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不知道棺中之人是谁。他也并非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断断续续的呜咽箫声,跟这场景甚至很相配。简凤箨没有急于清醒的意思,他甚至知道这梦境里不会出现恫吓的成分。他少年时经常梦见跟公冶治争执,醒来心绪都是清醒而恶劣。如今他坦然做好受拷问的准备,但无论梦中的公冶治表现如何,他心中只觉荒谬和疑惑。仿佛在梦中也时时刻刻有人在耳边提醒他一样;他没有一次不能意识到公冶治已经死了。
他身边有一个人与他并排,简凤箨碰了碰他的手肘,搭讪着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今天难道不是你的生日?”
“好家伙。”简凤箨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生日。”
他覆在眼睛上的左手慢慢挪开。屋子里空空荡荡,仍旧是他离开郭三公子府上后找寻的临时安身之所,任剑还和佐良也来这里凑合过一日,讨论那个空中楼阁一般计划的细节,反正无论最后成功与否,他们都必须离开瀛洲城。当时他和任剑还相处得倒是十分自然,完全没有意料中久别重逢的尴尬,因为佐良实在太过活跃,宋一凡的惨死更激发了他誓报此仇的热情,有几次简凤箨都想一枕头闷死他。
最后天快明时三个人才挤在一块合了合眼,在简凤箨三令五申你再说话就闷死你的情况下,佐良躺在他们两人中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说了一句:“多谢。”
这不过是几天之前的事情。但感觉上不能说像是过了几年般漫长,而是一个时间段的彻底结束,就与现下划开一道鸿沟。戏只有在台上的片刻才显得激烈。临时凑起的班底,散场之后若大家有幸不死,也只好分道扬镳,免得想起自己满脸油彩的尴尬情状。
要是任剑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
简凤箨动了动被子里的右手,脸上的笑意突然一僵。
他坐起身。床头的木柜上放着一把茶壶,还有一个粗瓷杯。任剑还推门进来时,正看见简凤箨试着伸手去拿那个杯子。
他慢慢握住杯身,然后让它离开桌面。任剑还冲到床前,却突然站住。杯子从他手中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简凤箨怔怔地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右手。他用左手握住了那只手腕,但颤抖却无法止住。
他发觉任剑还在看着他,于是抬头朝他笑了笑。
“如你所见,我已经不能使剑了。你走吧。”
任剑还压根不跟他一般见识。“你的手怎么回事?”
简凤箨慢慢弯曲手指,又依次张开,如此反复几次后,苦笑道:“用不上力。”
任剑还抓住他手腕,将袖子往上卷起,直到露出包扎伤口的白布。“是裂开了吗?”
简凤箨:“不是。真气到右肩以下,就窒碍难行。可能是经脉的问题。”
任剑还拔腿向外走。“我去叫大夫。”
简凤箨道:“等等。”他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任剑还,如果我从今往后不能使剑了,你怎么办?”
任剑还皱眉。“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
简凤箨:“不,这只是凡事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任剑还咬紧牙关。简凤箨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并没有等待审判的乞求意味,仿佛早已知道了答案。他心下雪亮:这才是简凤箨真正惧怕的东西!
简凤箨见他许久不答,低下头笑了笑,看着被面上苍白的手指。“我说过,如不是剑,我在你眼中一文不值。但是我并没有真正担心过这件事;那是因为我很明白,若失去剑,我首先不会放过自己。”
任剑还冲口而出:“我放过你。”
他说得太快,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傲慢。于是又急切地改口:“我可以放过你吗?”
简凤箨:“你不失望吗?”
任剑还:“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简凤箨笑道:“说谎。”
任剑还:“……我又不是你。”
这话就很重,简凤箨气势陡然一落。“也行吧。”过了一会他自己找补着说。“虽然你放过我和我放过我不是一回事,但有总比没有的强。”
他的避重就轻让任剑还感到异乎寻常的气愤。“你只说怕我失望。你就没有想过,若有一天我在剑上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不能寸进,你就不会对我失望?”
简凤箨:“那怎么可能呢?你就是剑。剑不会疲惫,也不会倦怠。”
任剑还:“……就最近,我还感到疲惫和倦怠。”
简凤箨:“哦。我本来要的也不是你的剑。”
任剑还:“如果你不要我的剑,又想要我的什么呢?”
简凤箨但笑不语。任剑还自问自答:“眼睛。”
简凤箨道:“对。要你的眼睛。”他凑过去,轻轻地在任剑还眼睛上亲了一下。虽然他是给足了任剑还闭眼的机会,但任剑还一点也没领悟到他的暗示,他等于只是被任剑还的眼睫毛扎了一下。他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地退后,但是任剑还拽住他不放。“你仍旧不能放下吗?”
