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应该也是担心他吧,才借口这样的机会让他试着走出来。他不是寡情的人,当年得知兄弟俩父母双亡,那些亲戚都互相推脱,只有姨母愿意把他们带走,供他们上学,为他们操劳烦心,他不想为她添太多麻烦。
所以当曲铭澈提出要跟他住一个房间时,虽然沉默了几秒,他还是答应了。
姨母显然是不放心的,又劝又哄,让曲铭澈跟她住,她当然知道曲郁生的脾性,兄弟两个凑在一起,没打架没做错事,但肯定都是小的那个先哭得稀里哗啦,她怕曲郁生没耐心照顾弟弟。曲铭澈却抱着哥哥的胳膊,说:“我会乖,不会麻烦哥哥的。”
曲郁生把叠起的几张发黄的琴谱塞进行李,偶然听见弟弟末尾那句,顿了顿,忍住了把手抽走的冲动。
睡在一间房意味着没有隐私,意味着每天早上不是自然醒而是被曲铭澈笨手笨脚的倒腾声吵醒。曲郁生都能容忍,他就当作在家里一样,所谓的度假却有大半时间就呆在房间看书,曲铭澈邀他去海滩游泳也屡屡回绝。
“哥哥不想去海边,楼下也有游泳池的,那儿还有滑滑梯呢!”
“妈妈说二楼是宴会厅,就是让人举办婚礼的地方,只有被邀请的人才能进去,刚才我偷偷看到里面有钢琴,要是我能去弹弹就好了。”
“哥哥哥哥,那些姐姐说宴会厅不用的时候可以给我去弹琴的!哥哥也可以去试试。”
“我新学的那个曲子,中文名叫吉诺佩蒂,你说是妈妈最喜欢的一首,等我练好就可以弹给你听了。”
日复一日,他的神经像被压紧的弦,逼近某个接近爆发的临界。
“哥哥……”
“你不能让我安静会吗。”
曲铭澈的嘴张了一半,呆呆瞧着他,好像有一会才明白哥哥的意思:“可我今天想带哥哥去,去……”
“带我去所谓的宴会厅,然后借机跟我一起弹琴对吧。”
他看都没看弟弟一眼,冷漠说:“这种东西随便吧,有什么所谓。”
“不随便。”
曲铭澈哽了一下:“我想让你开心起来啊。”
“让我开心,”他重复这句话,“那我来告诉你我怎样才能开心吧。”
他突然握住曲铭澈的两肩,大力一推把他按到椅背上。曲铭澈吃痛挣扎,可哥哥的力气极大,那些指甲毫不留情扎进细肉里,又疼又难受,曲铭澈叫出来,下一刻就被掐紧了脖子。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父亲去世,妈妈自杀,全身上下只剩一张给你买奶粉找的五块钱还有妈妈留的遗书,你跟我说要开心,我笑得出来吗,天天跟我说吞没了妈妈生命的海水有多么漂亮,邀请我去弹钢琴,踩在我的伤口上表演你那幼稚又无聊的过家家游戏,你到底在装什么?”
小孩脖子以上的皮肤很快浮现鲜艳的红色,他本能握住哥哥掐着自己的手,纤细的胳膊抖得厉害。
“我根本不像你,蠢得一无所知,也可以理所当然叫姨母妈妈,我呢?我一个人承受被抛弃的事实,面对被否定的人生……你是最没有立场对我说这句话的,曲铭澈。”
“害死妈妈的元凶,不就是你那人渣父亲吗,杀人犯的儿子却假惺惺跟我玩兄弟情深,我早就厌倦了。”
继续加重力道,他的手臂都鼓起可怕的青筋,他不自知,盯着弟弟逐渐发滞的瞳仁,忽然的,他看见对方撑起手来,圆圆的如温暖的干花般的指尖,碰到他的眼尾。
曲郁生放开了弟弟。
曲铭澈跌坐到地上,小小的胸脯搅成一团,痛苦地起伏着。曲郁生没去管,他头疼得要命,一双手止不住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从地上爬起来。
他没有哭,静悄悄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低着头:“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会来烦你了。”
“我走啦,对不起。”
对不起。
曲郁生像被抽走了魂,晃晃悠悠坐在窗台前,从早上待到下午,看着天边笔直的海平线染上夕阳的赤红。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悔恨这样的情绪,但得知曲铭澈收走了自己的行李,从他们共处的房间消失之后,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安宁,心情很糟,他像圣诞夜的汤姆猫,将试图蹭暖炉的杰瑞赶出房子后,又不断想着对方的安危。他弟弟把他的心搅乱了。
天快黑的时候,曲郁生终于走进电梯,按下二层的数字。他回想这些天曲铭澈不断跟他强调的好玩的地方,觉得对方最可能去的只有那个宴会厅,曲铭澈说,想去那弹琴,弹给哥哥听。
电梯无声下沉。
他又开始头疼起来,耳朵发出类似火警铃的长鸣,他以为是幻听,想去确认楼层数的时候,头顶的灯突然熄灭了。
他先是冷静地拨了前台的电话,没人接,按了电梯的救援铃也没反应。
出事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不想再等,打开手机的电筒,用力掰开电梯门。
警铃的声音瞬间清晰了许多,但外面依然一片漆黑,可能是酒店方关闭了电源。他强忍内心生出的不安,手撑住地板,借着电梯口与楼层之间留出的空隙翻了出去。
着地的时候他差点撞倒一位穿着晚礼服的年轻女人,她惊慌失措,在一片刺耳的警铃中跑进了楼道。
“楼上失火了,你快走吧!”
