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的语气很是肯定,“我说过他死了,萧邺辰的话是诈你的。”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
李高琪的手上拿着一本旧书,还是柯布西耶的《走向新建筑》。他一边哗哗翻动着泛黄发脆的书页,一边漫不经心地对铁游讲着电话。这本书他已经看了好几遍,看上去只是个叼着雪茄的黑框眼镜老头没有条理地神神叨叨,大声嚷嚷要旁人修建他所谓的新建筑。
书中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今天社会的动乱,关键是房子问题:建筑或者革命!”虽然李高琪不解其意,每日翻阅这本书却养成了一种习惯。
“其实我后悔杀了弟弟,怎么办呢?我要不要捅你一刀报仇,还是拿走你兄弟的命来抵小高的命?”
说着话时,李高琪放下手头的书,示意病床边站着的秘术取下病床上男人的呼吸管,一旁的生命体征检测器顿时发出尖锐的叫声,叫得人耳膜发痛。
警报声通过电话传到那头,铁游仿佛被立马捅了一刀,像猛兽痛苦地哀嚎道:“不,你放了友栋!有事都冲我来!”
“我的弟弟呢?”
“他死了!要我说多少遍!”
在尖锐的嘶嘶警报声中,红绿灯交替闪烁发出危险的信号,李高琪看着床上的男人因为呼吸困难口吐白沫,像父亲最后弥留的姿态,脸上不由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意,嘴角一撇说:“这是我的医院,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他,他在口吐白沫全身抽筋快死了,我最后问你一遍,我的弟弟呢?”
“你放了他!”铁游的嗓子吼得嘶哑,混杂着哽咽的抽泣,“少爷没死,别动他!”
“小高到底在哪?”
“在我家。”
李高琪冷漠地说:“我一直没拿你怎么样,看你可怜救了你,还救了你兄弟,他被砖头砸到脑袋变植物人,连医药费都交不起,现在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李高琪让秘书将呼吸导管装回去,病房霎时安静了。他对着电话又是一阵大笑,笑得眼镜都蒙上了一层水雾,趁机挖苦起了铁游,“小民工,你真是糊涂,你恨不得砍了我爸爸,偏偏喜欢他儿子,还骗我把他藏起来?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笑了许久后,李高琪接着说:“这件事是你一个人做的,和我没关系,我派人过去接小高回家,你乖乖演好最后一场戏,然后就彻底闭眼把秘密烂在肚子里。记住,你兄弟的命在我手上。而且只要我想,你家所有人都跑不掉,你的两个叔叔和婶婶,你那个小妹妹叫玥玥吧……”
铁游狂躁的声音接二连三嘶吼着,打断了他的话,“你敢?老子捅死你,混账!”
“捅死我?你在说什么?”李高琪重新拿起小高的书,哗啦啦地翻动书页,嘴上不忘嘲笑他,“你脑子有病?你是恨我爸,我跟爸没有任何关系,小高才是爸的亲儿子,你不杀他竟然来杀我?蠢狗!”
铁游靠在一堵半人高的黄土断壁边,听着冷风从自己身边穿过,刮得耳朵生疼。而李高琪漫不经心的声音更是比风声还锐利,像万千根针管一起刺穿了身体,疼得他眼中流下泪水,那些掉落的眼泪却很快就被风吹散消失,只有眼睛愤怒得发红。
除了手指还紧握着手机,铁游浑身上下软弱无力的,他听着李高琪那些奚落贬低的话语,最后只能像机器一样毫无感情地说:“我知道了,永远闭嘴。”
挂了电话后,脑海中紧绷着的弦一松,他的身体顺着墙背慢慢滑下去,蹲在墙角无意识地扯起了黄蓬蓬的野草。野草的根偏偏生得很深,他扯不出来,只能使劲挖着草根边的黄土,指甲缝中顿时全是黄土。与此同时,他的眼泪没有断,顺着脸庞滴落在大地的缝隙里,变成土地的养分。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吹得铁游心中发颤,他一用力,扯出了一段野草,只有根留在地下。从早上开始,天空一直阴沉着,此刻凉风卷着沙粒呼啸吹过,更是卷着乌云簇拥突袭过来,将天空染黑了一块。眼看着要下雨了,铁游抬头看到乌云快要压到大地上,许多飞鸟被乌云压迫着扑腾乱飞掠过头顶,黑压压一片鸟群齐齐发出哀婉的啼鸣声,像一首唢呐吹响的杂乱丧曲,叫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铁游正惊讶地看着那些鸟,脚下的大地突然颤抖起来,像拉开拉链一样粗暴地将对面高坡撕开一条大裂缝,摇晃中的黄土像沙浪般震动滑落冲向谷底。铁游意识到了不对,拼进全力连忙起身往回跑。
他跑了足足五分钟,震动虽然暂时停了,却依旧摇得他头脑发晕。
“少爷!”
