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诚恳,好像没了竹不知真是什么天大的损失,就算竹不知认定此举对他利大于弊,也不免有了一丝陶醉的愧疚。“临去之时,有几句话。三公子,结交侠士,虽是一腔热诚,但草莽中人鱼龙混杂,恩仇多所牵扯,像刀笔三绝这些英雄,说句不好听的,只是一群匪类。望公子珍重贵体,以明哲保身为上。”
郭靖远:“唉,这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江湖豪杰,讲究情义二字……”
竹不知:“情义二字千金之重,可是多了,就贱了。”
郭靖远勉强笑道:“小可受教了。”双手捧起那柄匕首:“先生将去,我无以为赠,知道先生精于剑艺,就以此为临别之礼。”
竹不知虽万般辞谢,但郭靖远心意已决,只得躬身受了。郭靖远又吩咐账房给先生封一百两银子做旅费,竹不知也不推辞,再次拜谢后,便跨出书房门槛。身后郭靖远突然道:“先生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走不可?”
竹不知微笑道:“我自己的事情。我本是一个懦夫,走投无路,躲到这里来的;但纵然百般拖延逃避,人总有不得不对付的事情。”
☆、第 19 章
街上一片漆黑,华家酒肆也早关门闭户,只后面厨房窗纸上透出一点灯影。佐良抽出刀欣赏,用一块抹布把刀身擦得光可鉴人,再插回去,如此反复,刀鞘摩擦之声令人怒不可遏。他打了第十四个哈欠。“这厮是不是不来了。”
旁边的青年说:“子时还未到。”
他仔细看着自己张开的掌心,又反过来研究自己的指甲,仿佛那上面有着什么唯他能解读的线索。自打他坐在这里,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有动过。长桌那一头远远地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又朝角落里缩了缩。
但佐良何许人也,完全感觉不到空气的凝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我说,你今天好像很不开心啊。”
青年:“你怎么知道。”
“你一整天都不笑。”
“我经常笑吗?”
佐良摸着下巴。“那倒也没有。我本来以为,你不多喜欢陌生人,尤其竹不知这样招摇过市的类型,不愿意跟他共事,所以生气。但现在看看,好像他不来,你更生气。”
青年:“……”
佐良:“你是不是想说,我也算不上熟,也很招摇过市?真不愧是少主,教养太好了,这都能憋住!”
青年突然道:“来了。”
几乎同时,厨房朝院子的那扇后门被人推开,之前却全无声息,就如一时兴起而走错的微风一般。这一阵寒意袭来,檠中灯焰轻轻摇晃,灶下翻腾的火光却似更旺了,映在来人脸上,泛起一层绚丽的颜色。佐良循声望去,一下愣住了。“你是竹不知?”
来人冷冷道:“佐不良,你脑子不好使就算了,眼睛也不好使吗?”
佐良扑到他跟前,伸手就在他脸上揪了一下,又沿着发际线细细描摹,啧啧称奇。“确实有点像,但是又有点不像。你易容了?我以为易容都是,□□那种,一揭下来,哇!就整张脸焕然一新。原来还可以细调的?这不跟化妆一样吗?”
竹不知:“再跟你说话我得疯了。”一把薅下来他手,就往里走去。佐良往他跟前一晃,张开双臂把他拦住。“且慢。虽然你人来了,但还没有完全得到众人的信任。”
竹不知眯起眼。“你不是说我可靠?”
佐良据理力争。“你既改换面貌,必定也隐姓埋名。竹不知这破名字,听着就是瞎起的。都不知道你的真实名姓,如何敢让你参与这样的机要大事?”
竹不知:“很好。”他拱手一揖,道:“在下简凤箨,铸剑师公冶先生的弃徒。一个默默无闻,又兼声名狼藉的人,你看你知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
佐良:“我好像还真听过你这名字,不过忘了是在哪里听到了。久仰久仰,那我给你介绍,这位是任剑还,浣剑山庄的少庄主,鼎鼎大名的上届风华会之冠,不过据他自己所说,正在离家出走中。”
简凤箨点了点头,盯住角落里那名少年。“幸会。那这位呢?”
他目光锐利,那少年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又卸掉三分:“我……我叫宋一凡。是佐……佐大哥叫我来的。”
简凤箨道:“幸会。”他先不入座,四面环视一圈,扫了一眼柜中的碗盘和灶下的柴火。“我们就在这样的地方开机密会议是吗?”
