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剑还目送着脚步又轻又稳的白马,马上的红披风像一团跳动的炭火。他一直到那鲜艳的红色消失在街角,才淡淡地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简凤箨道:“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不跟着你又跟着谁?”
这话他说得理所当然,但并不体现死缠烂打的意志,仅仅是一种云淡风轻的耐心,好像他也乐于应对任剑还接下来的应对。任剑还沉默了一会,才说:“你和那个时候相比不大一样了。”
简凤箨笑道:“你却还是那样可恨。”他飞快地问:“你如何认识的佐良?”
任剑还:“完全是出于偶然。我向他问路。”
简凤箨叹道:“他是一个很麻烦的人物。”他此言一出口就后悔了,果不其然任剑还紧接着反问:“比你还麻烦?”
简凤箨苦笑道:“我已经改邪归正了,现在不但不会制造麻烦,还致力于解决麻烦。”
他停了下来。“比如眼前就有一个很大的麻烦。”
脚步声在逼近。但这脚步声沓杂错乱,谈不上轻捷,也谈不上整齐。任剑还道:“很大?”
简凤箨:“不快点就会很大。”他抽剑出鞘,任剑还与他背向而立,问道:“这算是我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吗?”
简凤箨环视着四周沉默收紧的人丛:“场面不够大,将就一下吧。”
任剑还:“那就比谁更快。”身形一动,剑光疾如电闪,直接划破了前方包围,剑尖所到之处,溅起一溜血花。来人或刀断剑折,或手足伤损,惨呼声不绝于耳。简凤箨抱怨:“你这是抢先,我只配捡你剩的?”右手一翻,剑尖转了个优雅的半圆,看似有迹可循,却无处能躲,片刻间也是一地东倒西歪。他向前追上任剑还,两人瞬间已过了数个街口。任剑还突然道:“你的剑也不大一样了。”
简凤箨笑道:“若我连剑都裹足不前,有什么脸以真面目见你。”
任剑还觉得心里一堵:“我不是那个意思。”
简凤箨:“你只当是我庸人自扰吧。”他突然皱起眉:“奇怪了,佐良的白马有这么慢吗?”
佐良的白马确实不慢。虽然比起速度,它的优点更在于温驯,但如果全力奔驰,靠腿脚是万万追不上的。
但它此刻并无全力奔驰的必要,而且它背上还载着两个人。背上的人松松地握着缰绳,白马只是习惯性地重复着又细又匀的步子,将石砖踩出悦耳的嗒嗒声响。
宋一凡坐在马上,身形竭力向前靠,生怕后面的佐良觉得拥挤。以他体积之小,这纯属多虑,佐良一只手揽着他,指了指前方。“我记得转过那边就到了?”
宋一凡道:“嗯,对不住佐大哥,害你还要绕路……”
佐良:“唉,这有什么。你也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打起精神,还有好多事仗着你呢。”
他拍了拍宋一凡腰侧,少年咬了咬牙,还是问道:“佐大哥,我们……非要去刺杀金阁小姐不可吗?”
佐良未及回答,他又惶然道:“对不住,我知道佐大哥是为了给我报仇,我竟还问出这种问题来,我真的……”
佐良笑道:“不是为了你,为了我自己。你这孩子就是想太多了有时候。”他握住宋一凡的手。“你是不是还在怕?其实这很正常,我比你还要怕。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可怕的,其实我只要想到这件事,就怕得不得了。你看我的手抖成什么样子。”
微微颠簸的马背之上,他好像确实在颤抖;可是手心却干燥而温热,将少年的手整个包覆在其中。宋一凡默默地抽回了手。
“既然这么怕,为什么还要去?”他说。
佐良道:“有些事不能不去。有些事怕也要去。有些事因为怕,才更要去。”
白马停了下来。佐良捏紧了少年单薄的肩胛。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他说。“我对你大哥发过誓;我绝不会让你受伤的!”