女人回头对他喊。
就是这里了。曲郁生逆着汹涌的人群,踹开横在大厅门口的一把倒地的椅子,喊道:“澈澈!”
几声钢琴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他心中一喜,翻过一堆散乱的酒桌,最后在钢琴底下找到了弟弟。他抱着离开时带走的书包,见到哥哥,本来强装镇定的神情瞬间绷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哥哥带你出去。”
他背起弟弟,寻着来时的方向快步离开。
楼梯口早就挤满从各个楼层逃亡而来的人流,走廊一片混乱,大家都疯了一样往前挤,更多的人向前跌倒,被踩踏,尖叫和哭声像噩梦一样唤醒人们内心的恐惧。他和弟弟被推到外围,前进不了,僵持的同时,楼上隐约传来了烧焦的浓烟味。
看着不断从楼梯拐角涌现的人,曲郁生眼皮一跳,母亲的遗书还被他落在楼上的房间!
他直奔楼梯,曲铭澈见他要往上跑,焦急道:“哥哥不要上去,要找妈妈,妈妈……”
不能带弟弟一起犯险。抱着这种念头,曲郁生踢开某间套房,让弟弟待在里边:“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点……重要的东西。不要跑出去,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要!哥哥不要去,我怕,我不要你去!”
小小的手臂死死拽住他的腰,居然硬生生被他拖行了几米。曲郁生看见弟弟颈子上的青肿,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我会回来找你的,到时我们回家了再一起去游泳,去弹琴,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他蹲下来,从未用过那么温柔的语气说,“相信我。”
曲铭澈抹了抹眼泪,分开的时候,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曲郁生不放。曲郁生不忍再看,独自上楼去了。
楼道比他想象得更长,僻静,幽暗,他没见到火光,却切身感觉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厚重,他距离房间很近了,再往上跑过两个拐角,幽暗的视野倏地敞亮起来。
如红霞般燃烧的火焰,起先还是一簇,很快就积聚成巨大的火舌,高温隔着几步远的空气刮在皮肤,仿佛连肉都要被翻出来。他费力跨过最后一层台阶,忽然在楼层尽头望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是个小女孩,她似乎和家人走散了,无助地趴在地上啜泣,背后是翻滚着黑烟的火光。
曲郁生瞬间想到被自己撇下的弟弟,曲铭澈跟他说他害怕,他怎么能把弟弟丢在那……他想都没想抱起小姑娘离开这,同时间,一阵巨大的冲力从背后袭来,他猝不及防,被爆炸掀起的热浪推下了楼梯。
后面的事情,曲郁生就没有印象了。
他为了护着那孩子,滚下楼梯,后脑撞上墙壁,昏迷了近三天。
他是后来听姨母说,那场因为电线短路引起的火势,烧了整整一夜。冲天火光扑向豪华的庞然建筑,把旅客轻松愉快的假期变为绝望的灾难。
他也听说,曲铭澈真听了自己的话,一直躲在房间的床底,错过了最佳的逃脱时机。
他不跑。
他等着哥哥接他走。
哥哥一直没来。
火烧到了二楼。
窗户玻璃受热爆裂。
金属门把被火炙烤得滚烫。
他被迫爬上落地窗,一跃而下。
他堕入酒店花园冰冷的泳池。
他直到失去意识也没见到哥哥。
曲铭澈被救上来后,当天夜里他开始发高烧,紧接着,疾病像天灾般降临到这个幼小的孩子身上。
这种病究竟有多可怕呢,因为病毒感染诱发的免疫系统对外周神经系统的攻击,人的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会受损,并进一步使人丧失对肌肉的控制能力,最终全身瘫痪。肺部感染、呼吸肌麻痹、心力衰竭,接连的并发症作用在曲铭澈身上,他的生命像风中的烛火般迅速衰弱下去,主治医生无能为力,摇头说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曲郁生看着病床上逐渐枯萎的孩子,绝望之下去佛寺,乞求神明,向那的高僧求得一枚祈福的玉坠子。
他把它轻轻戴到弟弟的颈子,就像给新娘蒙上头纱。
只要弟弟能醒来,他想,他穷尽此生也会偿还欠给弟弟的一切。
上天听到了他的渴望。曲铭澈终于在某日苏醒,望着床边怔愣的曲郁生,唯一能动的眼睛眨了眨,很快又像睡着一样闭上了。
大病新愈,然而曲铭澈并没有解脱,由于残留的后遗症,他的世界也就此被禁锢在那架冰凉的轮椅。
就因为一个可笑的承诺而已,因为一个对曲铭澈来说盼望很久的“亲情”而已。