佐良:“怎么,有问题吗?你发现附近有人偷听?”
简凤箨:“没有。”他在佐良对面坐下,敲了敲桌面。“有话快说,往常这时候我早都睡着了。”
佐良:“好的,既然大家到齐,那我立刻来介绍此次会议的背景。”他灌下一杯茶,清清嗓子,郑重地开始发言。“诸位,相逢即是有缘,我们可以说一见如故,志同道合,年岁也都相仿,躬逢盛世,天下无事久矣!就武林,总体说来也算是比较太平。自前年渡剑台突然覆灭后,更是锦上添花,局势一片欣欣向荣,现下数浣剑山庄的任庄主最有威望,武林豪杰咸归附之。不过最近好像又听闻哪儿?哪儿来着?哦对,峨眉派的掌门,还有萧山派的长老,不知道突然暴毙还是遇刺身亡,可见这平稳的表面之下还是有潜藏的暗流。不过这跟我们今天的主旨没有关系。诸位,我们此刻所处的瀛洲城,四通八达,藏龙卧虎……”
他说到此,简凤箨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蹦。“你能不能省下这些废话,直奔主题?”
佐良一脸的不满。“奇了怪了,你今天怎么也格外的暴躁。这不是剑还初来乍到,我作为这个东道主给他介绍一下本地情况,有什么问题?”
简凤箨:“……你叫他剑还?”
佐良:“是啊怎么了?”
简凤箨:“没事。”他一脸筋疲力尽的表情挥了挥手。“你接着说,反正今夜是没法睡了。”
佐良:“你给我耐心一点。说到我们瀛洲城的英雄,就不得不提两个人。这两个人都不是江湖人士,大名在江湖上却是如雷贯耳。一位是郭平侯的三公子,生平最喜欢礼贤下士,招揽好汉,那是有求必应,来者不拒,跑到他那里蹭吃蹭喝的人数不胜数。凤箨就非常得他的赏识,有人要找三公子,往往得通过他引见。”
任剑还:“……你叫他凤箨?”
简凤箨喷了一口茶。佐良茫然地来回看着他俩,终于领悟到一点什么:“你们认识?”
简凤箨笑了笑:“认识。”
佐良:“那之前怎么完全看不出来你俩认识?连声招呼也不打?”
简凤箨道:“太熟了,没有必要。”他不等任剑还发表意见,就紧接着补了一句:“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三公子的门客了。不重要,你继续说。”
佐良跳起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不是吧,这么突然?我听说小公子离了你吃饭都不香,一天到晚先生长先生短,想砍死你和想巴结你的人从城东门排到西门,你居然说走就走?”
简凤箨咳嗽一声。“你也说了,老是蹭吃蹭喝算怎么回事。”
佐良莫名其妙的一脸惋惜。“那我不是针对你啊!算了,我继续。另外一位,就有点不大好评价了。”
简凤箨:“我替你说。”他瞟了一眼任剑还。“是瀛王府的小姐,芳名金阁。”
佐良叹气道:“是的。这位金阁姑娘今年十七岁,有一位炙手可热的父亲,还有十七个各不相同的兄长。虽然成器和不成器的都有,但加起来总之权势滔天。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小姐,本该是深居闺中,等待出阁的。”
任剑还听得很专注:“她却对江湖事感兴趣。”
佐良:“是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感兴趣。简单说,她杀人。”
任剑还:“她亲自杀人?”
佐良:“不是。和郭小公子一样,她也延揽江湖名士,甚至不惜重金相求。但她做这些只是出于一个兴趣——她喜欢看杀人。”
任剑还:“按你的描述,这个愿望应该很容易满足。”
佐良:“是的。瀛王只有她一个女儿,只要她愿意,想一天看一次都行。然而她不喜欢看毫无悬念的屠戮——她喜欢看生死相搏。”
他的语气变得非常沉静。“这其实不是什么罕有的兴趣。有的人喜欢斗鸡,有的喜欢斗犬,有的人喜欢斗蟋蟀。可能看厮杀搏斗,本是人性中一种与生俱来的欲望。为此沉醉痴迷,倾家荡产者也不在少数。她只是更为幸运,有条件将畜类换成人罢了。
“她命人铸造了一个长两丈,宽两丈,高两丈的方形铁笼。每逢她心情好的时候——一个月可能有那么一两次——就会挑选出她中意的斗士,放进铁笼,给她演厮杀的戏码。只是在她这里,没有胜负的余地。笼门一旦关上,就只有至死方休。”
任剑还:“会有人愿意去吗?”