他拔出了刀。佐良引以为傲的不止是他的红衣和白马;还有他的刀。
第一批冲向他们的杀手被他轻而易举地斩断了手臂。其后上前的两个人抡刀砍向马腿,白马敏捷地向前纵了一步,向天发出一声长嘶,两个人的头颅也滚落在地。
更多的杀手扑上前来,佐良一只手勒紧缰绳,控制惊恐的白马,身周方寸之地始终不能靠近,反而死伤者越来越多。缺口已现,佐良一声清啸,正准备纵马冲出包围,眼底白色的马鬃上突然掠过淡淡的阴影。
他猛地挺直上身,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左手擎住刀背横刀一举,格住了从天而降的一刀。纵使两只手都已用上,这一股自上而下的力量几乎将他压垮。
来人这一下没能将他劈成两半,落地之前刀势飞快一转,竟是冲着佐良身前的宋一凡而去。佐良已经不可能挡下这一击,他只能尽最大力量转身将宋一凡遮住,披风瞬间在来人的视野里铺开鲜红的一片。
这也是残留在他眼睑内侧最后的景象。
简凤箨从他后脑上拔出了满是鲜血脑浆的匕首,随手捞起披风的一角擦干净,宋一凡这才战战兢兢地从佐良怀里露出个头。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身,这一场战斗结束得比开始还要突兀。
“我说你怎么这么慢呢。”简凤箨说。他身后任剑还走过来,佐良翻身下马,热情洋溢地在他俩背上各捶了一拳,他从不吝啬表达感谢。“多谢多谢,见笑见笑,你们来得好快。不过你再给我一刻钟,这边也就差不多了。”
简凤箨道:“你一个人也许可以,带着这位小兄弟,就不好说了。”
佐良:“你少来,一凡的武功没那么差,刚才只是我不想给他表现的机会。”
简凤箨点了点头。“我相信你的眼光,但你的计划显然已经走漏风声。”他搭住佐良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宋一凡。“宋兄弟,能给我看看你放在怀里的手,是要拿什么吗?”
任剑还突然动了。
在宋一凡嘴角露出一丝惨笑之前,他似乎就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但当他捉住宋一凡的衣袖之时,已经迟了一步。宋一凡揣在怀里的右手,已经永远无法拿出来了。
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在腹部直没至柄。伤口处缓缓流出一线漆黑的血液,污浊得像道旁沟中融化的雪水。
佐良大吼一声,扑上去接住宋一凡歪斜的身体。他将宋一凡从马背上抱下,白马侧过身,亲昵地去蹭少年还带着余温的面颊。
他背后蓦然传来一声冷笑。“瞅瞅,大计八字没一撇,已经先死一个人了。”
佐良猛地转过头,他无法拔刀,眼睛却已经充斥着疼痛的血红,几乎看不清简凤箨的身影。“你懂什么?他是亲眼看着他兄长死去的!”
简凤箨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再问你一次。你想清楚,即使这样,你还要进行你的计划吗?”
他语调森然而冷酷,几乎像是一种威胁。佐良突然有种预感,如果他给出的不是对方期望的答案,简凤箨可能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任剑还也许会阻止他这样做,也许不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可能还有别的答案了。
“正因为这样,我已经非进行不可!”
☆、第 21 章
双莲庵离城十三四里路,地处山间,内中有一座天然兼人力而成的大池子,里面据说开过并蒂的红白莲花,以此得名。要时候对了,也是个不错的消暑游玩之所。但此时不要说莲花,莲叶都还全无动静,漫山遍野,只有在放眼望去时笼统地带着淡薄的绿意,细看一草一木,往往还经不起推敲。
好在正月二十四这一天,天空一反常态地极其透澈,彻底脱离了冬日的晦暗和窒闷,气暖风和,使人心胸为之一畅。哪怕只是坐在轿中,看着轻薄轿帘上水波般微微晃动的日色,闻到沁帘而入的草籽清香,就可以说不虚此行。
这是一顶四人轿,轿前两人骑马引路,两人在左右步行护持,轿后还有四人跟随。这个小小的队伍毫无松散之状,从高处看,就如移动的一团紧实的蚂蚁。
这排场跟说好的不大一样。但对于在前方等候着他们的人而言,事已至此,也不可能临阵脱逃。轿马声越来越近,他也只能向前踏了一步。
当先的两骑停了下来。前方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的黑衣,黑布蒙面。虽然这装束未必还有什么意义,但总算体现着一个刺客的职业素养,至少是一个全身而退的愿望。
“你是什么人?”马上的骑士高呼。
他得到的当然只有霎时绽开的剑光。骏马一声惨鸣,高高抬起两条前腿,随后庞大身躯轰然向一旁倒落,荡起一片丈高的尘埃。骑士已经从马背上翻身跃下,一刀劈出。
这绝不是前夜所遇那种不堪一击的刀。它足可接下三击,五击,甚或更多,但黑衣人此刻实在没有试探这个更多的兴致。另一位骑士已经调转马头朝他俯冲,挥动手中□□,想要将他钉在地下,黑衣人双足不动,向后猛一仰身,骏马从他头上跃过同时,手中利剑划开了马的肚腹。
两匹马淌出的脏器和鲜血给本就不算宽阔的路面又平添了许多障碍。轿子左右的两人也手持两头包铜的红漆攒竹杖向他逼近,黑衣人腹背受敌,不能不往旁一退。
与此同时,四个戴着斗笠的轿夫仿佛接到什么指令一般,突然齐齐开始奔跑。
