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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佩蒂(近代现代)——瑛石

时间:2021-06-14 08:51:40  作者:瑛石
  在这种地方,病痛是常态,健康反而是值得庆贺的幸福。曲郁生想,也许弟弟在这更能找回作为“正常人”的感觉。
  一路走无障碍通道,背后的人声渐渐稀少了。曲郁生从路边捡了朵白色的小花放到弟弟的膝盖,对方忽然拿虚弱的手捏了捏他:“我可以去你工作的地方看看吗?”
  “今天门诊人太多了,下次吧。”他看向远处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医院前门,“现在路不太好走,轮椅推不过去。”
  少年明显低落地拨弄那朵茎杆干瘪的花,曲郁生不禁问道:“怎么突然想到那去?”
  “我想多看看你。”
  “但我们每天都能见面啊。”他轻声说,“像之前在小洋楼一样,早晚都能见。”
  半天没听见回答,他看弟弟恹恹的样子,便提早送他回去休息了。
  又过了几天,曲郁生跟往常一样给弟弟擦身。
  曲铭澈早就习惯这种程序, 往往会提前做好准备,松解扣子,抬起胳膊,好让哥哥擦拭自己身体的每一处。整个过程他们谁也不说话,曲铭澈在走神,曲郁生则专注自己的动作,他总是做得很快,为了不让弟弟着凉,也不想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有擦到弟弟的腹部,他才会特地放慢速度。他知道弟弟这里最敏感,也很脆弱,旁边的两处肋骨被膜一般的皮肉附着,毛巾抚过去,仿佛能看到皮下的血管跳动,让他想到实验室养的一只剃毛的兔子,爱踢人,容易受惊,当被摁住的时候,它的心跳快得像要飞出身体。
  跟现在的曲铭澈一样。
  擦完身体,时间也接近弟弟入睡的点。他给曲铭澈调整床的倾斜度,说:“我今天了解到你的恢复情况比预期要好很多,可以提早出院。”
  “如果赶得上的话,还可以在过年期间回去和姨见面,她一直念着你回家。”
  曲铭澈突然抱了他——其实说不上抱,他的胳膊不能用力,只能把额头抵在哥哥的锁骨处,显得不知所措地圈住他。
  “澈澈。”他语气不愠不火,垂在身侧的双手掐得发白。
  被叫到的曲铭澈抬起脸,干净的发顶擦过他的鼻尖,仿佛拂去一股蛊惑又纯洁的水汽。
  于是,当有人匆匆来到门口,喊说有急事的时候,正好撞上这么一幕,哥哥和弟弟相拥着,挨得很近,弟弟的手搭在对方的肩膀,耳朵和眼睛很红,神情却是认真的,他把唇凑近哥哥,像索求亲吻。
  要紧之时,曲郁生忽然开口:“是有事找我吗?”
  曲铭澈这才惊觉有人,羞愧而仓惶地躲入哥哥的怀里。研究生更是魂都要吓飞了,之前他还可以骗自己说师兄喜欢开玩笑,但亲眼目睹那位和他哥哥一样拥有让人难忘的眼睛的少年,他才真信了这对兄弟玩得很大,医院公共场合都明目张胆,还是小的那个主动。他甚至起了要改行的念头,一次两次被迫接受道德的崩碎,他真遭不住。
  他强装镇定说:“有个家属不肯让我们给病人做腰穿,一定要见主任,但主任他们刚去开会了,现在在闹呢……”
  曲郁生表示明白,等对方如释重负地退到门外,他才摸摸弟弟发烫的耳朵:“哥哥去处理一下事情,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半天没得到回应,他来不及说更多了,跟负责这片区域的护士打招呼,托他们多注意曲铭澈后,匆匆和研究生一齐赶去了门诊。
  这家大学的附属医院是上了好些年头的了,近几年才开始翻新扩建,让医学院的学生大批涌入,跟着带教老师学习。一般来说他们在各个科室轮岗,做些杂活,也有为病人做检查的,但病人一看他们年轻,大多不放心,总是要求让资历老的医生来。
  曲郁生遇到很多类似的事,通过研究生的叙述,无非是他们导师给那病人问好诊后,本来要继续让病人做腰椎穿刺,进一步判断病情,但因为临时有事,他托付带的学生做这个小检查,这其实无可厚非,他们实习医生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家属一看医生换人了,就说什么也不让检查了。
  “本来家属一听要抽脑脊液就想放弃,我们劝了很久,好不容易答应下来,签字了,就碰上这事。”研究生叹气,“麻烦师兄了,本来是周末……”
  “没事,交给我就好。”曲郁生穿好白大褂,戴上口罩和眼镜进了诊室。
  白色的帘子后,一位女人语速极快地和对面的实习生争执着什么,不时指指床上的病人,神情激动。一个年纪小的娃娃头女孩原本躲在角落,见曲郁生过来了,立即用稚嫩的嗓音大喊:“妈妈,医生来了呀!”
  这一下全安静了,那实习生见到他,赶紧退到一边,女人倒是愣了几秒,依然愤懑地说:“不是,我要找高主任看病,你们可倒好,随便换个没经验的就上,还是三甲医院,那么不负责!”
