“那……”韩九爷笑着问岑乐,“先生是行家,你怎么看?”
“墨兰花瓣圆厚又不失秀逸,确实有忆翁先生的风范。”
“听先生的意思,此画不真?”
“宋代的画师甚少署名。此画仿得虽好,但落款‘所南翁’三字漏了怯啊。”
韩九爷又问徐掌柜:“老朋友,你看呢?”
徐掌柜对岑乐竖起大拇指,叹道:“公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识,老朽佩服。”
“可惜啊……”韩九爷边叹息,边动手将画纸收回箱子里,“来的时候价值连城,回去的时候一文不值。哎,真是回不去了呀。”
“等等!”秦思狂突然道,“九爷,画虽然不是真的,但笔墨清净畅快,不失为一幅好画。思狂的书房单调,不如买下来给我,增添一分趣味。”
韩九爷笑道:“好好,你喜欢就行,”他把画箱递还于翎儿,“那就请姑娘回去问问你家主人,说我韩九出一钱银子,她卖是不卖。”
翎儿柳叶眉儿一挑,圆圆的杏眼透着难以置信的目光。
“九爷当真?”
韩九爷点头:“孩儿开了口,我自然得允。去吧,别等我改变主意。卖还是不卖,明日万花楼给我个答复。”
翎儿道:“那就请九爷明儿早些来万花楼,姐姐还特意备了歌舞给您助兴呢。”
“行。听闻凤鸣院前几日走了水?”
“谢九爷惦记,只是厨房失火,没有殃及别处。您若是要来,倒屣而迎。”
“好。”
“那奴婢这就退下了。”
她一出门,徐掌柜赔笑道:“九爷,这水丞您可喜欢?”
“掌柜的,我们认识也有些年头了,做生意还是得实实在在,莫要坑人不是?否则,以后你该如何在扬州立足呀?”
“九爷教训得是……”
韩九爷颔首:“好!东西我看着喜欢,你给个实价。”
“九爷既然开口了,六两银子您拿走。”
韩九爷含笑望了秦思狂一眼,秦思狂利落地掏出了钱袋。
“徐掌柜,这里是六两一钱,您数数。以后有什么宝贝还请多替我们留意。您是生意人,看物,看人,看形势,都得睁大眼睛,千万别出错。”
徐掌柜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地应承:“一定一定。”
他话音刚落,众人忽然听到咕噜噜的声响。
岑乐揉揉肚子,老脸一红。
秦思狂低头笑笑,道:“是秦某的错,忘了先生还没吃早点。”
韩九爷道:“思狂,就近找个酒楼,我做东。”
“是。纨江楼可好?它家的葵花斩肉最出名。”
“你说好就好。”
纨江楼离三宝斋不远,就隔两条街。一路上,岑乐肚子时不时叫两声,让走在他身旁的秦思狂笑个不停。
岑乐忍不住道:“玉公子,适可而止啊。”
“是秦某的错,”秦思狂干咳两声,好不容易把笑声压下去,“南宋郑思肖字忆翁,宋亡以后,他别号所南,以表自己不忘宋室之心。所以他的画上才会落款‘所南翁’。”
岑乐还在揉肚子,不咸不淡地应声道:“是吗?”
“宋代画师署名少,不是不署。那画分明是真的,你非说是假的。先生堂堂‘当铺’朝奉,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
岑乐苦笑:“在下区区朝奉,公子就别用‘堂堂’二字了吧。”
他俩身后一玄衣青年忽然道:“区区一个朝奉,小小一名杂役——江南有十分颜色,你二人能占五分呐。”
“薛兄你真调皮。”
其余人闻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四月初二,风和日丽。
日光都晒在脸上了,岑乐才睁开双眸。
昨日晌午,他与韩九爷、秦思狂,以及李熙、孔纪瑛、薛远在扬州纨江楼大快朵颐。局间他饮了不少酒,回到竹西堂后小憩了半个时辰。待他睡醒之后,秦思狂居然又来找他喝酒。
晚上这顿酒与白日里不同,只有两人对饮。本来是在院里,抬头可见天上一弯月牙,迷蒙的月色有如一层薄雾。喝着喝着就进了房,屋里彻底没了光。
韩青岚曾说秦思狂精于近身相搏。二人相识近一年,除了前日漕船之上,岑乐倒是没见过他动真格。夜色最浓之时,岑乐在兴头上,他又是爱玩之人,于是除了身上某些个部位,嘴上也不老实起来,摆明了想再探探秦思狂的虚实。
做人、行事,有时候尺寸实在是不好把握。
“可惜了岑先生这张美玉一般的英俊面庞。”
薛远与秦思狂年纪相仿,在十八学士里岁数最小,心性最耿直,说话也最直接。当未满十八岁的韩青岚还在犹豫是再拿瓶伤药送给岑乐,还是装作没看见时,薛远则是好不留情面当众点破。
岑乐为人大度,丝毫没有介怀。他咧嘴笑笑,结果不小心扯到伤处。
“哎哟!”
