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白皱眉,反手抓住华缨的手臂,“师尊,仙人殿中,有名曰元为的仙者吗?”
华缨回头,颇有些不明就里,“没有。”他反应极快,眯眼看了看那从废墟中走出的人,“元为,有异?”
黎白慎重点头,“三百年前七娘和歌以屡次作乱被除,元为也有牵扯其中。若他只是一凡人也罢了,仙籍中并无他任何蛛丝马迹实乃正常,但在歌以的记忆中,元为拥有仙者血脉。当年既然事发,元为又为何没登仙人殿接受缉查?”
华缨凝神道,“凡拥有仙者血脉,即使不在仙人殿任职,也需登记造册载入仙人殿,如你所言,当年之事必有蹊跷。”
华缨想了想,又不确定地问道,“你能进入歌以的记忆?”
黎白也有些莫名,想起自己在歌以记忆中的形态,不免像生吞了几百只苍蝇般哽住,半死不活地点点头。
黎白道,“元为或许是当年之事的突破口。”
华缨“唔”了一声,像是认同。
至于当年之事,二人心照不宣,默默看向黎白手里的一寒神剑。
元为嘲弄一笑,嘴角的血迹略有些诡异,“一寒之死,与我何干,啧——杀了我的傀儡,还想在我身上做文章,世上竟还有此等痴心妄想之人?”
华缨道,“当年之事既有你浑水摸鱼,你现在不愿说也罢,待我杀到你只剩一口气时,仙人殿的刑狱正巧恭候大驾,有的是千万法子撬开你的嘴。”
黎白看了眼身处之地,早已找不出一块完好的地皮,显然已经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斗法,再看元为脏驳的衣衫,他抽抽嘴角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元为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挑衅。
黎白:“……”
华缨挽枪纵身一跃。
黎白看着师尊一袭白衣纤尘未染,再看形容狼狈的元为,抿唇不语。
不过些许片刻。
华缨发丝未乱,施施然回到黎白身边。
再看元为,已然缺了一条胳膊半跪在地上喘气,半件衣衫浸满血色,在他身边,又换了一个壳子的歌以抖着手不停往他伤口上撒药,见黎白站起来,咬唇跟上。
全然不似之前疯癫的模样。
没有愤恨、怨憎、谩骂,眼中古井无波,带着历尽千帆的克制,和在记忆中与七娘对峙时的他贴近许多。
黎白悄声问华缨,“‘真假客栈’,‘真假歌以’?”
华缨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道,“也有可能两个都是他?”
黎白挑眉,“嗯?”
华缨道,“极端妖格,分裂而存,如若假客栈里是恶念歌以,真客栈里是善念歌以,倒也能和当年的事对上号了。”
黎白眨眨眼。
心道,什么事,仙界古籍中好像没有这般记载吧。
瞧师尊也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欲望,黎白撇撇嘴,也不追问,装作满不在乎地移开了视线。
歌以踌躇着不再继续往前,轻声道,“仙君,一寒神剑,可否与我一观?”
黎白无语。
且不管一善一恶歌以在作风上如何不同,但对一寒神剑的执着皆令人发指。
黎白将剑抱在怀中,三缄其口。
华缨更是疏离冷淡,“你以为你便有资格了?”
歌以脸色一僵,深吸了一口气,有风拂过他鬓间的发丝,砂石迷了眼。
歌以胡乱抹了把脸,将白皙的手掌盖在苍白的脸上,编贝一般的指甲盖下,手指捏地青白,掌背微微鼓动着青筋。许久后,他背对着两人缓缓蹲下,抱着膝头哑声道,“当年之事……”
六百年前,妖族祸乱,鲲鹏族灭。
刚化人形不过几年的歌以躲在洞内逃过一劫,假鲲历尽千辛万苦,将歌以带往人间。
假鲲睁着一双扑闪的眼,好奇看向人间的山川和河流,道,“歌以,以后叫我七娘罢。”
“好。”歌以趴在她巨大的脑袋上,闷闷不乐地答道。
那颗大脑袋继续道,“我们去溧阳,那个小世界一直信奉鲲鹏,是最最隐蔽的地方啦,那些追杀我们的人肯定不会发现的。”
“那就去吧。”
歌以和七娘在溧阳小国寻了一座隐蔽山林,名曰断崖山,苦心修炼。
山间清冷,七娘越来越向往外面的世界。
一日,七娘将秋千荡到了树颠之上,看到了山下往来的商队,他们点火烧饭,炊烟寥寥,做出的食物可口至极,马车里的姑娘走出,穿着亮片薄衣,美极了。
七娘眼珠子转了转,对临水修炼的木头道,“歌以,你今日已修炼十个时辰啦,我们去镇上玩儿嘛,听说有好多小糖人,瓜果,饼子,比海里咸咸的点心美味多了!”
