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果真停了下来。
背后被他甩开的三人同时挺剑向他冲去,突然又听见一个字:“停。”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少女从轿中探出了身子。
她肤色微黑,两颊泛着兴奋的红晕,眼里那种狂热的光芒还没有停歇,牙齿都还在格格作响。但她坚决地走向黑衣人,伸手扯下了他蒙面的黑布。
任剑还一动不动。目标就在眼前,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杀了这名少女,但他不能动。他或许可以立刻劫持这名少女,跟佐良交换,他甚至还想到如果是简凤箨,八成会冒这个险,但在佐良身后的女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他终究没有动。
他只是说:“放了他。”
女子叹道:“你自身都难保,何况是他。”
她看上去要比金阁年长些,身形娇小,面容清秀。说话声不紧不慢,显然对眼前的局势有着充分的掌控。
任剑还道:“放了他。”
佐良终于挤出几个字:“不要管……”话没说完,就被捏住了喉头。女子有些好笑地看着任剑还:“凭什么?”
任剑还道:“我可以留下。你们放他走。”
女子道:“我为什么要用一个要死的人交换另一个要死的人?”
任剑还语气平平:“如果你今天杀了他,你们全部人,都必须给他陪葬。”
女子笑道:“我真的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少女突然道:“如果放了他,你就留下吗?”
任剑还立刻道:“可以。”
少女道:“我的留下,指的是你要跟我回家去。我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剑。”
佐良眼珠子都几乎瞪出来:“剑还——”
任剑还道:“一言为定。”
佐良吼道:“我没同意!”
女子道:“没关系,一会我把他点了穴道丢在林中,过一个时辰他自然可以转醒。”
少女拍手道:“那就说定了。你杀了我一个轿夫,我本该让你抬轿回去。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像会抬轿的样子,还受了伤,重活就免了。姐姐,我们快走吧。大师还在等我们呢。”
简凤箨扯下蒙面的黑布,洗了把脸。山中的溪流解冻没多久,奔腾而下的溪水中还挟带着散碎的冰块,寒冷刺骨。他洗净了左臂上的伤口,慢腾腾地用布条缠紧,然后背靠着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灰石坐了下来。
无论计划成与不成,他们都约定事后在此会合。简凤箨的任务,是尽量给其余两人减少阻力。如果对手孱弱,就速战速决,赶去支援,如果对手强悍,就尽量拖延,伺机脱身。结果不出所料,对手处于孱弱和强悍之间的层次,加之人数众多,简凤箨虽然解决了,也并非全身而退,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等他赶到前方,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地上只余几点血迹显示着战场应在此处。简凤箨无法判断结果如何,于是只好来到这里等。
天气依旧晴朗,湍急的水流之上万点金光跃动。简凤箨看着一只蝴蝶停在青黑的石苔上,脸颊上感受着日光的暖意,几乎打起瞌睡来。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一惊,自言自语道。流水盖过了脚步声,简凤箨立起身来,朝林中望去。一个黑衣身影一瘸一拐地靠过来。他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严重伤势,走路的姿势却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是佐良。披头散发,满身狼藉,脸上有几处擦伤,朝简凤箨惨笑一声。“失败了。”
简凤箨:“这并不稀奇。任剑还呢?”他心中掠过一种极可怕的预感,一把攥住佐良手腕。“死了?”
佐良:“没有。”
简凤箨:“残了?”
佐良:“也没有。他被活捉了。”
他磕磕绊绊地叙述了事件经过,对他而言,回忆一遍这件事情所要经历的痛苦完全不亚于当时。他几乎不敢抬头看简凤箨;简凤箨只身拖住了八个人,任剑还甚至独自与六鬼剑周旋。留给他的是最轻松的部分,而他竟然失了手。失手的话一死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没有死;任剑还承受了这个代价。那么高傲,那么顽固的任剑还!
他讲述了所有能记得起来的细节,之后便陷入沉默。他惭愧得甚至说不出一句抱歉,无论怎样的抱歉都太过轻浮,好像是对简凤箨的挑衅。他等着简凤箨打他一拳,或者刺他一剑,但简凤箨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沉思。
“佐良,你这次听我的话。你去郭三公子那里,他会收留你的。”最后他说。“近期都不要出门。不要想着报仇,不要想着救任剑还,想都不要想。你现在给我发誓,绝不再掺和到这件事中去。”
佐良惨笑道:“我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吗?”