简凤箨:“放下什么?”
任剑还冷冷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放下。但你师兄是我杀的。你的罪过,我理当有一份。但如果你因此再有一丝求死的念头,我决不能饶赦。”
简凤箨愣了一下,大笑起来。“任少主,你真的太不了解我了。可能我曾经确有过惭恨愧悔,有那么一时半刻觉得生不如死,但如果我真的有过求死之心,现在就不可能在这里跟你胡说八道。”
任剑还不置可否。“总之你记着,你欠我的东西确实不少,但你要异想天开,胆敢通过这样方式一笔勾销,我是绝对不肯认账。”
简凤箨苦笑道:“这你放心,我这不是还活着吗。活着其实容易,可是因为你,我又不免生出了许多妄念。”他怎么看任剑还都还是余怒未消的模样,一边想着如何化解,一边心里暗暗奇怪,明明受伤的人是他,为什么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变成自己上去求和。“任少主觉得认得了我,是好,还是不好呢?”
任剑还仔细思索了一下。“我感觉是多出了许多不好。比如昨天的事,就非常的不好。”
简凤箨:“那现在,是好,还是不好呢?”
任剑还罕见地叹了口气。他握住简凤箨软弱的右手,放到唇边轻轻碰了一下。简凤箨喃喃道:“可惜了,这手现在都不像我的,没一点感觉。”
任剑还立刻在他小臂上掐了一下。简凤箨大叫:“有了有了,住手吧。”他一边费力地把胳膊挪到背后,一边问:“就知道怪我,给你下药的那位美人呢?”
任剑还:“你说我二师兄?他已经回去了。六鬼剑去年曾刺杀我父亲不成,他一路追到这里想查出他们背后的主使。他走之前托我转告你,如果你骗了他,他一定要你好看——当然,我不会让此事发生。”
简凤箨很感动:“放心,我也决不会让你陷入这么为难的境地。虽然我也都是猜的,猜错了也希望令师兄能体谅。六鬼剑背后的雇主是渡剑台的四弟子,傅会。那天夜里死在渡剑台的人中,没有他的尸体,恐怕令尊也知道这件事。他可能从密道逃走了,带着无鞘的凰剑,也许还有一些其他傅万壑的珍藏。”
“他找上了六鬼剑,要为傅万壑报仇?”
简凤箨:“是的。好像顺带还把我捎上了。但是报仇不能成功,傅会武功又很差,武功虽然很差,却是个精明人,在事成之前,当不会交出全部的筹码。也许缺心鬼觉得委托难以完成,贪心顿起,觊觎他手中的剑和剑谱,找寻机会骗到手后将他杀了。缺心鬼最后那一剑,实在很像傅万壑。”
任剑还批评:“真是没有原则的杀手。”
简凤箨微笑:“又不会有人知道。总之,凰剑莫名其妙地收回了,我当时没敢将它留在瀛王府中,直接偷偷请人送到了此处,就收在床下的暗格里。任少主如果要,虽然缺个剑鞘,现在就可以物归原主。”
任剑还回答得极快:“我不收。”
简凤箨毛了:“这个人怎么回事,没有的时候跟我要,有的时候又不肯收。”
任剑还:“你现在不是无剑可用?”
简凤箨:“任少主,我再提醒你一次,我可能今生都无法再使剑了。”
任剑还虽然后悔戳到他痛处,嘴上还是不肯让步:“我说过,你用不用是你的事,我送不送是我的事。”
简凤箨折服:“好的,我现在相信你确实天赋异禀,不用勤学苦练,你全是无师自通。说起来你我的剑都断了。”
任剑还:“是的。不过我这次离家也带着凤剑,寄放在华枝姑娘那里,如今已经取回。郭三公子之前派人来关心,连你我的断剑也送来了。”他摇了摇头。“虽然知道天下没有久战不毁的利刃,但还珠剑随我十三载,确实有些可惜。”
简凤箨叹道:“我才觉得可惜呢,郎都跟我两年还不到。”他若有所思,半天笑道:“你把断剑给我,说不定还有一个去处。放心,不是剑冢。”
任剑还:“断成那样,竟还能重铸吗?”