  曲郁生没说话,镜片后的目光沉得可怕,女人莫名发悚,一股熟悉的恐惧让她闭了嘴。
  他拿起病历,翻看上面的过往就诊记录:“您是患者家属吧。”
  “不,不是,”女人慌张道,“那是我女儿的老师,突然发病全身动不了了,我们也很着急……”说着她捞过旁边的孩子,像要赶紧找个东西依靠似的。小姑娘不明所以,圆溜溜的眼珠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曲郁生。
  “这样吗。”他轻轻放下病历本,“那请先冷静一点吧,既然您知道这是大学附属的三甲医院,就应该明白我们这为病人看病的,抓药的,甚至手术室里为医生擦汗递剪刀的,都是经过系统的学习和培训的人。没有人会愿意让患者冒生命危险,我们也承担不起,所以我们会让您签同意书,答应如果有并发症或副作用,会提供相应治疗措施,我们这么做才是负责,而不是像您这样,对我们不信任,让被拖延的时间对患者,对后面排队等待治疗的人造成进一步的伤害。”
  “所以请您相信我们,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们不会拿生命开玩笑。”
  最后一句,宛如注入一针安神剂,女人彻底妥协,牵着女儿退到门边。原本要做检查的实习生松口气,拿着腰椎穿刺包和注射器立即上手,进针,接测压管,再取脑脊液。曲郁生见情况已经稳定,示意旁边的研究生师弟继续守着,自己则漠然从门口离开。
  “医生哥哥。”
  那个小姑娘忽然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你一定厉害吧,能不能等一下帮我爸爸看看心脏呀,他总是说心跳很快,肯定是生病了。”
  “哎呀,这孩子在乱说什么,不要麻烦人家了!”女人急忙把孩子抱回去,曲郁生制止了她,蹲下身,认真看着女孩的眼睛:“那个人是你爸爸吗?”
  “嗯,以前的爸爸和我们分开啦,现在老师他跟妈妈玩得很好,我也喜欢他,他教我弹钢琴。”孩子看看他的胸牌,流利地念出来,“曲郁生哥哥,你可以帮帮他吗?”
  于是,曲郁生留下来,等那几个实习生忙碌完,拿了听诊器走到病床前面。腰穿术后病人需要平卧休息,白帘子一拉,这里就剩他,好奇凑过来的小女孩,还有床上那男人。
  “老师,老师,我让医生哥哥来给你看心脏了。”
  对于女孩的呼唤,那人没有反应,根据病历记录,他的四肢肌力降到1级,接近瘫痪,这种肌肉的松弛似乎扩散到了脸部,他连嘴巴都闭不上,像个被揍了一顿的老狗,有气无力往他们这边望了一眼。他和那女人一样,都没有认出曲郁生。
  曲郁生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就像所有例行职责的医者那样,把听诊头放到那人的胸口。
  这个区域位于左锁骨中线第五肋间处,顺序是从这开始,再移向其余四个听诊区。虽然是为了安抚那个女孩,曲郁生不打算敷衍了事,在环绕的沉闷的心跳声中寻找病变的可能。
  安静了十几秒,曲郁生忽然抬眼,定定盯着床上的人,另一侧,他反过的掌心倏地闪过一道锋利的冷光。
  是手术刀。
  “他得了什么病?”女孩看不到眼前奔涌的杀意,那男人却感到来临的危险,啊啊叫着什么,紧缩的瞳孔映出曲郁生胸牌上的名字。
  下一刻,帘子被掀开,一对清亮的眼睛出乎意料地闯入几人的视野。
  “哥哥。”喊了一声,曲铭澈就抿起嘴,一只手按着小腹的地方,汗津津的脸仿佛赶了很久的路。
  曲郁生反应过来,几乎是用赶的,把弟弟带去走廊外面,他这会失去了平静,失控的语气带吼:“你怎么跑过来了,我让他们看好你……”
  曲铭澈却握住他的手,下巴尖的汗珠滚落,滴了一滴化进他们的掌心。
  “哥哥,”他说,“我怀孕了。”
 
 
第18章 σ
  三月到临之际,这座城市遭遇了一次大范围的降温,没下雪,却格外阴冷难熬,好像前一天的晴天太阳被偷了去,窗外的天空重新变回了降雪前的那种灰蒙蒙的颜色。
  小洋楼的暖气坏了,叫房东来看,磨蹭半天,话里话外都是不愿意修。曲郁生想自己短期也不会回来住,便收了一些冬天的衣服,继续和住院的弟弟待在一起。
  他依然忙上忙下,准备考试的事,准备未来的打算。每夜很晚回到病房,曲铭澈都在等他,要么琢磨题目要么拿书看,他已经很久没出门了,自从上次他擅自跑出去找哥哥,曲郁生就收了他的轮椅,正好天气转寒,他也不想让身体弱的弟弟冻感冒。
  病房没有外面冷,曲铭澈的身体更是暖和,每天回来的时候,曲郁生都会坐在弟弟旁边,为他数脉搏,再缓慢摩挲弟弟温热的腹部。
  他什么都没说,自始至终,好像就这样平静接受了弟弟怀孕的事实。他不问曲铭澈是怎么发现身体的异样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曲铭澈不愿意去做身体检查,他也没有强迫,他还是对弟弟好,甚至询问过曲铭澈,打算为那个未出世的小生命起什么名字。
  曲铭澈不说话,捏着曲郁生的手,掌心捂得涔涔冒汗。
  曲郁生说:“如果不跟我们姓的话,可以跟妈妈和姨母一样姓李,男孩女孩都好,我想……一定会是个很健康的孩子。”
  曲铭澈眼睛亮起来,只是一会,他怅然低下头,手也不握了,慢慢抱了自己的枕头,躺回去。曲郁生见弟弟想睡,调好暖气的温度,到另一张床躺下。
  许久,他听见床榻翻动的声响,曲铭澈似乎起来了,手贴着床边的栏杆,说话的音量如耳语一般:“哥哥,我想一直留下来陪你。”
  可能以为哥哥听不见吧,他说完这一句,慢慢放下手,呢喃说,对不起。
  被呼唤的兄长早已陷入长长的梦乡。
  .