简凤箨突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说什么胡话。你给我等着。我还要用你的刀!”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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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庭院空荡荡的,只有看戏的日子才会开放。此刻紧急动用,几个仆人忙乱地在四处洒扫。简凤箨盘腿坐在笼子里,闭目调息了一会。他又睁开眼,看着这座铁笼。
黝黑的铁条低处,有不少刀剑留下的劈砍痕迹。笼身和铁板地面上斑驳的暗红色,像顽固的铁锈,也许其中一处,就出自宋一凡的兄长。简凤箨伸手摸了摸那铁条,似乎还留着一层清洗不掉的粘腻之感。
金阁告诉他可以在屋子里等,对手很快就会来到。但简凤箨谢绝了,表示他想提前感受这一下这著名的戏台,天时地利,多了解一点也是好的。金阁大笑起来。
“你还是第一个主动说要到台上去的!”
“既来之则安之嘛。”简凤箨说。但他选择独自坐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不想跟人说话。无论是兴致勃勃的金阁,还是看着他欲言又止,好像很想跟他交流一下的巧姑娘。
从昨日到今日,他一直处于高度的兴奋状态,像一张越拉越紧的弓。夜里他竟能还睡着了两个时辰,连自己也感到惊讶,虽然在梦中,他只是匆忙地从一处跑到另一处,却不知自己究竟要到何处,但至少这短暂的休歇,能使他对四肢仍保持着充分的控制。
箭已经搭在弦上。这一个满月的弧度之后,他要么命中目标,要么从中断折。
简凤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正午的庭院鲜丽洁净,腊梅柔嫩的黄色仿佛触之欲碎。但坐在这散场后一片沉寂的铁笼之中,他确实感到血液中慢慢腾起一股狂暴的冲动来。
这里没有一柄断剑,他耳边却回荡着渡剑台后山凄厉的,如歌如哭的剑音。这不是散场,只是开场前的序幕。
这序幕终究短暂,他听见有人走近了铁笼。笼门被打开,又从外面锁上。简凤箨站起身来,余光看见金阁已经入座。廊下立着泥塑木雕般持枪的卫士,巧姑娘站在她身后,但是并不见别的侍女;显然曲高和寡,如此精彩的好戏能欣赏的人不多。
简凤箨对着进来的临时搭档拱了拱手,笑道:“幸会——”
他动作突然一僵。他本来已经知道来者是什么人。
金阁眉飞色舞地告诉了他对手的身份,她刚说出六鬼剑三个字,简凤箨就已经连连点头,赞叹起小姐手下勇者的成色。这个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团队,其成员因为鲜明的个人特征被称作缺目鬼,缺耳鬼,缺手鬼,诸如此类。最后这个人,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什么都不缺。
他有个很少人知道的称呼,叫做缺心鬼。
简凤箨这瞬间的僵硬,不是因为对方身周有什么森森的鬼气。实则来人蓬头散发,面容粗糙,跟任何一个沧桑的中年江湖客没有什么两样。
他带着一柄布裹的剑。
剑格上的凰纹,委实太过刺目!
布条被层层解开,剑刃上的光芒令人眼花缭乱。金阁已经开始起劲地朝他们鼓掌,简凤箨抓紧时间低声问:“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把剑?”
缺心鬼淡淡地看向他。“一个将死之人,知道太多没什么用处。”
简凤箨笑道:“是吗?不如我这样问吧。给你这把剑的人,还活着吗?”
缺心鬼:“死了。”
他注视着简凤箨的剑,突然问道:“你是什么人?”
简凤箨微笑道:“在下简凤箨。”
缺心鬼道:“巧了。这把剑的主人也曾经委托我杀一个人。就叫简凤箨。”
金阁挺直腰背坐在看台上,紧紧攥着一块手帕,玲珑的指甲已经将巧姑娘的手掐出了一道血印子。
她眼中的简凤箨成了一道忽收忽放的灿烂的剑影。可能眼前的凰剑,激起了他连自己都难以启齿的恨意和怒意。
何况这是生死相博。这个铁笼是他不得不冲出的阎罗地狱,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似解开了他身上一层枷锁;他不必再考虑,不必再算计,甚至也不想再确认一些模糊的疑问。他只需毫无顾忌、一心一意地杀人!
缺心鬼的剑快,简凤箨只能比他更快。缺心鬼的剑越凶残,他越感到难以抑制的兴奋。身上每一道被剑风掠出的伤口,流出的都像是使他身体更轻盈的粘稠的毒液。他的眼耳从未如此明锐,身体从未如此协调,即使铁笼再狭窄一倍,他也能自如地在其中腾挪。缺心鬼已经不能跟上他的节奏。
他几乎来不及感到惊讶。他亲手杀过的人不算太多,很多时候单凭恐惧,就能将对手击溃。但这次他像是被拖进一阵飓风中,不由自主地被绞成碎片。情势已经失控。他只能使出那一剑!