铁游边跑边喊,路边的窑洞裂开在迅速坍塌。瓦片啪嗒不断掉落中,耳边传来男人女人的叫喊声,“地震了!地震了!快跑……”幸存的村里人跑到屋外空地,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铁游顾不得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只是朝着李高登跑去。
终于当他跑到玲花家的窑洞时,却只见玲花一个人在外面哭,头上沾满了黄土,脸上也是满脸尘土,被眼泪鼻涕一冲结成了起起伏伏的块状物,像雨水冲刷过沟壑分明的黄土高坡。
“少爷呢?”
“哥……哥……”
玲花抽着鼻子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铁游着急地摇晃着她的肩膀,对着她大声吼叫:“少爷在哪?告诉我!”
“哥在里面!”
玲花被他晃着恢复了点神志后,呜咽着指向了倒塌的窑洞。乌黑的木门已经垮掉了,露出白色的木头断裂面,黑狗瘸着一条腿在门口跑动,对着里面汪汪大叫。
“哥他先是救了我,他说他的东西在里面,非要去取!”
“我去救他,你在这别动!”
说罢,铁游一手操起柴堆边的镰刀,一手握住锄头,埋头挖起了倒塌的窑洞。
第42章 铁游的决定
铁游劈开倒塌的门和土墙,在废墟下发现了李高登,他全身被黄土埋得看不到面貌,正蜷缩着身体躲在桌下空隙里,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少爷!少爷!”
铁游一边唤着,一边拉着他的胳膊,将他从黄土下拖出来。铁游抱着他时,沿途扑簌簌地抖落一大片土,忽然就看到他的额头破了一大块,将黄土染成了血红色。
李高登一直昏迷没有回应,直到跑到外面空地,铁游按着他的胸膛做了几下心肺复苏,又是人工呼吸渡了几口气,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块黄土屑从睫毛落下,一齐掉入眼中。李高登一睁开眼睛就被沙土膈得生疼,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他的头脑痛得厉害,疼痛从额头扩散到整个身体,像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后丢进了搅拌器,搅得他是又昏又痛。在这剧痛中,他不由紧紧攥紧了双手,突然发觉手中没有东西,惊得又睁开了眼睛。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仿佛隔了厚重的浓雾,看不清铁游,看不清大地,更看不清自己。李高登头脑太过疼痛,痛得全身恍恍惚惚,他捂着额头对铁游大声喊道:“我的硬盘呢?资料和设计都备份里面,给我……”
“在我手上!我替你保管!”
“还给我……我看不清东西了!我瞎了!”
李高登匆忙眨了好几下眼睛,眼前的浓雾没有散去,他还是看不清东西,惊得嘶声力竭地尖叫了起来。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时,他感到铁游抱住了自己,铁游的气息很熟悉,依旧是大地上黄土的味道,李高登感觉额头上湿湿的,可能是顺着铁游脸颊滑下的水。
“别动,闭上眼睛!”
铁游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和眼前模糊的景象相反,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同时李高登的手指碰到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他立马将它揣入怀中抱紧,随后他听到铁游接着说道:“你没瞎,就是磕到脑袋了,过一会就好了,以前在工地我被砖头砸到也碰过这种事。”
除了铁游的说话声,李高登耳边响起了无数声音,大地移动的轰鸣声、从谷底刮来的风声、湍急的哗啦水声、男人女人的叫喊声、驴叫狗叫……在无边的黑暗中,李高登看到那些声音像五颜六色的绳索飞来,绳索杂得像一团巨大乱线,就这么筑成了一个封闭空间。这个空间没有任何建筑的秩序,只有混乱与无序,自然的混乱和人的慌乱同时袭来,将他困在在这个不讲秩序的空间内。
人的心是自己私密的空间,这个由他努力建造、不受铁游侵占的有序空间,在一瞬间完完全全垮掉了,他真的害怕了,害怕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东西,连最后的依托也被残忍地夺走。
“眼睛生来是观看光线下的各种形式,基本的形式是美的形式,而建筑是平衡和秩序的韵律,一切都来自于人的感知。”
没有瞎眼的建筑师,正如没有断臂的木匠。他被那些黑暗中的乱线缠绕捆绑得扎扎实实,连挣扎都挣扎不了,只能空空掉出眼泪。
不知道哭了多久,快被泪水淹没时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暂时脱上了岸。大风带着冬日的寒凉呼啸穿过他们的身体,李高登浑身冻得发抖,求生似的一把抓住那只炽热的手,自己冰凉的手被那手捂热,也开始有了温度。
铁游抱他起身,同时搓着他的手说:“你别怕,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一直都保护你,不会看不见,真的。”
他的话暂时让李高登放松了下来,额头的疼痛如潮水退潮一样慢慢消散而去,从全身的痛,缩到额头的一片,最后变成一个点。仿佛重新回到了世间,李高登镇定了下来,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秩序,重建起已经垮掉的心。
等到疼痛减轻,李高登试着眨了几下眼睛,浓雾消失不见,只剩下飞蚊般的黑点一直在眼前吵闹不休。他第一眼看向手心的移动硬盘,又是举在手上仔细检查,硬盘没有损害,他这次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硬盘在,我的东西都还在,我也没瞎。”
铁游严厉地瞪着他,似乎是在埋怨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傻子,把房子看得比还命还重要?”