午后,众人沏了壶龙井,正围坐在院里树下石桌前谈天说地。
韩九爷的佩剑,长近三尺,名为“千雪”,被他随手置于石案上。
秦思狂正笑着与众人说起去年在绍兴的趣事。韩青岚则盯着“千雪”,似有所想。
李熙见韩青岚看着宝剑发呆,忍不住笑道:“九爷啊,青岚长大了,看上你的剑咯!”
李熙,长洲人,在集贤楼十八学士中位列第四,比在场其他人都要年长。他说句玩笑话,别人既不能当真,也不能不当真。
“你倒是提醒我了,”韩九爷拉住韩青岚的手,道,“青岚,下月廿九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韩青岚忽然笑了。他低着头,虽然脸上全无笑意,但真实地笑出了声。
笑了好一会儿,其余人都疑惑不解时,他微微抬头,挑眉瞪着秦思狂,双目炯炯有神。
在场都不是外人,很快意识到少年人生气了。秦思狂的奇闻趣事显然也说不下去了。
岑乐默默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明后的龙井就是不如明前茶来得清甜。
他明白个中缘由,因为玉公子曾同他提过此事。
当日秦、韩二人去嘉兴找胡超之前,秦思狂说自己打赌赢了九爷,要来了“千雪”,预备在韩青岚生辰之时送给他,为此甚至还受了轻伤。他讲得头头是道,令韩青岚十分动容。可惜啊,一切不过是哥哥哄骗弟弟的花招罢了。
弟弟切齿拊心,哥哥眼神闪躲,父亲自然不明所以。
眼瞅着申时已到,韩九爷拿起佩剑,朗声道:“走吧。”
☆、第五十二回
万花楼虽然名字里有楼,实际上是一个园子。园内四季皆有奇景,风雅瑰丽。故江南名仕多爱在此间传杯弄盏,谈天说地。
远处有一队人策马而来,细数共有一十八人。他们在万花楼门前五丈外停下,前面五人翻身下马。
最前头的人正是应凤鸣院颜芷晴之邀,前来赴约的韩九爷。他身后是义子秦思狂,幺子韩青岚,十八学士位列十四的孔纪瑛,竹西堂十三卫。还有一位,就是看来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岑乐先生了。
门前立着两名女子,长裙宽衣,体貌丰润。见到韩九爷,二人一同福身行礼:“恭迎九爷。我家主人已在北边楹楼等候。请。”
“青岚,你和纪瑛同十三卫在此等候,我与思狂以及岑先生进去就好。”
岑、秦二人皆未佩戴兵器,韩九爷解下腰间“千雪”,递给了秦思狂。
韩青岚望了秦思狂一眼,没有多言,简简单单回了一个字:“是。”
万花楼大门朝南,入园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一片竹林。枝枝挺拔,竹梢繁茂,地上立文石依托,高矮错落有致,可见主人的精心巧思。竹下有一石案,两名女子坐在案前,还有一侍女亦步亦趋陪侍在侧。棋局已开,两人专心致志地思索如何行棋,三人经过都没引起她们的注意。
复前行,绕过白鹭轩,穿过一道院门,步入曲廊,东边可见小阁数间。曲廊两旁栽种海棠、梨树、桃树,早就谢了花。山樱更是结了一树红艳艳、水灵灵的果子。月季、棣棠花开正艳,香味扑鼻。
行到此处,花草香之外还混杂了胭脂香粉的味道。少女嬉戏笑闹的声响也渐渐明朗起来。
再过一道门,右侧是一弯绿水,被嶙峋的太湖石环抱,水面有一六角小亭。亭中有两名头绾高髻,衣着素雅的仕女,手持纨扇,探头好奇地望着三人。
左侧一排绿柳,树影下彩绳悬木立架,一身轻裙薄的少女立在秋千上,荡得几乎与柳树一般高。秋千下站了三名少女,笑语喧哗。
忽闻小狗呜咽之声,原来是三名女子持团扇,在逗弄一只小狗。那狗仰躺在草地上,惬意得很。
一路走来,林木、奇石与美丽的女子穿插掩映,铺陈出宛若天上瑶池的景象。
行至尽头,在园子最北边有两座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一南一北两座长楼横跨两山,相距七八丈。山下有几条山径可通楼上。三两女子站在山石下,正用毛笔蘸清水,在石头上写字,言笑晏晏。
抬头仰望,后面北楼上有一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正朝下张望。看见来人,她回头喊道:“姐姐姐姐,九爷来了!”