曲郁生一遍遍问自己,一封死去之人留在人世的遗书,真有唯一的弟弟重要吗。
他宁愿坐轮椅的是自己。
但事到如今,说再多的道歉,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15章 ο
稍微晚些时候,曲郁生从住院部出来,沿着人行道走向江岸。
江边的风十分清爽,水面月光浮动,离岸的游船穿戴彩灯,撞开一片波光粼粼的波痕,从远处看,像在月亮上航行一样。
他手撑栏杆,点了一支烟。
他是抽烟的,就像他也喝酒那样,都是在他离家求学,身边无人照应之后养成的习惯。他认识很多医生这行的人,和自己一样,哪怕最清楚烟酒伤身体,还是会一根根烟吸,一杯杯酒灌下去。在曲铭澈来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拿酒当水喝,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就不会有人会得知。
和弟弟重新相处后,他改掉了很多坏习,戒烟断酒,不再三天两头泡实验室过夜,之前频繁找的床伴也彻底断掉联系,像对待肿瘤,他把极不体面的东西切得干干净净,就是为了在弟弟面前当个完美的兄长。
但他当时也没想过,重新让他捡起这些东西的,也是曲铭澈。弟弟昏迷的这些天,他又犯了瘾头,病房禁烟他就到外面,江岸的视野开阔,无人打扰,他就一个人在这想事,压抑几夜的消极情绪,化作燃尽的烟纸下飘散的青灰。
往常偏头痛发作的时候,他想的最多的是那日的火灾,每想一次,就疼一回。平时身边有弟弟还好,曲铭澈会为他按摩,用温暖的手贴到他的额前,他早就忘了那七年是怎么过来的,也无法想象与曲铭澈再次分别的场景。
但是他不知道,那么体贴可爱,对他笑的弟弟,下一刻就会从二楼窗户跳下,毫不犹豫地寻死。曲铭澈被救回来了,折断了手臂的两根骨头,又一次沉睡过去。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迄今做的事情的意义。从决定学医开始,他苦心钻研,翻阅无数医典病例,接触和弟弟一样为病痛折磨的患者,一心想治好弟弟,却连弟弟想的是什么都无从知晓。
最后一点猩红的烟蒂落到脚边,很快在渐凉的晚风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曲郁生听到背后由远及近的说话声,把钥匙一取,准备上车回去。
“……还是听那大夫的话,再去看看吧,听说这边复大附属医院的神经内科,在全国都是有名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过些天再说,囡囡说想看船,今天先由她玩去吧。”
和她同行的中年男性劝说着,从她身后走来,一张和善的面容带笑,配上他说话时不紧不慢的语气,仿佛有股魔力,让人不自觉赞同他的话。
“您慢点走。”像是怕发生什么意外,女人立即抱住男人的胳膊,搀扶他前行,一步一顿,男人全程跛着步子,看起来像罹患程度不轻的腿疾。曲郁生盯着男人的脸,也许是过于直白,有所察觉的男人向他望来,困惑地愣了一下,又继续和女人的聊天。
这是疯狂的想法,明明素不相识,曲郁生却在和那陌生男人的对视中,体会到一种真实又熟悉的恶心感。
印象里有这样的人吗,他的脑中浮现影影绰绰的画面,房间,钢琴,乱七八糟的琴谱纸,背对自己的母亲,和门边精致的男士皮鞋。
“唉,”这时,那女人叹了口气,“要是治不好的话,老师就没法教囡囡这些孩子弹琴了吧。”
“现在好多了,”男人说,“手是可以动了,再拄几天拐,可能腿也很快会好全吧。”
“您可真是乐观呀!我听说这病就算好了,也会有后遗症……”
一男一女交谈着,从曲郁生身边经过,走向路边停靠的一辆车。司机也来帮忙,和女人一同将轮椅上的男人扶进后座。曲郁生注视他们,一动不动,阴影下的眼神愈发冰冷。
女人不知情地回头,单是一眼就把她吓得连连后退,她快速跟司机说了什么,两人一上车,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曲郁生发动车子,慢条斯理打开打火机,点燃今晚的最后一支烟。
银色的雷克萨斯沿着绸带一般的江水开进市区,似乎觉得摆脱了危险,速度明显慢下来,像观光游客那样游历起两边繁华的街市。待了一会,车后座开了扇小窗,一个圆脸的娃娃头孩子刚探出脑袋,就被拽了回去。
“没有跟上来吧?”女人不敢往回看,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的位置,里头还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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