他们的步子极其平稳,越过横亘路中的马尸之时,扛在肩上的轿身几乎丝毫不晃。轿帘从头到尾都没有掀起过,轿中人完全可以捂住鼻子耳朵,将这突然停顿的片刻当做一场小小的意外。
黑衣人被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顶轿子快速远去。轿后的四个人正要跟上,黑衣人避开向他刺来的一枪,左手猛然夺过枪身,右手一剑将对手胳膊齐肩卸落,随后一枪向前掷出。枪尖搠入地下,斜斜挡在那四人面前。
“八个。”他叹了口气说。“运气还不错。”
轿夫奔跑了一刻钟左右,又突然停住。
他们已经进入山阴一侧,两旁是灰白的杨树林。纵然枝稍都光秃秃的,也无法因此多放一些阳光进入。仿佛器具上被剥去那层金粉的涂饰,立刻又显出残冬的暗淡和陈旧。
四个轿夫小心地将轿子放在地下。他们直起身来,向四周谨慎地张望。
虽然目前为止还并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但这样的地形不设埋伏,实在是过于浪费了些。直到他们检查完四周,又将目光投向前方时,才发现前方已经站着一个人。
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这触目的情景过于相似,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刚才的那名刺客□□有术,竟能同时出现在此处和彼处。如果这真是同一个人,那他竟能在解决完留下的八个护卫之后,还赶到他们前方包抄,不由得让人心头一寒。
好在黑衣人立刻就出了剑。虽然这剑极快,某种程度上比刚才的更加直白,但跟刚才的显然不是同一把。一剑割开了两个轿夫的斗笠,露出两张见之难忘的面容。
一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张脸侧只有一只耳朵。似乎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两张脸同时皱缩成一种狰狞的形状。
黑衣人凝视着他们。
“六鬼剑。”他说。“为什么只有四个人?”
他这话只是一句普通的疑问,并没有觉得四个人分量不够的意思。但四个人已经同时从腰间的竹杖之中抽出了一柄剑。
四柄铁棍般黝黑无光的剑如同四颗上下尖锐的犬齿,将他牢牢啮住。风卷过萧瑟的白杨树,一阵沙沙的鬼哭之声。
黑衣人的疑问已经情不自禁地变成了庆幸:幸好只有四个人!
停在后方的轿帘微微一晃;仿佛轿中的人终于沉不住气,想要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一只纤纤玉手撩起了帘子的一角,轻轻一掀。
第一件冲进她眼帘的东西是刀。
剑声仍在前方不远处。这三寸明亮而轻薄的刀锋,像一束瞬间绽开的灿烂的光焰。
刀的主人基本上被认为是一个无忧无虑,咋咋呼呼的家伙,经常人还没到,先听见他放肆的笑声。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刀还有这样安静,这样轻捷的一面。
当然也是因为凡见过这一面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的缘故。
轿厢狭小,无人拦阻。这是必中的一刀。
只要这个掀起帘子的人,确实是金阁本人。
这可能性说不上太大。自然,在经过之前的动乱后,王府加派了小姐的护卫,很可能小姐自己挑选了护卫。轿夫甚至是六鬼剑这种近乎有价无市的杀手。可如果是个正常人,压根就不会选择在今天照原计划出行。
围捕失败,三个刺客全都在逃。正常人为什么非要将自己置于未知的危险之中?
佐良在赌。赌这个十七岁的癫狂的少女,在笼外了观看数十场生死关头的厮杀后,终于也按捺不住亲自品尝那危险的渴望。
她愿以自身为饵,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令人神昏目眩的,近在咫尺的刀尖。佐良绝不会让她失望。
轿帘掀动的一刹,佐良嗅到一股香气。
不同于甜腻的脂粉味道,是一股冰凉而古怪的香气,像深潭上散落的花瓣。他脸上也蒙着黑色的布巾;但这香气似乎直接就透过肌肤表层,沁入了他的血液。这香气也不是透明的,佐良眼前弥漫开一股轻薄的白雾。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眨了眨眼睛。他的刀已经停下。
一只苍白的手捏住了他的刀尖。
一双炽热的眼睛极其专注地盯着他。
佐良猛地抽回刀,急速后退。轿中的人也随之破帘而出,是那只手的主人。但佐良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形。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难以全然看清楚扑面而来的银光。
他只能盲目地挥刀,靠本能击落袭来的暗器,这一个疲于应对的刹那,来人已经一溜轻烟般晃到他身后,苍白的手指捏住了他的颈侧。
那种冰冷侵肌透骨,佐良整个身体都僵硬了。模糊的视野中只见一个黑色身影朝这边冲过来,剑下溅出一道鲜血。事后才知道,那是六鬼剑里的独臂剑失去了剩下的那条手臂。但这并非全无代价,来人黑衣上难以分辨的血渍并非只来自于对手。
佐良身后的人只说了一个字:“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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