简凤箨:“这我也没有把握。只是我刚刚想起来,当时交给我郎都的人曾经说过,如果不好使,可以算在他的账上。”
☆、第 26 章
二月的天气还不能说很暖和,但二月的天色确是亮得很早了。往日清醒时,窗纸都是一片深重的漆黑,如今那黑色就好似脆弱的蜂巢,内里满是光亮的孔隙,随时可能被摧毁。
冬天在最冷的时候起身,确实需要顽强的意志,纵使任剑还对此习以为常,也并不能说这是一件乐事。如今这意志的需求量日渐减少,任剑还轻松地坐起身,突然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他披衣下床,来到窗前。模模糊糊的晨光中,一人正在练剑,姿势有些怪异。任剑还大步走到院内,简凤箨已经停下了。任剑还幽幽地看着他。“你之前起过这么早吗?”
简凤箨随口道:“没这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鸡不叫三遍我决不起床。”
任剑还一脸可惜的样子。“早知道你能起这么早,我们可以再多赶一点路。”
简凤箨苦笑。“太着急了,任少主。这一路可是大好春光,离开瀛洲城跟逃命一样,走之前甚至都没去当面谢谢郭三公子,也没跟佐良辞个别。他一直觉得有愧于你,这么不告而别,他说不定还以为你在生他的气呢。”
任剑还:“这些书信里讲也一样。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害的,我不负责谁负责?”他看着简凤箨握剑的左手。“你在练左手剑?”
简凤箨一声长叹:“是,想着这段时间我不能自保,万一遇到什么状况,不至于全然成你累赘。不过实在太生疏了,这临时抱佛脚实在不够虔诚,我现在就想放弃,安心做一个累赘。”
任剑还:“你以前练过。”
简凤箨笑道:“我小时候是个左撇子。吃饭写字,什么都用左手,自己很得意。后来师尊逼着我改了。”
任剑还:“这为什么。”
简凤箨:“不知道。他大概不希望我太与众不同吧,虽然左撇子并不算什么大事。”
任剑还默然良久。“简凤箨,我知道你凡事都会做最坏打算。不过打算归打算,我无论如何会治好你的右手。墨镝前辈医术精湛,纵使他不能,江湖奇人辈出,我们一个个寻访过去,总有法子的。”
简凤箨:“那是自然。不然光凭我这荒废多年的左手剑,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再跟你一较高下。”
任剑还瞪他一眼:“不知悔改。你要是这么跃跃欲试,现在我就可以陪你过上两招。”
简凤箨立刻投降。“不了不了,如此大好春光不用来赶路,岂不是浪费。”
所幸这春光虽然仓促,总归平稳,连日来并无风雨,两人星夜兼程,不一日到了积墨山脚下。抵达时已是酉戌之交,依简凤箨的意见,应该先在山脚下的镇上歇息一晚,明日再去拜见大夫。但任剑还十分固执,不管天黑之后山中情况如何莫测,坚持要连夜造访,理由是根据传闻,这位神医神出鬼没,踪迹并不比猿鸟更易追寻,白天很可能会出去采药,晚上在家的几率就大了很多。简凤箨身为一个理亏的人拗不过他,只能在一些靠不住的细节上挑刺:“那他看完病之后,我们再回来?”
任剑还:“为什么要回来?我们就在他庐中借宿一晚。”
简凤箨:“道理是这样没错,但你已知道,有些武林高人的脾气十分古怪,非常不欢迎陌生人住在他家。根据你之前的描述,我觉得这位墨镝前辈就很像是这种高人。”
任剑还:“这只是你的猜测。我时常到人家中借宿,有时候身无分文,也不曾被拒绝过。”
简凤箨听见身无分文四个字先是汗毛一竖,然后想了想自这次重逢以来,虽然肉眼可见任剑还已绝非当初那个锦衣玉食的少主,但并不见他有什么潦倒的模样,决定暂且搁下:“你就从来没碰上过不好客的主人?”
任剑还:“没有。”
简凤箨:“……什么世道。”但总之他再次妥协,两人将马寄放在镇上,徒步进山。这山虽算不上陡峭,但简凤箨经脉真气受阻,内力大打折扣,脚步亦不似从前轻捷,加之天际云昏雾沉,山间黑魆魆的,道路难辨,两人磕磕绊绊走了许久,才望见纷乱灌木后掩映的一片幽暗的潭水,大抵是传说中的洗墨池。
池畔立着三间草屋,窗中隐隐透出一点光亮。任剑还正打算绕池而过,简凤箨突然拽了一下他衣袖。“且慢。”
他示意任剑还跟他一起藏身在一块大石后。“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任剑还凝神细听。积墨山夜阑风定,水石相安,草木绸缪,即使算上偶尔不知从何而传来的鸟兽哀鸣,比起深秋的公冶庐后山来,已是静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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