金阁放开了手中的帕子。笼中激烈的打斗已经停歇。
看似漫长,但总共不过半刻钟。金阁大口喘着气,通红的额头上沁出汗珠,仿佛刚才在笼内的是她自己一般。
她感到一阵无可比拟的满足充斥了身心,如涨到最高点的潮水。这潮水慢慢退去,随之填补的便是无可比拟的空虚。
这感觉不算新鲜,她正是为了追求这种感觉才一遍又一遍地看戏;但这满足太过充盈,这空虚又太过强烈,使她几乎想哭出来。
缺心鬼的尸体倒落在地上。旁边的卫士打开了笼门。但简凤箨没有立刻走出来,只是在原地,遥遥地向她行了一个礼。
金阁起身走到廊下。她一步步靠近铁笼。卫士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离笼子越近,血腥味越发浓重;简凤箨淡然地站着,看这个少女痉挛的手指抓住了铁条,几乎将整张脸都贴上来。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戏。”她说。“你想要什么?”
简凤箨道:“想请小姐赐我这柄剑。”
他指了指缺心鬼手中的剑。金阁道:“可以。只要这个吗?这甚至都不是我的。”
简凤箨道:“还有下一场的对手。”
金阁仰脸望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放心吧。”她说。“你难道不是为他而来的?”
简凤箨叹道:“我这个要求,会有些过分。但如果小姐答应了我,在下必将为您奉上一场精彩绝伦的胜负。”
金阁道:“但是你要知道,如果破坏了开演的规矩,无论怎样好的戏子,也会大为失色。”
简凤箨:“是的。我并不是要破坏这个规矩。小姐完全不用担心,我只要进到笼内,一定是使出浑身解数,至死方休。如果我杀了他,那没有什么说的,我会效犬马之劳,直到您厌倦了我为止。但如果他杀了我——”
他微微躬身,突然觉得说实话是一种很轻松的事情。“请您放他自由。”
简凤箨睁开眼,发现屋内点着灯。那鱼身透出的一点暧昧光芒不但不会影响到他的睡眠,反而给他梦境铺上一层杏黄的底色。他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梦,但具体内容却想不起来。
有人幽幽地说:“你还真是能睡。”
简凤箨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笑道:“我白天才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决斗,大难不死,还不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看见是巧姑娘,连忙咳了一声,重新把被子裹在身上,拽了拽中衣的衣角。“姑娘可否先回避,容我收拾一下,不然多么唐突——不过算了,我看姑娘既然深夜到此,也不像是会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人。”
巧姑娘语气凉凉的:“好一张利嘴。”她提着灯走到床前,朝简凤箨脸上一晃,简凤箨只觉得眼前一花,不由得用手挡住。巧姑娘又回到桌边坐下,突然道:“任剑还不肯。”
简凤箨:“你们提前告诉他要跟我打了?”
巧姑娘:“这都一样,即使瞒着他,不由分说把他关进笼子,他看见是你,也绝不会动作。要么你杀了他,要么你们就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小姐生了气,你们照样是个死。”
简凤箨诚恳地:“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愿意,那是他的事情。”
巧姑娘一拍桌子。“你答应了小姐,要至死方休。一个巴掌拍不响,哪一方偷懒这戏都演不下去,你得来想出这个办法,激发他的斗志。”
简凤箨:“比如杀了你,说不定就是一个办法。”
巧姑娘笑了:“你可以试试。”
简凤箨赶紧摆手:“开玩笑的,我不敢试。老实说,我没有办法。”
巧姑娘杏目圆睁,柳眉倒竖。“你敢欺骗小姐,不怕她杀了你吗?”
简凤箨:“我没有,可是你有办法。”
巧姑娘:“我有?”
简凤箨:“你应该有。”
过了半日,巧姑娘长叹一声。“我可以让他短期间内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我,不记得你,不记得他学过的条条框框,连他父亲都不记得,只记得手中的剑。但这法子我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不想用在他身上。”
简凤箨听了叹服:“世上还有这种神仙药物,简直再好也没有了。我敢说任剑还自己都很渴望体验一次。能保证效力吗?”
巧姑娘道:“用过一次。因为确实有人在台上宁死也不愿意出剑的——就他服药之后的表现来看,还算满意。”
简凤箨道:“这不就万无一失了。姑娘觉得还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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