鲲鹏的开智期非常长,前三十年不谙世事,半人半鱼。
如今,歌以化人形不过十年,稍稍长开,心智并不非常齐全。面对陪伴数十年的玩伴邀请,心动情有可原。
歌以嘴巴张成了圆形,眼里存了些许挣扎。
不过一瞬后,他断然摇头,“你去罢,我,我要修炼。”
七娘灵动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尽量控制好得意的神情,故作惋惜道,“好嘛,那我去啦。”
说完,火红身影蹦蹦跳跳消失在了山林。
一晃半年过去,七娘来信,得意洋洋告知他,她成了名满天下的青楼第一人,花魁娘子。
歌以惊讶道喜。
可惜,好景不长,一日,七娘回到断崖山。
歌以稍稍长开了些,已颇有些清隽之色,对于久违重逢的七娘道,“七娘,你在埋什么?”
七娘放下铁锹,将系在腰间的带子松了松,不快道,“碰到了些臭虫,嘴上说爱,却睡了一晚就脚底抹油溜了,我追上去堵他们问为什么,臭虫居然骂我□□,你说这能忍吗?”
歌以回道,“骂人确实不对。”
七娘踹了踹那条断成两截的腿,理所当然道,“对嘛,所以我就和他们比划了两下,他们是瓷器吗?瞧,一碰就坏,镇子上没有地方藏,索性我就扛回来埋了。”
歌以轻轻拧眉,道,“鲲鹏族遇旱沉眠三年,遇水重获新生,人类也有沉眠期吗?”
七娘的眼睛绽放出异样的色彩,沾满泥土的手一拍歌以的肩膀,赞道,“当然可以,机智如你啊!我们一起长大的对不对,这样吧,你帮我个小忙,以后可能也会有不少沉眠的人类,你都帮我埋了,好吗?”
歌以腼腆笑道,“好呀。”
匆匆几年后。
断崖山来了一批砍树的百姓,扰了歌以修炼,于是搬往另一处。
不久后,歌以迎来成年之月,却在这一天,又来了一批百姓砍秃了山林。
歌以亲眼看到大批树木轰然倒塌,惊起鸟雀骤散。
一整座山,火海一片。
歌以用妖力将自己平时居住的水榭与外界隔开,就这么观察了那些百姓的作为,发现他们烧了群山,又在已然变得肥沃的土壤上面插上了嫩绿的苗叶。
歌以莫名觉得那些苗叶有些亲近。
成年之月最后一日,一寒神君从仙界踏云而来。
白袍绣缎,面如冠玉,只眉间似着霜雪,带了一丝冷意。
初冬,莲塘本已败落,但神君下凡,恩泽万生,纷纷再开一季,摇曳在清澈的浅水中,雅致芳香。
歌以见了一寒的神色,不敢如同小时候一般傻不愣登地扑上去,就这么扶着门框,踌躇不前。
终究还是一寒先开了口,意外的是,他口吻平静,道,“这么些年,还好么。”
歌以别扭往前两步,想到以前在鲲鹏族时,一寒对他从来都是眉眼弯弯,逗趣玩乐,如今这么不咸不淡,让他略有些不适。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见一寒找过自己。
他带了些赌气的成分说,“灭族流浪,如何不好。”
一寒点点头,知道他在埋怨,道,“七娘待你极好的,为你安置了不少。本君也是这几日才得到了你的踪迹,不探查还不知道你们这么能翻出浪来。”
歌以对一寒前一句报以肯定,对后一句的态度有些莫名,“什么意思?”
一寒柔声问,“修炼是为了报仇吗?”
歌以脸色难看,“不然呢?”
一寒又道,“报仇是找到灭族仇人,还是无差别祸害苍生?”
歌以道,“冤有头债有主,自然是找仇人。”
一寒默然片刻,冷不丁问道,“还记得断崖山吗?”
惊讶于一寒此问,歌以道,“断崖山是我以前的居所,可你不是才得到我的踪迹吗?”
他看向一寒的神色有些狐疑。
一寒偏头看向妖力场外的低矮翠绿,长袖一震,刹那间,漫山遍野刚种上不久的树苗毁于一旦。
灰黑的烟雾袅袅而上,又在半空尖叫着坠落。
犹如小儿夜啼,又似兽虫惊喘。
一寒道,“断崖山内,你亲手埋的几百具尸体,被挖出来了。”
第八章
歌以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幻听,而后又断然否认道,“我未曾埋过什么尸体。”
一寒深深看向他的眼睛,“是么。”
歌以垂下眼想了片刻,“七娘带回过一些沉眠的人族,我帮她埋过,难不成——”
一寒打断他,“鲲鹏族是妖,人族是人,人与妖最大的不同是,人没有呼吸就是死亡。所以,沉眠期,人族压根没有,七娘没和说?”