秦思狂笑道:“这般娇俏可爱,真叫人欢喜。”
韩九爷一怔,忍不住道:“是吗?”
“这还能有假?我对翎儿姑娘甚是喜爱,一直惦记着若是颜老板答应,九爷也不反对,就将她配给青岚做媳妇呢。”
岑乐笑道:“三少要是知道此事,一定喜出望外,感激涕零。”
沿着山径拾阶而上,甫一上二楼,岑乐一眼就注意到一座屏风,因为它是重屏。
屏风所画场景是一间书斋,一老者卧在榻上。他背后还有一块屏风,上面绘了两棵树,一棵遍开白色的花,另一棵树则要矮上一头,满枝红粉。这座屏风可说是画里有画,甚是有趣。
屏风前是两张熟悉的面孔,颜芷晴和妘姬正在桌前说话。屏风后露出一角,应是摆了小憩用的一张小榻。颜芷晴同记忆中一样,朱唇粉面,娇艳如花。
妘姬竟然也在。岑乐特意观察秦思狂的脸色,却未觉察出任何心绪。
桌子摆得离阑干很近,一探头就能望见园中景色。
翎儿将三人引入席,颜芷晴起身,韩九爷笑道:“颜老板,上回一别,转眼已有三年了。”
颜芷晴盈盈一笑:“久未相见,九爷您愈加英姿焕发。”
岑乐拱手道:“姐姐,岑某先前多有得罪,还望你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他和秦思狂二人上次与颜芷晴相见的景象,说不欢而散都是客气的。
颜芷晴道:“先生今日同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来者是客,请坐。”
一番寒暄后,众人落了座。桌上已摆满了茶水、点心。
妘姬坐在颜芷晴右手一侧,翎儿立于二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十分乖巧。三人或端庄,或妩媚,或俏丽,美得迥然不同。
对面三名男子,两个端方稳重,另一个则是情态恣意,好像在自家做东一般。
乐声乍起,只听妘姬道:“时辰还早,姐姐特意命我凤鸣院的舞姬献艺,给三位助兴。”
岑乐探首,楼下一女弹琵琶,七名舞姬伴乐起舞。另有一人击鼓伴奏。他看得高兴,忍不住用手打着节拍。跳罢两曲,随着舞姬的散去,另有五女搬来凳子坐在楼下。两箫三笛,合奏吹乐,声音悠长悦耳。
一派祥和欢悦的气氛中,秦思狂忽然道:“颜老板,昨日托翎儿姑娘给您带话,关于那幅画……”
颜芷晴黛眉轻挑:“玉公子真想要?”
秦思狂郑重说道:“要。”
又不是赝品,他当然要了。
岑乐正在腹诽,冷不丁被颜芷晴点了名。
“岑先生,您怎么看?”
“这……”岑乐顿了顿,道,“此画在下不能收。”
他的答复模棱两可,含糊不清。
颜芷晴好像没有起意,又问韩九:“九爷,一钱银子买幅赝品,值得?”
韩九爷淡淡道:“就一钱而已,何谈值不值得。”
颜芷晴垂首一笑:“好,”她转头吩咐翎儿,“把画拿来。”
“是。”
翎儿取来画箱,颜芷晴道:“这无根兰花,你们就拿去吧。”
秦思狂打开箱子,确认了画卷就是昨日见到的那一幅,于是开始掏银子。可是他腰间、袖口、怀中寻了个遍一无所获,竟是忘了带钱袋。
韩九爷轻叹一声,摸出一钱银子,起身亲自递给颜芷晴。没想到颜芷晴噙着抹浅笑,竟没有接。
局面霎时变得尴尬起来。
最后还是妘姬起身拿了银子,福身谢过九爷。
天渐渐黑了,楼下清吹仍在继续。翎儿点燃屏风前的八角烛台,妘姬唤来侍婢撤下茶点,酒菜很快上了桌。
酒过三巡,桌上几个酒壶都见了底。颜芷晴让翎儿再去温两壶酒来,韩九爷摆摆手,拦住了她。
“颜老板,韩某年纪不小了。酒不能多饮,不然伤身。万一喝醉了,回去路上多是不便。”
颜芷晴以手托腮,蛾眉轻蹙,幽幽道:“哦?可是,我并没有让九爷回去的打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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