他的眼中有些几粒发亮的白点,像是一闪而过的泪光,李高登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一眨眼,那泪光却消失在了眼前的飞蚊中。
但还没等李高登惊讶那太久,他突然发现这不是室外,而是室内。现在自己正躺在新屋刚凝结的地板上,背后垫着铁游的黑色夹克,四周是新刷的白墙,黑狗趴在他腿边守着。
这令他惊恐得吓了一大跳,立马对铁游说:“刚是地震!这屋子住不得,出去!去空地!”
李高登捂着额头正要强行起身,却被铁游按住了。
“不是你说要去城里设计院算屋子的吗?什么地震检测早都通过了,呆这没事。”
李高登一愣,“你不自己瞎弄?”
“咱们的家,得搞妥善点。”
铁游笑了两声,从身上脱下肩膀破了个洞的灰色毛衣,他先是抓着毛衣的衣袖,在李高登脸上轻轻擦去黄土,接着将毛衣盖在他身上说:“你在屋子里躺会儿,等下我去找找有没有厚被子,狗也在这陪你,别着凉好好休息。”
门窗还未装上,冬天的冷风从空空的大门漏进来,吹得李高登头上又痛又冷,几乎快要炸裂开。地上再次震动起来,一上一下震得他心里打颤着抓紧了铁游的胸膛,在恐惧和疼痛下语无伦次。
“去医院……我得、得……脑震荡了怕是、痛。”
“先睡觉,等下我去看看怎么出去。”
外头人声和地动山摇的声音混在一起,沸反盈天,新家的小房子却是安静的。仿佛一个与世无争的孤岛,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
李高登疼得神情恍惚直喘气呻吟,被铁游搂在怀里。铁游拍着他的背,像安慰婴儿那样抚慰他。这时,铁游静静看着怀中的人,心里的悲苦和怨恨在缓缓消散,反而生出一股宁静感。
过了些功夫铁游见他睡了过去,将他的身体轻柔地枕在地上的夹克上。刚要起身走出去时,门口传来脚步声,铁游抬头一看发现是玲花和二奶奶来了。
玲花的眼睛哭成了肿肿的馒头,她一手拿了一床沾满土的被子,一手搀着二奶奶。二奶奶的腰扭到了,扶着腰时,她皱着眉头露出痛苦的神情。
铁游从玲花手上接过棉被,将二奶奶安置在角落里,将玲花叫了出去。
如他所想的那样,外头一片狼藉,以前纹丝不动的安稳大山,摇晃着走动了很远的距离,像一堆歪歪扭扭的破碎积木,被胡乱地丢在一块搅动。大山上的窑洞不断掉落下黄土渣粒子,在风中摇摇欲坠,村民们不敢回窑洞,被村长集合叫到村头开会。铁游远远望过去村头,人头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块,仿佛许多乱窜的蚂蚁。顺着断裂的高坡看下去,河流水位涨了不少,还在不停涨上来,被山石堵住的水形成了一个浑浊的湖泊,汹涌冲垮了吊桥,切断了前山出去的路。
形势不太乐观,铁游问玲花:“后山还可以走吗?少爷受伤了,得去医院看一下。”
“后山好像也滑山了,村长反正说要集合男人去挖开路,现在最好别出去。”
“算了,等下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弄。”
玲花看着铁游的眼睛,咬着嘴唇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铁牛哥,友栋去哪里了?”
铁游没有躲开她的目光,反而坚定地直视着她,认真地说:“少爷他是瞎猜胡说的,友栋真没死,对老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做工的时候被砖头钢筋砸到生了重病,现在被坏人关着,我瞒着是担心你伤心,打算等他彻底好了将他带回家才说。”
玲花的眼泪从红肿眼眶掉落,哽咽着问他:“坏人是谁?不能报警吗?”
铁游低头苦笑了一声说:“那个人有钱有势,警察才管不了我们屁民这事。就算是像以前告御状,都得先走刀山脱一层皮表决心,更别说连御前都有他的人!我们这种人,别人捏一下就死了。”
“那怎么办?没办法吗?”
玲花从没听过铁游这么严肃的话,害怕得动都不敢动一下,仿佛一动,就能惊动他嘴里的那个人,那个有钱有权的人。
“别担心,我想了办法。你先回去照顾二奶奶和少爷,你家那个大箱子还在吧,把钥匙给我。”
“铁牛哥,你要……”玲花更加局促不安了,却还是将钥匙给了铁游,底气不足地叮嘱他,“那个箱子你也知道,爸在时候,以前你和友栋翻出去玩,还被臭骂打了一顿,不能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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