歌以脸色煞白一片。
一寒看了他的反应明白了大半,连说了三声“好”,“既入了红尘人世间,便须得懂人族规则。”
他说着,面无表情地捏了个决,凭空握住一把长刀。繁复螺纹,刀身为金,柄嵌降妖玉,约莫五尺之长。
一寒两指握了剑刃,递到歌以身前,“你今日成年,封印便可自行解开,去,用这把刀,砍了七娘的头颅,再将她的尸身同溧阳所有的神木烧毁,如同我刚才那般,明白了么?”
歌以的神色一寸寸僵冷,“什,什么?”
一寒勃然大怒,猛地将长刀掼在地上,“听不懂吗?七娘祸乱天下,她杀人,几百上千,又蛊惑国主,改信奉南海神木,移山埋海,饿殍满地,这溧阳小国已然民不聊生哀号遍野!”
“你必须杀了她,我才能在仙人殿为你说情,保你性命!”
歌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那一条大街。
枯骨丛生,乞儿遍地。
他身着从护国台抢来的国师服制,不再敢多看一眼,匆匆向皇城赶去。
他闯入神木殿时,七娘正在千娇百媚地给老皇帝施法。
娇媚的脸,似欲还休。
七娘见到歌以的第一眼,甚至还自认为很隐蔽地抛了一个魅惑术法,极具风情。
却在看到他手上的刀后,眼神带了刺骨的凉意。
“好啊,很好,你也是来讨伐我的?”
七娘索性也破罐子破摔,一把拗断老国主的脖子,咬牙道,“你可真是无情,这么快就忘了是谁将你从尸山血海中扒出来,又是谁带你躲避一波又一波的追杀——而你,你像条狗一样躲在洞里就知道哭!”
“现在出息啦,大妖法成,哈,第一时间就是恩将仇报!怎么,你是想拿着我的血肉做垫脚石,向仙界摇尾乞怜,以为自己还能登上仙人殿不成?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歌以拿刀指着七娘,却抖得厉害。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七娘刀剑相向,从未想过第一个要杀的人是七娘,他以为,他第一个要杀的人,一定是灭他全族的元凶。
可是。
没有可是。
歌以不敢直视七娘的眼睛,刀柄上的降妖玉几乎嵌入他的肉里,他哑声道,“你杀了那么多人,你毁了溧阳一国,现在仙界——”
七娘怒道,“狗屁仙界!”
七娘笑得癫狂,“你他娘的是个蠢逼吧?鲲鹏族灭,仙界不闻不问,除了他们自己是凶手,还有何可能?溧阳小国,万千一粟,这才死了几百个人,就声声讨伐。‘万民神’,只是人族的神,不是你的!你是妖,你还舔着脸站到仙界的队伍去,你能讨什么好,啊?”
歌以的刀猛地一沉。
一寒上前两步,以手接刃,冷声呵斥,“等什么?动手!”
有鲜血从一寒的掌心滑落。
门外,窗外,阳光正好,明亮的光将地上的一滩血色积洼弹到歌以的眼内。
一片血红。
终于,歌以痉挛似地举起刀,喘息声一次比一次大,狠狠挥下。
“世人凉薄皆负我!”
“歌以,你负心薄情,偏帮仙界,不得好死!啊——”
神木幽兰色的血喷溅一地,那双漂亮的眼珠直瞪歌以,虽死含恨。
歌以抖着毫无血色的唇,偏头不看一寒。
许久后。
歌以几乎奢望一般哑着嗓子道,“鲲鹏族灭,是仙尊在铲除异己吗?”
一寒的神色有些怪异,话即将出口却又拐了个弯儿,道,“不知。”
一寒将那把刀带走了。
歌以脸上带着幽兰色的血,如同点墨,苍白与青玄驳杂,慢慢从正午的阳光内,移到了飞檐下。
没入阴暗。
……
华缨打断了歌以的忆往昔,直言不讳,“一派胡言。”
歌以静静看向他。
华缨道,“实在可笑,他这般一个整日装巧卖乖,不懂为难他人是何物的泼皮无赖,你说他冷脸对你,拿刀逼你杀害七娘?呵。”
一阵黑雾从废墟中荡入歌以的胸腔,他奇异地痉挛几下。
他缓缓勾起唇角,对华缨道,“那依你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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