  再次听说上次那男人的消息时,曲郁生被告知对方已经转院了。
  “肌电图提示多发周围神经损伤,脑脊液蛋白也有明显增高,基本判断是巴利综合征了……本来考虑到患者上一辈家族成员可能也出现了类似病例,想给你们参考,从遗传方面琢磨出篇学位论文也不错。”
  谈起这个,导师的语气始终抱憾,不过他们也不能左右病人和家属的意愿,病人觉得医生治不好,诊断出来的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转院其实是最好的办法,总归好过拿刀捅人。他们几个学生整理了一番,把检查单子和图像装进病案袋里,病人带走一份,医院留下存档一份。
  曲郁生在检查那人的基本信息的时候,目光落到现居住地址那行,而后神色平常地封好袋子。
  天气转冷的这些天,曲铭澈愈发感到自己被哥哥无微不至地照顾。
  他就像真的把弟弟当作有身孕的妻子,几乎是曲铭澈要什么,他就满足什么,有次曲铭澈发烧,他甚至不顾被责备的风险,从门诊跑来病房陪他,握住他被输液的手,将脸轻轻贴近他的肚子。
  曲铭澈仿佛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那段哥哥陪伴生病的自己的时间。先前所有的苦涩仿佛悄悄远去,他搂着哥哥,只是从对方充满药水味的白色大褂也能嗅出甜味来。他笑了,像那种偷糖的孩子,吃到一点点甜,都能开心很久。
  看着不论是身体还是心态都一天天好转的弟弟,曲郁生说:“周末我带你出去玩吧,再去一次你喜欢的那个小巫师的博物馆。”
  “可以吗?”曲铭澈兴奋的同时又有些犹豫,他手上的绷带夹板是拆了,但还处于留院观察阶段,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被允许出门,毕竟负责他的那个骨科主任,可比哥哥凶多了。
  曲郁生还是带他去了,给他穿好鞋子羽绒服,就像去度假一样。曲铭澈这回玩了个够,戴着顶毛茸茸的狮子头帽子,在偌大的博物馆这钻那钻,曲郁生始终在后面默默跟随,深不见底的眼里尽是温柔。
  晚上他们还去了江边,夜还不算深,游船的彩灯仿佛把天染亮了,曲铭澈是第一次看江水夜景,在围栏外张望,乌黑的眸子划过几束明亮的光点。
  他今天玩得开心,拿着手机给两人拍了很多照片,还跟曲郁生说他分享给姨母了,但她似乎在忙,至今还没回复。
  因为跑了一天,他的脸热得有些发红,滚烫滚烫的,曲郁生替他擦去颊边上的汗,终于低声唤了一句:“澈澈。”
  “姨母她不是来不及回你消息,她现在在坐飞机,在赶来的路上——明天你就能跟她回家了。”
  那天回医院,曲郁生临时被导师叫走,留下曲铭澈在房间收拾东西。
  他小心把今天哥哥给他买的新鞋放进盒子,坐在床边,回忆起第一次和哥哥坐列车来上海,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个梦就要醒过来了。
  曲郁生回来的时候,曲铭澈已经睡下了,脸和眼睛是干的,他没有哭。
  他抚摩弟弟额头的软发,不知不觉俯身去亲吻对方胸口的玉坠子。嘴唇碰了一碰,他觉得很凉,完全没有弟弟身上的温度。
  这时曲铭澈睁了眼:“哥哥,睡觉吧……”
  说着,伸手搂过他,和他一块躺到枕头上,少年还特地挪出了位置,半个身子几乎贴到了栏杆。曲郁生轻说:“别闹,这床挤不下我们两个。”
  “就一会,明天我要走了。”他弟弟恳求,“这里很暖和,哥哥躺一下吧。”
  其实当弟弟把手伸向他的一刻,曲郁生就没有拒绝的余地了,他知道曲铭澈确实要走了,被他亲手推开,毫不留情。他缓缓闭上眼睛,就着弟弟温暖的体温,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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