佐良:“说不定。毕竟只要能活着走出笼子,就能暂时得到她无尽的宠爱。但是这样的人毕竟不太多,就算是一生在刀尖上争名逐利的江湖人,也很少想选择这样的途径。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的笼内总是有猛兽,笼外总是有观众。”
任剑还下意识地跟简凤箨对视了一眼——这其实违背他的本意,但这只是人预感到危险时一种本能的互相求援。这一刻他们已经猜到佐良的用意,但是不及阻止,只来得及传递这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我要刺杀她。”佐良说。
桌子另一端一直没出声的宋一凡突然抬起头,颤声道:“佐大哥……”
佐良爽快地打断他。“一凡放心,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虽然念头是早有了,要没有点打算我怎么敢把大家聚到一处?接下来才是重点!”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向前倾身,表情变得无比凝重。“后天——啊已经是明天了好像,正月二十四,是我们这位心狠手辣的金阁姑娘每年一度到城外双莲庵上香的日子。似乎她生母曾与那里有什么渊源,她家人都不去,也不带什么伴从。要说机会,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简凤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佐良瞪他一眼,简凤箨挥手道:“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佐良道:“双莲庵我熟,我有个亲戚在那里出了家,小时候常跑着去玩。我买通了那里的尼姑,到时候我们就埋伏起来,等她轿子进来,立刻下手,当然,都要蒙上面。得手之后立刻就跑。她自己没有武功,更不用说随身婢女,纵然有一些轿夫家丁之流,但诸位武功高强,何足道哉?目前就是这么个计划。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商讨。”
简凤箨举手道:“在下有那么一点。”他慢条斯理喝完杯中的残茶,一下将杯子顿在桌面上。“佐不良,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正常的东西?”
佐良最受不了他这个阴阳怪气的德行。“不知足,你有话就直说!我承认,这计划虽然我已经尽力考虑到方方面面,光凭我一个可能还是有点粗疏,这不正要群策群力,一起将它打磨到完美。只要你言之成理,我肯定虚心接受,你上来就攻击我的人品,这是什么意思?”
简凤箨:“你先别扯这么远。”他也站起身,目光灼灼跟佐良对着瞪。“刺杀金阁,你问过众人同意了吗?”
佐良:“这还用问?我提出来的。一凡不用问,一定同意。”
简凤箨:“是吗,宋兄弟?”
佐良:“是。他的亲大哥三个月前,死在她的铁笼里。”
简凤箨又坐了下来。
“对不住。”他含糊地低声说,宋一凡惧怕似的赶紧避开他目光。“但是恕我不能苟同你的宏图大志。”
佐良:“你同不同意不重要。只要剑还同意,三对一,这事就算通过了。”
简凤箨:“你做梦……”才说一半被任剑还打断。“他说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他看着简凤箨。对着这样追根究底的眼神,不可能给出丝毫推诿的答案。简凤箨叹了一声。他突然觉得佐良完全不傻,至少比他要聪明一百倍。
“是。”他说。
佐良伸手拍了拍任剑还的肩膀,微笑道:“我没有看错人。”
简凤箨冷冷道:“退一万步,就算通过了,首先你如何保证,今天会面的内容不会泄露?”
佐良:“噫,你这一句提醒了我了。我们中间数你最不可靠。难道你就是那个奸细?”
简凤箨:“我若是奸细,我直接将你灭口了,还费那事呢!”
佐良今天真是出奇的稳重,完全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凤箨,换个场合,我立刻跟你决一死战,但今天不行,如今我们首先应该团结,这一战暂且寄下。大家还有其他意见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这就可以议决。同意此次行动的举手。”
他说完立刻高举右手,三个人都望着他。过了一会,任剑还也很认真地举起了手。简凤箨没有举手,但佐良没有再来质问。他们都看着阴影里的宋一凡。
少年努力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好像这样就能凭空消失。他不敢看佐良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下。佐良走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少年抬起头,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不能组成有形的字句,都七零八落地磕碎在齿牙之间。
“一凡,”佐良语气很温和。“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
☆、第 20 章
从酒肆出来时,夜无疑深了,却还没有过渡到那个物极必反的边界。深沉澄澈的夜空,还远未现出晨曦前灰蒙蒙的先兆。寒冷也仍旧遵循滴水成冰的习惯,但也可能出于时移物换的心理因素,正面冲撞之下已经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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